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把“妮子”抱回家那天,是早春里一个难得的响晴天。檐下的冰凌刚化,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青石台阶上,溅出一圈圈细小的水花。“妮子”还是只刚满月的小羊羔,被四婶用旧棉袄裹着,露出半截身子,一身雪似的绒毛柔得像云,又像刚弹好的新棉,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圆滚滚的身子总爱往人怀里拱,四条细细的小腿在棉袄里乱蹬,脖子上套着的红项圈晃悠悠的,坠着枚小铜铃,走一步响一声“叮铃”,脆生生勾着人的欢喜。
我那时还小,趴在门框上看,只觉得这羊好玩,不懂四婶为啥给羊起这么个名。后来听娘在灶房里压低了声音说,四婶原是有个女儿的,也叫妮子,细白的皮肤,一笑有两个小酒窝,九岁那年得了急病,没了。娘说到这儿,总要叹口气:“那孩子,是她娘的心头肉。”许是想借着这名字,把那再也喊不应的“妮子”,一点点系在羊身上吧。
四婶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老二成了家,媳妇厉害,不愿和婆婆住;老三倒是住得近,可整日忙着打牌喝酒,连自家孩子都顾不上,更别说老娘。日子就这么淡着过,院子里的炊烟一年比一年稀。倒是“妮子”,从一只怯生生的羊羔,慢慢长成了四婶离不开的伴儿。
“妮子”温顺得像个懂事的娃。四婶做饭时,它就蜷在灶台边,离火近了,又被热浪逼得往后缩,缩几步又不舍得离开,只好半眯着眼,在暖烘烘的热气里打盹。锅里的油“滋啦”一响,它就激灵一下,抬起头,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香味,时不时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舔四婶的裤脚,像在撒娇。四婶便笑骂一句:“馋嘴的小祖宗。”手上却不紧不慢地往灶膛里添柴。
四婶坐在炕头看电视,“妮子”就踩着“哒哒”的蹄声上炕,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腿,偎进她怀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荧光屏,屏幕里人影一晃,它的耳朵就跟着抖一抖,尾巴也轻轻甩几下,竟也像模像样地“看”得入神。四婶伸手给它顺毛,从头顶一直摸到脊背,毛在掌下铺开,又慢慢弹回去,软软的,带着一点体温。
就连四婶走亲戚,也得牵着它。要是把它关在家里,那铜铃就会“叮铃叮铃”急响,混着“咩咩”的叫声,一声高一声低,能把半条街的人都惊动。四婶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红项圈在阳光下一晃一晃,铜铃声在巷子里打着转儿,像一串撒落的银珠子。有人打趣:“四婶,你这是带着闺女出门呢?”四婶笑笑,不答,只是把牵绳握得更紧了些。
后来“妮子”做了娘,一窝生下四只小羊羔,粉嘟嘟的像团刚出锅的棉花,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羊水味。那几天,四婶高兴得合不拢嘴,把攒了半年舍不得吃的鸡蛋都煮了,一个劲儿往我娘怀里塞:“给娃们尝尝,沾沾喜气。”打那以后,她待“妮子”更上心了,每天两顿熬米汤,稠得能插住筷子,还托人从镇上捎回奶粉,一勺勺拌进食盆里。夜里听见小羊羔哼唧,她就披件衣裳起来,点上昏黄的灯,借着月光给“妮子”顺毛,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妮子啊,辛苦你了,跟我这老婆子,也没享过啥福。”
那年秋天,天刚擦黑,村口的狗忽然叫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半夜里,又刮起了风,院子里的晾衣绳被吹得“啪啪”直响。谁也没想到,几个贼就趁着这风,撬开了四婶家的木门,把“妮子”和四只小羊都偷走了。第二天一早,四婶像往常一样去羊圈添草,一推门,只见地上几道凌乱的脚印,圈里空空荡荡,连个羊影子都没有。她愣了好一会儿,仿佛还没明白过来,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哭开了,哭得浑身打颤,一声声唤着“妮子”,声音嘶哑,听得人心头发紧。
村里人都赶了来,帮着在附近的玉米地、坟地、河沟里找。太阳越升越高,地上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又一点点拉长,谁也没见着羊的踪迹。四婶坐在门槛上,眼睛哭得通红,嗓子都喊哑了,还在低声唤:“妮子,妮子啊……”
正哭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叮铃”一声脆响,极轻,却像一粒石子落进了死水。四婶猛地抬起头,整个人僵住了。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叮铃、叮铃”,带着点颤,又带着点急切。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咩——”一声长叫,带着哭腔,又带着熟悉的温顺。
“妮子!”四婶像被什么拽了一把,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口,一把拉开木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妮子”。
它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结成一绺一绺,沾着泥和草屑,原本雪白的毛变成了灰黄,腿上还有几道被荆棘划开的血痕。四只小羊羔缩在它身后,抖得像四片叶子,身上的毛被露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更小更弱。想来是它趁着黑,带着羔子钻进了玉米地,在齐腰深的秸秆里躲了半宿,又沿着记忆里的路,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四婶扑过去抱住“妮子”,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它湿漉漉的毛上,混着泥水,分不清哪是泪哪是汗。“妮子”把头轻轻靠在她肩上,“咩”了一声,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委屈。铜铃在它脖子上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一串迟到的平安扣。
从那以后,村里人都说,这羊通人性。
去年深冬的一个深夜,北风刮得紧,电线被吹得“呜呜”直响,像谁在村口哭。村里的狗都歇了,连平日里最爱叫的那条黄狗,也缩在窝里不出声。忽然,“咩——咩——咩——”,“妮子”的叫声划破了夜,不是平日的温顺,是带着急的,一声比一声高,一声声撞得人心慌。紧接着,“哐当、哐当”,是羊头撞门的声响,又重又急,像有人在拼命敲门。
左邻右舍都被惊醒了,披衣出来一看,只见四婶家的木门被撞得直晃,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妮子”站在门前,前蹄不断刨着地面,铜铃“叮铃叮铃”乱响,眼睛里满是惊惶。众人心里一紧,赶紧合力撞开门,一股寒气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
屋里,四婶躺在炕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手紧紧抓着被角,气息已经弱得几乎听不见。“妮子”在炕边转圈,蹄子把地面刨出浅坑,不时抬起前蹄,重重地在炕沿上“哒哒”地敲,像在拍门,又像在捶心。铜铃乱响,像是在喊人救命。
“快!快打120!”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找手机、拿被子。有人把四婶背到车上,有人去村口接应救护车。车灯在黑夜里划出两道刺眼的光,“妮子”追着车跑了几步,被寒风呛得直咳嗽,才停住脚,站在路边,抬头望着那越来越远的灯光,一动不动。
半个月后,四婶出院回家。车刚停在院门口,“妮子”就像早就听见了似的,从院子里“哒哒”地跑出来,铜铃“叮铃叮铃”一路响。它先在四婶脚边绕了两圈,又仰头“咩”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喜悦。四婶一进门就把它搂进怀里,摸了又摸,从头顶摸到脊背,又摸到它那条被冻得有些发硬的尾巴。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眼里却有了笑意。
“妮子”也争气,这事传开后,成了十里八乡的“名羊”。不少人特意绕到四婶家,就为看一眼这能防盗、会救主的神羊。有人拎着鸡蛋,有人提着点心,还有人拿着手机,非要和“妮子”合照。往日冷清的小院,忽然就热闹起来,铜铃声、说笑声,混着羊叫,竟有了几分久违的烟火气。
四婶嘴上说:“没啥稀奇的,就是只羊。”可每当有人夸“妮子”,她眼角的皱纹就会悄悄舒展开来,像被风吹开的菊花。
不久,一个在县里投资的老外听说了“妮子”的事,托人来说,想出高价买下它。那天,村长陪着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来到四婶家,中年人一进门就笑着说:“大娘,人家老外说了,只要您点头,价钱好商量。”四婶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后来,村干部又来了,这次还多了两个穿西装的,说是县里的领导。他们坐在四婶家的小板凳上,一边喝着粗瓷碗里的白开水,一边耐心地劝:“大娘,老外说了,买羊的钱一分不少,还额外给咱村盖座敬老院,让孤寡老人们都能住进去,有吃有穿,有人照顾。”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屋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四婶低头摸着“妮子”的头,手指在它的耳朵根来回摩挲,那是她平日里哄它的动作。她沉默了大半晌,眼圈慢慢红了,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很轻:“要是真能让村里的老人都有个去处……那就……卖吧。”
那天,几辆锃亮的小汽车开进了村,在四婶家门前停成一排,轮胎压在泥地上,溅起一圈圈泥水。一个高鼻梁的老外,被县乡村三级干部围着,走进了院子。他踩着石板路,发出“咔咔”的声响,望着低矮的土坯房,又瞅了瞅四婶打补丁的衣裳,眼神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神情。随后,他又看了看“妮子”,连声说着“OK!OK!”,让手下人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四婶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攥着围裙的一角,指节都有些发白。她看着“妮子”被牵到院子中央,看着那些人围着它转,看着闪光灯一下一下地亮,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签字的时候,老外咧着嘴笑,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这只羊,我要运回国!办展览会!让我们国家的人都知道,中国有只神奇的羊——会防盗,还会‘养老’!哈哈!”
“养老”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带着点戏谑的味道。
这话一出,旁边的领导们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嘴角僵着,干笑了几声,谁也没接话。一直低着头的四婶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眼睛里像是被什么点亮了,又像是被什么刺痛了。她一把夺过村长手里的笔,“啪”地扔在地上,声音发颤,却格外清楚:“这羊,我不卖了!你们都走!”
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怕,连“妮子”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咩”了一声,声音低低的。
老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问:“为什么?钱……不够?”村干部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娘,您这是干啥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任凭谁劝,四婶都不吭声,只是把“妮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一松手,它就会被人抢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羊背上,浸湿了一片毛。“妮子”轻轻用头蹭了蹭她的脸,铜铃“叮铃”响了一下,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应和。
老外见状,摊了摊手,摇着头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发动机轰鸣起来,一溜烟开走了,卷起一地尘土。
送走老外,村长长叹一声,对着四婶就嚷:“娘!您老糊涂了?那么多钱,还有敬老院!您发的哪门子神经?您知不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四婶抹了把泪,抬起头,眼神亮亮的,像被雪光映过一样:“钱是好,敬老院也好。可我不能拿我闺女,去给人家当笑话看。”
村长愣了一下:“谁是你闺女?那是只羊!”
“在你们眼里,它是羊。在我眼里,它就是我妮子。”四婶一字一顿地说,“他要真想买,好好说,我还能想一想。可他说啥?说要运回去展览,说啥‘会养老’,这不是拿咱乡下人开涮吗?钱是好,可丢祖宗脸的事,我不干。”
村长的脸“腾”地红了,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悻悻地转身走了。院子里的人也渐渐散去,喧闹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地被车轮碾过的泥印。
院子里,只剩下四婶和“妮子”。
风从墙头上吹过,拂动屋檐下那串已经发黑的红辣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妮子”靠在四婶腿边,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眼睛半眯着,呼吸均匀。铜铃偶尔“叮铃”响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像是在轻轻应和,又像是在替谁,把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悄悄摇进了风里。
远处,村口的狗叫了两声,又归于沉寂。天慢慢暗下来,炊烟在暮色中一点点升起,在四婶家的小院上空,轻轻散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