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裹着枣香,凉丝丝地扑在脸上。金福半躺在太师椅上,手里的烟卷在朦胧的月色中明灭,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风一吹,簌簌落在粗布褂子上。院角那棵老枣树,枝桠虬曲如老叟的筋骨,红透的枣子坠在枝头,像一串串玲珑的小灯笼,风晃过,枣叶沙沙响,偶尔有熟透的枣子“咚”一声砸在青砖地上。
“爹,鱼塘的鱼怕是撑不过今晚了。”小香的声音带着哭腔,裤脚还沾着黑黢黢的塘泥,鞋面溅着星星点点的水渍,“兽医说这病凶得很,方圆几里的鱼塘都遭了殃,得用东生哥说的那种特效药,晚了就来不及了。”
金福猛地磕了磕烟锅,火星溅在青砖地上,灼出一个暗褐色的小印子:“提那个兔崽子干啥?我的鱼死光了,沤成肥浇枣树,也不沾他家的光!”
“都二十多年了,你还记恨着?”小香急得直跺脚,鞋面的泥点震落下来,“当年是他爹做的事,东生哥这些年帮了咱多少?上次咱家麦子倒伏,眼看要烂在地里,是谁连夜开着收割机来的?收完麦子还帮咱晒、帮咱卖,分文不取!”
“滚!”金福抓起小桌上的铝茶壶就往地上砸,“哐当”一声,碎瓷片溅了一地,茶水混着茶叶洇进砖缝里。本就松动的太师椅腿不堪震动,“咔嚓”一声断了,他“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后腰硌在砖角上,那处旧伤猛地抽痛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老伴听见动静,颠着小脚从屋里跑出来,赶紧扶他起来,又端来温热的饭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油光锃亮,上面卧着个流心的荷包蛋——那是金福年轻时最爱吃的,那时他媳妇还在,总爱把蛋黄戳破,看金黄的蛋液裹着米饭;还有一碟凉拌豆角,翠生生的,撒着白芝麻,淋了香油。可金福哪咽得下?他摸出床底那半瓶“卫河王”,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猛灌,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顺着下巴淌进脖子里,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东院突然飘来邓丽君的歌,甜腻的调子裹着晚风漫过来:“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金福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二十多年前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东生他爹就是哼着这歌,揣着举报信,脚步轻快地去了乡计生委。那天他刚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就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拽着媳妇往拖拉机上拖,媳妇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哭喊声撕心裂肺。后来,孩子没了。他红着眼抄起扁担要去拼命,被东生他爹一棍打在后腰上,那一下,疼得他当场瘫在地上,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唱你娘的丧歌!”金福抓起空酒瓶,使出浑身力气砸向东院。“哐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东生娘的惊呼。老伴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把他搡回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疯了?就不怕人家找上门?咱惹不起啊!”
金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和心里的恨搅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后半夜渴得厉害,他摸黑爬起来,趿着布鞋到院里舀水。压水井的铁杆冰凉刺骨,他压了半天才流出浑浊的水,捧着喝了几口,抬头看见东院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窗棂漏出来,隐约有说笑声飘过来。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丝渗出来——凭什么东生家能盖二层小楼、养百十亩大鱼,日子过得甜如蜜?而他,连儿子的坟头都找不到,只能在清明时,对着村口的老槐树烧几张纸钱。
一个念头像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脑子,越缠越紧:让他家鱼塘里的鱼,全死光!
他摸进柴房,柴草的霉味混着农具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墙角的农药橱,柜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摆着好几瓶药,瓶身蒙着一层灰。最上层那瓶,标签泛黄,印着“剧毒”两个黑字,是去年杀棉虫剩下的。他揣着药瓶,猫着腰,沿着墙根绕到东生家鱼塘后墙。月色朦胧,塘水泛着冷光,鱼群偶尔跃出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拧开瓶盖,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他却笑得浑身发抖,仿佛看见东生一家抱着死鱼哭天抢地的模样,看见东生他爹跪在他面前求饶的样子。
报复的快意还没在胸口焐热,金福抬脚往自家鱼塘走。刚到塘边,就见水面上晃着两个人影,手里的竹竿搅动着塘水,正往水里撒着什么东西。“谁?!”他大喝一声,抄起旁边的木棍,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的狠厉。
“爹!是我。”小香从水里探出头,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身后跟着东生,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结实的小腿,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个蓝色的药桶。
“你们……”金福手里的木棍“咚”地掉在地上,气得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着,“你俩咋混到一块了?我没跟你说过,不许沾他家的边吗?”
“爹,东生哥从县城托人捎来的特效药,说白天来你肯定不让,就等夜深了来撒。”小香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带着哭腔,“这药得兑着塘水泼,我俩刚撒完半塘,你再晚来一步,就撒完了。”
东生直起身,额头上的汗珠混着塘水往下淌,顺着脖颈滑进衣领里,他抹了把脸,声音憨厚:“大叔,这药管效,邻村老王家的鱼塘就是用这个救回来的,明天鱼就不会翻肚子了。”
金福心里的石头刚落地,猛地想起自己干的事,脸“唰”地白了,白得像塘面的月光。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呜咽,一声比一声嘶哑:“我对不起你……我刚才……往你家鱼塘倒了农药,剧毒的……”
“啥?!”东生手里的药桶“扑通”掉进塘里,溅起一片水花,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满是震惊。小香腿一软,差点瘫在水里,抓住塘边的草才站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你疯了?那可是东生哥全家的指望啊!”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金福“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脸颊瞬间红肿起来,他挣扎着就要往塘里跳,“我赔他家的鱼!我赔我这条老命!”东生一把拽住他,手劲大得像铁钳,勒得金福的胳膊生疼:“大叔,先去看看!也许……还有救!”
三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东生家鱼塘。小香借着淡淡的月光,在塘边摸到那个空瓶子,举起来凑近看,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爹,你看这标签!”
金福眯着眼凑近,东生赶紧打开手电筒,光柱落在瓶身上,一行清晰的字映入眼帘——“鱼苗营养液(浓缩型)”。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密密麻麻的:“气味刺鼻,无毒无害,促进鱼苗生长”。
“这……这咋回事?”金福懵了,手里的空瓶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明明记得这瓶是放在农药橱最上层的,标签都泛黄了。
“前几天我收拾柴房,见你那瓶农药早就过期结块了,怕你不小心用了出事,就扔了。”小香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声音软软的,“这是我新买的营养液,想着咱家鱼塘的小鱼苗能用上,怕你嫌浪费,就偷偷塞回橱里了,忘了跟你说。”
东生也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塘埂上,笑得直摇头,月光落在他脸上,温和得像水。金福望着那瓶营养液,又看看浑身湿透的东生和小香,东生的裤腿还在滴水,小香的头发黏在额角,两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泥点,却笑得那样干净。他突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淌进嘴角,咸涩得发苦。他伸出手,想去拍东生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最后重重地拍在自己腿上,一声长叹,震碎了夜的寂静。
夜风穿过杨树林,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远处的鸡开始打鸣,一声接着一声,清亮而悠长。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