80年代中期的丁村,日头把一排排矮房晒得泛着灰扑扑的哑光,唯有家海家新起的小楼扎眼——红砖墙缝里还嵌着未褪的水泥印,外墙贴的白瓷瓦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二层阳台的雕花铁栏磨得锃亮,像只昂首挺胸的白天鹅,把周围缩着檐角的瓦房衬得愈发佝偻,活像一群垂头的老母鸡。
盖楼那半年,村里人的脚像被磁石吸着,总往家海家的工地凑。王春山捏着自己刚赚的轴承钱,看着五万块红砖从拖拉机上卸下来,砖垛堆得比院墙还高,忍不住咂嘴:“家海这是要把丁村的脸面都盖进楼里。”丁秀山蹲在墙根剥棉花壳,枯瘦的手指机械地扯着棉絮,目光却黏在搅拌机上,白花花的棉纤维粘了满手满脸,他也没察觉,只盯着那转得飞快的齿轮发怔。唯有永林,原村民兵连长,每次路过都刻意绕着工地走,烟卷在嘴角拧成了麻花,烟丝掉在打了补丁的蓝布衣襟上,烫出一个个小洞也浑然不觉。他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喉结一次次滚动,像是在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那是年轻时掀翻家海八仙桌时的戾气,是窑厂被抢时的憋屈,如今都被这栋拔地而起的小楼勾了出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没人忘了永林和家海的仇。从前家海成分高,永林带着人闯进门,八仙桌被掀翻时,桌面的雕花磕在门槛上裂了道缝,那道缝像一道伤疤,刻在了家海心里;粮票被搜走时,家海娘哭着拽住他的裤腿,被他一脚踹在地上,那声呜咽,他多年后偶尔想起,仍会莫名心慌。墙上刷满的红漆大字,风吹日晒多年,斑驳处还能看见刺目的痕迹。可风水轮流转,改革开放的风一吹,家海倒腾青菜赚了第一桶金,骑着丁村唯一的嘉陵摩托车穿村而过,车把上挂着半导体,播放的评书声飘得老远,引擎的轰鸣震得永林心口发慌——那声音像在嘲笑他守着旧日子,连碗安稳饭都快吃不上了。后来家海更绝,揣着两条牡丹烟、两瓶古井贡酒找到村书记,三言两语就把永林承包的窑厂抢了去。永林提着磨得雪亮的杀猪刀闯进门时,家海正坐在新买的藤椅上喝茶,紫砂茶杯在手里转了两圈,指腹摩挲着杯沿的纹路,慢悠悠拨了派出所的电话。他看着永林被带走时涨红的脸,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可夜里躺在床上,却总想起年轻时永林帮他把陷在泥里的牛车推出来的模样,想起两人曾在晒谷场一起喝散装白酒的酣畅,那点冷意,又悄悄淡了些。那半个月的禁闭,成了永林心里拔不掉的刺,他见了家海就躲,可躲得过身影,躲不过那座小楼——它天天杵在村口,白瓷瓦在日光里晃悠,像家海故意伸到他鼻尖前的嘲讽,刺得他夜夜难眠,烟锅敲得床沿当当响,烟灰落了满炕。
这天傍晚,永林坐在院里抽旱烟,烟杆敲着石磨的声音沉闷得像打雷。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那是常年风吹日晒和心头郁结刻下的沟壑。大黑猪蹭到脚边要食,哼哼唧唧地拱他的裤腿,他猛地抬脚踹过去,猪嗷嗷叫着撞翻了篱笆,惊得院角的鸡扑棱棱飞起来,羽毛飘了一地。女儿冬梅从屋里跑出来,蓝布衫的衣角还沾着未剪的针脚,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眼里带着刚哭过的红:“爹,您这是咋了?”永林盯着女儿泛红的眼角,那点红像火星溅在干柴上,突然想起早上听来的闲话——村西头的二婶说,看见冬梅和长生在河边偷偷说话,手里还攥着块花手帕,那手帕是他赶集时给女儿买的,蓝底白花,冬梅宝贝得很。他声音瞬间冷得像冰:“你跟家海的儿子长生,是不是在处对象?”
冬梅的脸“唰”地白了,白得像院角堆的积雪,手指绞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声音细若蚊蚋:“爹,没有的事,都是村里人瞎传。”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旧相框,里面是她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父亲抱着她,笑得一脸憨厚,那时的父亲,眼里还没有这么重的戾气。“没有最好!”永林把烟杆往石磨上一磕,火星溅到冬梅的鞋尖,烫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脚。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罩住了瘦小的女儿:“我告诉你,敢跟他家沾半点边,我打断你的腿!”冬梅咬着唇,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转身躲进屋里,窗纸上映着她发抖的影子,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她趴在炕沿上,眼泪打湿了枕巾,心里又委屈又为难——她忘不了长生在她生病时,冒着大雨跑了十里路去镇上买药,裤脚灌满泥浆,却把药揣在怀里捂得温热;忘不了他把仅有的一块麦乳精省给她吃,说自己不喜欢甜的,可她分明看见他咽口水的模样。可父亲的狠话,像一道鸿沟,横在她和长生之间,让她喘不过气。
夜里的小树林,干冷的风刮着树枝“呜呜”响,像谁在低声呜咽。冬梅和长生裹着同一件旧棉袄,棉袄的袖口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的棉絮。两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指腹上带着劳作的薄茧,却攥得紧紧的,仿佛能从彼此的温度里汲取勇气。“我爹知道了,还说要给我介绍邻村的瓦匠。”冬梅的哈气在夜里凝成白雾,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长生的手背上,凉得像冰。长生皱着眉,指节捏得发白,喉结滚动了两下:“我爹那边,我去说。”他心里没底——家海是丁村的能人,手指缝里漏点钱就够寻常人家过半年,怎么会让儿子娶仇人的女儿?可看着冬梅泛红的眼眶,他又硬起心肠,“我非你不娶。”他想起小时候,永林叔还抱过他,给过他裹着糖纸的水果糖,那时两家虽不亲近,却也没这般仇深似海,是什么让一切变成了现在这样?
果然,长生跟家海说这事时,家海正坐在小楼的客厅里,摸着新打的红木家具,指腹摩挲着桌面上精致的雕花,眉头拧成了疙瘩:“丁村那么多姑娘,你偏要找永林的闺女?”长生梗着脖子,脖颈上的青筋跳了跳,眼神却亮得很,像暗夜里的星:“爹,除了冬梅,我谁也不娶。她心善,上次我娘生病,是她偷偷送了半个月的草药,还帮着喂猪、挑水,从没抱怨过一句,甚至没要过一分钱。”家海看着儿子倔强的模样,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年他顶着全村人的反对,非要娶成分不好的妻子,也是这般执拗。他心里的算盘“噼啪”响:一方面,他实在疼儿子,不愿让他一辈子遗憾;另一方面,永林这些年阴沉的嘴脸总让他不舒服,这事儿要是成了,确实能让永林吃个哑巴亏,也算报了当年被掀桌搜粮的仇。可转念一想,他又犹豫了——当年抢永林窑厂,他心里本就有几分不安,如今再让两家结亲,是真能化解恩怨,还是会让仇恨更深?他想起冬梅那姑娘,每次路过他家,都会主动打招呼,声音温温柔柔,眼里没有半分敌意,不像永林那般执拗。夜里,家海站在二楼阳台,看着远处永林家的灯火,那点灯火昏黄微弱,像永林如今的处境。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两家住得近,永林的媳妇还给他送过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香得他连吃了两大碗,那饺子的香味,他至今还记得。纠结了大半宿,他终于叹了口气——儿子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恩怨,或许时间能慢慢抹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温润,压下了心底的戾气:“行,爹帮你想办法。”
几天后,长生把冬梅约到小树林,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整齐的蓝布包,布包上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冬梅以前给他缝口袋时绣的,针脚细密,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咱先登记,有了证,你爹就没法子了。”冬梅的眼睛亮了亮,像被点亮的煤油灯,可瞬间又暗下去,眼底蒙了层雾气:“户口本在我爹枕头底下,他睡觉都攥着,我咋拿?”长生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衫传过来:“你悄悄偷出来,我托人找民政所的老刘,我爹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冬梅咬了咬唇,泪水砸在长生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为了你,我得罪我爹也认了。”她知道,这一偷,就是和父亲彻底撕破脸,可她实在舍不得长生,舍不得这份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真挚的感情。
偷户口本那天,月色像一层薄纱,罩着整个村子。冬梅等永林睡熟了,借着月光摸进里屋,鞋底沾着的草木灰落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枕头底下的户口本硬邦邦的,封皮磨得有些毛边,那是父亲常年摩挲的痕迹——他总说,这是家里最金贵的东西,不能丢。她刚抽出来,永林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模糊的梦话:“不能让他们……不能……”像是在骂谁,又像是在阻止什么。她吓得大气不敢出,攥着户口本蹲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直到听见永林均匀的呼噜声,她才蹑手蹑脚地跑出去,蓝布衫的衣角在夜色里轻轻晃动,像一只受惊的蝴蝶。
登记很顺利,老刘看了家海托人带的礼,笑着把红本本递过来:“年轻人,好好过日子。”红本本的封皮烫着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长生和冬梅拿着结婚证,在民政所门口的雪地里转了好几圈,冻得鼻子通红,嘴唇发紫,却笑得合不拢嘴,眼里的光比雪光还亮。他们把红本本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仿佛那薄薄的纸页,能隔绝所有的仇恨和阻碍。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开春时,冬梅的肚子渐渐显了形,藏在宽松的布衫里,也遮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牵挂。永林发现那天,正赶上他喝了点酒,酒气上涌,把心里的火气也勾了上来。他把冬梅按在炕沿上,皮带抽在她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红印,像狰狞的蜈蚣:“说!孩子是谁的?”冬梅咬着牙,嘴唇咬出了血,眼泪砸在炕席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却一声不吭——她知道,多说一句,只会让彼此的仇更深。她能想象到父亲此刻的愤怒,也能理解他心里的恨,可她真的爱长生,爱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永林气得眼睛通红,布满血丝,正要再打,院门口突然传来家海的声音:“永林,别打我家儿媳妇!”
家海手里举着结婚证,身后跟着派出所的民警,笑容里满是得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冬梅怀的是我家的种,我儿子长生的媳妇。”永林盯着红本本上的字,那些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突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一口鲜血喷在炕席上,红得刺眼,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昏过去的前一秒,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被抢窑厂的憋屈,也不是被羞辱的愤怒,而是冬梅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喊着“爹最厉害”的模样,是他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在晒谷场转圈时,女儿清脆的笑声。
等永林醒过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他躺在炕上,胸口的疼一阵阵钻心,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可更疼的是心里的恨——家海抢了他的窑厂,盖了比他气派的楼,现在连他的女儿都要抢走,连他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黑暗里,他摸出藏在床底的汽油桶,桶身冰凉,映着他眼底的寒光,那眼神变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想起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当民兵连长时,全村人都敬他三分的荣光,再看看如今的自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这份绝望,最终变成了毁灭性的怒火。他起身时,碰倒了炕边的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可他浑然不觉,只是攥着汽油桶,一步步走向门外,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那天夜里,永林站在自家院墙上,看着家海家的小楼。白瓷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张嘲讽的脸。他点燃火柴时,手忍不住发抖,火苗映着他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恨,有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火舌窜起来的那一刻,小楼瞬间被照亮,他看见家海从屋里跑出来,身上着了火,双手胡乱地扑打着,嘴里喊着“救火”。永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熊熊烈火,心里没有预想的痛快,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他想起家海年轻时的模样,想起两人曾一起在河里摸鱼,一起在田埂上抽烟,那些早已被仇恨掩盖的过往,在火光中一点点浮现。当听到家海凄厉的呼救声时,他突然想冲过去救人,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直到火光渐渐弱下去,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他才转身回家,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佝偻。
家海家的小楼最终烧得只剩黑黢黢的框架,像一具狰狞的骨架。家海的尸体蜷缩在客厅里,双手还保持着护住胸口的姿势——那里揣着长生和冬梅的结婚证,烧得焦黑,却还能看见模糊的金字。没人知道,家海当时冲进去,不是为了抢救红木家具,而是为了那张他曾经不屑一顾,却在最后时刻想要护住的结婚证——他忽然觉得,这张纸或许能真的化解两家的恩怨,能让孩子们好好过日子。
警察很快就查到了永林。他坐在自家的炕沿上,手里还攥着空了的汽油桶,桶身被他捏得变了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报仇后的痛快,也没有对未来的期许,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他家人都去医院陪冬梅生孩子了,家里就他一个。”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他想起冬梅小时候,总是缠着他讲故事,大眼睛眨呀眨的;想起长生小时候,还给他递过烟,奶声奶气地说“永林叔,我爹让我给你送的”。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得他心口生疼。
半年后,冬梅的身体渐渐恢复,长生推着轮椅,带着她和半岁大的孩子去监狱探望永林。会见室的玻璃隔着两个世界,永林穿着囚服,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早已没了当年的戾气。他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时,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瞬间躲闪开,喉结滚动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问:“孩子……叫啥名?”
“叫念安。”冬梅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哽咽,“想着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隔着玻璃朝着永林的方向抓了抓,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永林看着那只小手,眼眶突然红了,多年的坚硬瞬间崩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爹,”冬梅吸了吸鼻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长生和我,会好好把念安养大,等您出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长生握着冬梅的手,补充道:“永林叔,我爹当年抢您窑厂,做得不对;您后来纵火,也毁了两个家。可孩子们是无辜的,念安是丁家的根,也是两家的盼头。以后我们盖了楼,就等您回来住。”
永林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女儿眼底的期盼,又看着那懵懂的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后悔,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好”。会见结束时,他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抬起手,对着空气轻轻挥了挥,像在告别,也像在赎罪。
春天真正来的时候,丁村的柳树发了芽,嫩绿的枝条在风里摇曳,燕子在枝头筑巢,叽叽喳喳的叫声里满是生机。长生和冬梅开始重新盖楼,这次没有用亮闪闪的白瓷瓦,只是用了普通的青砖厚瓦,墙体刷着浅灰色的灰浆,和村里的其他房子融在一起,不扎眼,却透着踏实。
小楼落成那天,阳光正好。念安已经会走路了,穿着虎头鞋,在院子里蹒跚地跑着,笑声清脆。冬梅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着丈夫给新楼钉上门牌,门牌上没有华丽的装饰,只刻着“念安楼”三个字。长生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再也没有仇恨,只有安稳。”
风里带着新草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吹过残破的旧楼遗址,也吹过崭新的院墙。冬梅低头看着奔跑的孩子,在心里默默说:“爹,家海叔,你们看,念安长大了,楼也盖好了,咱们都平平安安的了。”阳光洒在每个人身上,暖洋洋的,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过往的伤痕。新生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慢慢生长,带着对过往的和解,也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