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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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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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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乡情

星期天下午,秋阳把院子里的梧桐叶晒得金黄,天贵正对着一份工程监理报告出神,笔尖悬在“质量不达标”的批注上,迟迟未落。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哐哐哐”,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

他拉开门,霎时愣住了——风尘仆仆的李四爷,正背着手站在青石板台阶下,蓝布褂子沾着泥点,皱纹里嵌着赶路的灰,手里的烟袋锅子在石台上磕得砰砰响,火星子溅在落叶上,倏地灭了。

“四爷?您咋来了?”天贵心头一热,赶紧往屋里让。四爷身上的旱烟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嗒”一下撬开了他记忆的匣子。少年时的光景涌了上来:父亲因病早逝,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年他考上大学,通知书攥在手里,愁得一夜白头,是四爷挨家挨户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咱胡家出了个大学生,都伸把手”,领着全族凑齐了学费;后来娘卧病在床,是四爷套着自家的驴车,顶着风雪,一趟趟往镇卫生院送,车轱辘碾过结冰的土路,吱呀声碎在寒风里……

“你现在是教育局的大局长了,”四爷呷了口热茶,浑浊的眼珠盯着天贵,烟袋在桌角轻轻碾了碾,烟丝簌簌落在木纹里,“我那三小子,领着个施工队闲了大半年,弟兄们的婆娘天天在家哭。县一中那教学楼,你看……”

天贵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一块冷石砸中。他上午刚在局里的大会上拍了桌子,强调这栋教学楼关系到上千名学生的安危,竞标必须零猫腻,全程公开透明。“四爷,这得走程序,我不能……”

“程序?”四爷猛地把烟袋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洇湿了天贵的监理报告,“当年你娘躺在床上,咳着血哭,谁跟你讲过程序?我求你办事,是看你念旧!人家给多少回扣,咱一分不少!”

“四爷!”天贵腾地站起身,喉结狠狠滚了滚,声音发紧,“这不是钱的事。教学楼质量差一分一毫,将来就是塌下来的事!那是一群孩子啊!”

“少跟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四爷霍地站起,枯瘦的手指攥着烟袋杆,直戳天贵的鼻子,烟油蹭在了他的衬衫领口,“今天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不然你娘百年之后,别想进咱胡家的祖坟!”

摔门声震得窗玻璃簌簌发抖,碎了满室的沉默。妻子从厨房出来,看着桌上狼藉的茶水,小声嘀咕:“你就不能迂回点?四爷是咱村的老祖宗,得罪了他,咱以后回村还能抬头?”天贵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青筋突突跳:“你知道三叔的施工队去年盖的村仓库吗?才三个月,墙根就裂了道手指头宽的缝!那是教学楼!是孩子上课的地方!”妻子被他吼得眼圈发红,跺了跺脚,收拾了包袱,摔门回了娘家。

夜里,月色浸着寒意,透过窗棂洒在床脚。天贵刚躺下,就被客厅里压抑的啜泣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看见娘坐在沙发上,背脊佝偻着,手里攥着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帕,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四爷刚才打电话,在电话里骂……说你当了官就忘了本,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泥坑里拽出来的……”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天贵蹲在娘面前,把头埋进掌心,指缝里渗出湿热的泪:“娘,那工程真不能给……我不能拿孩子的命赌啊……”娘却猛地别过脸,肩膀耸动着:“我不管啥工程不工程,我只知道,当年要不是四爷,你爹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你也念不成大学!”

那一夜,天贵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他的眼睛熬得通红。

一周后,教育局的招标会现场,气氛肃穆。当主持人念出“胡老三施工队中标”的那一刻,天贵感觉台下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他看着三叔挤过人群,冲他挤眉弄眼的样子,指尖沁出的冷汗,把手里的文件洇得发皱。

三天后,纪检委的同志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阳光透过百叶窗,割出一道道刺眼的光。天贵没有慌乱,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材料——里面有他偷偷派人收集的三叔施工队历年的质量问题记录,有村民举报仓库裂缝的联名信,还有一封他亲笔写的举报信,末尾签着他的名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为什么先答应,再举报?”办案人员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天贵望着窗外,远处的小胡庄隐在一层薄薄的雾霭里,炊烟袅袅,像一根扯不断的线。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得先过了乡情那一关,才能过得去良心这关。乡情重千斤,可孩子的命,比千斤还重。”

撤销职务的通报贴在教育局门口的那天,天贵揣着一个布包,回了趟小胡庄。

四爷堵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树干上的年轮刻着岁月的痕。他手里的烟袋锅子狠狠戳着地,戳出一个个小土坑:“你小子,宁愿丢了乌纱帽,也要毁我?”

天贵没说话,只是走上前,把布包塞进四爷手里。布包里是他这几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厚厚的一沓。“三叔的队,该整顿整顿了。等他们把手艺练扎实了,把规矩学明白了,凭真本事竞标,我照样给他们鼓掌。”

四爷愣了愣,手里的烟袋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烟丝撒了一地。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傍晚的炊烟漫过村头,缠缠绕绕。天贵沿着田埂,一步步往娘的老屋走。田埂上的草尖沾着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几个婶子在菜园里摘菜,见了他,远远地扬起嗓子喊:“天贵回来啦?你娘知道你要回,天不亮就去割了韭菜,包了你最爱吃的饺子呢!”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炊烟,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这条田埂上跑。风里飘着野菊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像极了那年秋天,父亲凑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的那句话:“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干净人,做个对得起良心的人。”

风穿过田野,带着淡淡的花香,拂过他的脸颊。天贵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湿意,脚步坚定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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