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节那天,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下午四点多,单位提前放了假,走廊里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味儿——仿佛一年里最适合犯傻的一天,连空气都变得不太严肃。
阿P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一份报表,他看了半天,脑子里却全是最近在酒桌上听来的那些关于“W局长”的段子:谁又给他送了礼,谁又在哪个酒店请他吃饭,谁又给他塞了红包……W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如今是市财政局局长,在市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阿P一边听那些段子,一边心里发痒:
“这小子,真有那么神?要不,我来吓他一吓?”
愚人节,不就是用来开玩笑的吗?一个荒诞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黄昏时分,城市的霓虹灯刚刚亮起,街边的小店透出昏黄的灯光。阿P特意绕了几条街,找到一个角落里的公用电话亭。那电话亭玻璃上蒙着一层灰,里头一股潮湿的霉味,地上扔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巾。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电话卡,插进去,又犹豫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万一……他真有事呢?”
但转念一想:
“怕什么?我又没真的掌握什么证据,不过是开个玩笑,逗逗他,让他也尝尝被人威胁的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几声,传来一个略带疲惫却依旧带着官腔的声音:“喂?”
阿P故意压低嗓子,把声音压得又粗又哑:“喂,是W局长吗?”
那头沉默了一秒,显然在分辨声音:“你是谁?想干什么?”
“先别问我是谁,”阿P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阴冷,“我这里有一些资料想提供给你,你想不想听?”
“什么资料?和我有什么关系?”W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警觉。
“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阿P咽了口唾沫,开始调动起自己在酒桌上听来的所有“素材”,“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在全聚德大酒店,一个建筑队的包工头宴请你这位财神爷,饭后他们一次性送给你三十万元人民币,想取得市财政局办公楼的承包权,有没有这回事?”
电话那头明显一愣,随即传来压抑的怒气:“你胡说什么!”
阿P心里一紧:
“难道真有这事?”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不要发火嘛,听我继续给你讲——”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杏园春宾馆,你接受了两位小姐给你提供的性服务,为了酬谢她们,你送给她们每人一条价值千元的金项链,是不是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在电话亭里想象着画面,仿佛那些传闻都变成了眼前的电影镜头。
“简直胡说八道!”W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这个无赖,你究竟是谁?有胆量就站出来!”
阿P心里一阵窃喜:
“看样子,他真被吓到了。”
他故意停顿了几秒,让沉默在电话线上拉得长长的,然后慢吞吞地说:
“听说你最近要被提升为副市长,如果你不想影响前程的话,就拿出三十万元钱。明天晚上十一点,放到市公园门口附近的垃圾箱里。否则,我就会把这些资料和照片送到检察院去。现在给你三个小时的考虑时间。”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话,“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电话亭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他的心却还在砰砰直跳。
“过瘾!”他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
三个小时后,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阿P在家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又回到那个电话亭。他喝了两口酒,给自己壮胆,再次拨响了W的电话。
“喂,考虑得怎么样?”他照旧用粗哑的声音问。
这一次,W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大发雷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兄弟,有事好商量,要钱可以,但你必须交出所有资料和照片,否则我就去报案。”
阿P心里一乐:
“果然怕了。”
他故意冷笑一声:“你不会报案。”
“为什么?”W脱口而出。
“你自己心里清楚。”阿P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收到钱,我会把全部资料和照片还给你,绝不食言。”
挂了电话,阿P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笑得前仰后合。
“这玩笑开得,值了!”
他原本打算,等明天W把钱放好,他远远看一眼,确认W真的“上套”,就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愚人节快乐,我是阿P!”
让W虚惊一场,又不至于真的损失什么,还能拿这事在酒桌上吹好几年。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点不甘心:
“要是我当场把黑纱一摘,说‘是我’,看他那表情,肯定更精彩。”
欲望和虚荣像两只小手,在他心里挠来挠去。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他要亲眼看到W惊慌失措的样子。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城市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在马路上留下一串短暂的光痕。市公园门口的路灯昏黄而孤单,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
阿P提前十分钟到了。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脸上蒙着一块黑纱,手里拎着一个空的布袋,故意把步伐放得又慢又稳。垃圾箱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几只流浪猫在旁边翻找食物,被他的脚步声惊得四散而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万一……他真的拿不出钱怎么办?”
“万一……他真的报警了呢?”
他甩甩头,把这些念头赶走:
“不可能,他要是真干净,昨天就不会软下来。”
十一点整,一个黑影从公园深处急匆匆地走来。那人同样戴着帽子,衣领高高竖起,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箱,走路的姿势有些慌张,却又刻意装作镇定。
走到垃圾箱旁,那人压低声音问:“东西带来了吗?”
阿P心里一喜:
“来了!”
他故意压着嗓子反问:“钱呢?”
黑影拍了拍手中的皮箱,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在这里。”
就在这一刻,阿P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主角,所有的紧张、刺激、兴奋在胸腔里翻涌。他猛地伸手,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正要哈哈大笑,说一句:“哈哈,W,是我,阿P!愚人节——”
话还没出口,几束刺眼的强光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射了出来,像几支冰冷的长矛,直直地刺向他们。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涌来,几名穿着警服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别动!警察!”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扣在他的手腕上,金属的凉意顺着皮肤一路爬到心里。
阿P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怎……怎么回事?”
他被人从地上拽起来,强光灯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透过刺眼的光,看见那个黑影也被控制住了。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W。
W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满是冷汗,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愤怒。当他认出阿P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了足足两秒,随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都破了:“你……你……”
阿P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解释:“别误会,别误会!我是阿P,是跟你开玩笑的,愚人节玩笑——”
一个警察冷冷地打断他:“玩笑?敲诈勒索三十万,你管这叫玩笑?”
另一个警察走到W面前,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W局长,您也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以便协助调查。”
W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了下去。
审讯室里,白炽灯亮得刺眼,桌子、椅子、墙面都是冷冰冰的白色。阿P坐在铁椅子上,双手还被铐着,手腕被勒得生疼。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警官,我真的只是开玩笑,我根本没有什么资料和照片,都是我瞎编的,我和W是老同学,就是想愚人节逗他一下……”
警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带三十万现金来吗?你知道那三十万是从哪儿来的吗?”
阿P愣住了。
与此同时,另一间审讯室里,W面对警察的询问,额头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这三十万,是你自己的合法收入吗?请你解释一下来源。”
W张了张嘴,嘴唇发干:“这……这是我……平时的积蓄。”
“平时的积蓄?”警察翻开桌上的账本,“你名下的工资、奖金、存款,我们都查过了,你所谓的‘平时积蓄’,和这笔钱对不上。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
沉默像一堵墙,把整个审讯室堵得密不透风。W的手指在桌底下不停地颤抖,脑子里闪过这些年的一幕幕:饭局、红包、工程、签字、笑脸、感谢……那些曾经让他得意洋洋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一张张狰狞的脸。
他最终还是没有撑住。
“是……是一个包工头送的。”
“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全聚德……”
警察的眼神微微一沉:“继续说。”
多米诺骨牌,从这一刻开始,一块接一块地倒下去。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W的家里,也上演了一出戏。
那天晚上,W接到第一个勒索电话后,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老婆B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焦躁不安的样子,心里早就起了疑。
“怎么了?谁打的电话?”B冷冷地问。
“没什么,骚扰电话。”W敷衍道。
B冷笑一声:“骚扰电话能把你吓成这样?”
W烦躁地摆摆手:“你别管。”
他躲进书房,关上门,又给秘书兼情人S打了电话。
“喂,是我。”
“局长,这么晚了,什么事?”S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娇嗔。
W把电话里的内容简略说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我报警?”
S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报警?你报什么警?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吗?”
W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S接着说:“破财消灾吧。只要能保住局长这个位置,以后还怕没钱捞?三十万,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W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从……小金库里拿一点出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书房门并没有关严,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照在客厅沙发上B的脸上。她静静地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地听完了这段对话。
醋意、愤怒、屈辱、恐惧,像一锅被突然点燃的油,在她心里炸开。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啊,W,你这个王八蛋。”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背着我跟那个小妖精勾勾搭搭,还拿我们家的钱去填窟窿!我跟你没完!”
她没有冲进去撕破脸,而是转身回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那是她之前用来“防备”他的。刚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录了下来。
她坐在床边,手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喂,警察同志,我要报案……”
她没有说勒索,只说有人在公园门口进行非法交易,时间、地点都说得清清楚楚。至于W,她只字未提——她要的,是让他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摔得粉身碎骨。
审讯室里,阿P还在苦苦哀求:“警官,我真的不知道他会真的拿钱来,我就是想开个玩笑,我没有想害他,更没有想敲诈他……”
警察看着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冷硬的清醒:“你知道你打的是‘玩笑’,但在法律上,这叫敲诈勒索。你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虚构事实,对他人实施威胁,索要三十万元,已经构成犯罪。”
“可我根本没打算真的要那钱啊!”阿P几乎要哭出来,“我本来想当场告诉他,是我,是我跟他开玩笑……”
“你是没拿到钱,”警察说,“但你已经着手实施了。至于你说的‘玩笑’,被害人可不这么认为。”
阿P张了张嘴,终于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在电话亭里那种“过瘾”的感觉,想起自己为了看W的表情,执意要摘下黑纱的那一刻。
那一瞬间的虚荣,此刻像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案件的调查并没有停留在那三十万上。警方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很快就发现W在工程招标、项目审批、资金拨付等方面存在大量可疑之处。
银行流水被一点点调出来,公司账目被一页页翻开,证人一个个被请到了公安局。
那些曾经在酒桌上、在包厢里、在办公室里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提起的“传闻”,在证据面前,一个个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W从最初的否认、狡辩,到后来的沉默、崩溃,再到最后的“配合调查”,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灰。他开始主动交代一些问题,希望能换来“从轻处理”。但他心里也明白,很多事情,一旦开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半年后,法院作出一审判决:
W因贪污公款、收受贿赂,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宣判那天,W站在被告席上,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背也有些佝偻。他听完判决,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在另一间法庭里,阿P因敲诈勒索罪(未遂),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当法官宣判的那一刻,阿P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他忽然想起愚人节那天下午,办公室里轻松的空气,想起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个荒唐念头——
“要不,我来吓他一吓?”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一个“玩笑”,竟把自己和W,双双送进了监狱。
监狱的高墙外,城市依旧喧嚣。
财政局换了新局长,办公楼的工程早已完工,玻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偶尔还有人在酒桌上提起W,说他“太贪”“太不小心”。
有人说:“要不是那个勒索电话,他可能还坐在局长的位置上呢。”
也有人说:“要不是他自己不干净,一个电话能把他吓成那样?”
还有人提起阿P,说他“脑子有问题”“玩笑开过火了”。
有人笑,有人叹,有人摇头。
可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那天夜里,电话亭里的心跳,公园门口的灯光,审讯室里的沉默,以及一个女人在卧室里按下“110”时的眼神。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玩笑”,
表面上是一时兴起,
骨子里,却藏着欲望、侥幸、虚荣和心虚。
阿P以为自己只是在别人的生活里导演了一场恶作剧,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这场戏里的一个角色——
一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角色。
而W,他以为自己能一直站在权力的高台上,把所有的交易都藏在暗处,
却没想到,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一个老同学的玩笑。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一个玩笑,撕开了两张面具,
也揭开了一座城市深处,那些看不见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