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在如今的发达中,黑沙洲这个地理名词极具诱惑,挑逗你的想象和向往。她一定很美,流淌着岁月繁华;也一定很纯,质朴风情融感知。事实上,她始终很真,静卧长江飘浮云;40年后的文字回访,捎去慰籍和祝福。
记忆黑沙洲
凡是人类群聚之处所,四面环水谓之岛,植被难覆次为礁;大量的岛便组群,惟有大板块的岛,薅不住,才能妥妥地升格成洲。光从这一点,黑沙洲的取名,是多么的自信和豪迈。
我曾经在外漂泊多年,每每遇到安徽老乡,喜洋洋,心花怒放;一问无为的,乐开怀,热情拥抱;穷追老底,老家黑沙洲,就犹豫了,我到底算不算黑沙洲的臣民呢?慢慢历经江水洗礼,细沙滩挠脚板,渡口风醒脑,血脉便通了,答案明朗通透,我不但是黑沙洲的,还是正宗的“官二代”。
去那里
幼年时期,住黑沙洲对岸的江北,根本就没机会近距离看江中的黑沙洲以及更远的江南山。大人们是完全管控着小人们的行径,言语行为及思想,统一为不让去江边,并和看青(防止有人偷或破坏种植在江边青苗庄稼)的聋舅舅反复交代,不听话就打。一辈子勤勉忠诚的聋舅舅,只要一看到有我的儿童团,有去江边的趋势,就立即远距离直面,挥手摆手,他讲不出话但威风早已把我往回吹。我们也明白,他不是坏人,说不出话听不见声音但看得远想的明白。我们要去的江岸,是真有崩江(土方崩塌),戏场那出过大事。
不能靠近观望的那边,到底有啥,黑沙洲人生活在大江中,他们不怕吗?此心结,直到春暖花开的1979年,读小学,书本上有大山和长江了,才缓缓解开。
那年,下放多年,民办教师的父亲,终于在类似考干叠加下放学生政策调整的大潮中,当上了黑沙洲公社的计划生育干事。我是在“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好”的年画中,由大表哥带着我坐渡口机帆船到黑沙洲的,晃晃悠悠的跳板,吧嗒着随风颔首的船头和岸滩,上面任性地钉了几个槽钉,秃噜起来作为独木桥防滑固件。时间久了,踩踏多,磨圆的槽钉随意地趴在润圆的跳板上,跳板配合着上跳的人重量、节奏、姿态,几乎不受控制地煽动起伏着。跳板下面是悬空的水岸相间,踩在跳板上,感受它麻木地起伏颤抖,我真怕,站不稳走不实,不敢冲又不能跳,虚小的肉体夹在大人之中,心悬着、腿抖着、灵魂哆嗦着,连拽带推上了船。这要是没踩稳,掉江里,来不及救就冲走了。可我做不到踩稳呀,眼睛只能被迫朝船上看,不敢向下,不让目光悬空。即便是现在,还经常做梦上跳板,一身冷汗惊醒。
人民公社大院
成功登陆后,黑沙洲上的鲜活,为童年打开了一扇心窗。水泥桥、油厂、供销社、轧花厂,四方方的公社大院里成排房子,院子里的人都穿的整整齐齐,说话客气礼貌。没手表不打紧,处处节奏化准时。吃饭前,食堂姚师傅会打铃铛提醒。最为新奇的,去食堂会路过一间房子,那专门有个人,歪、歪、歪地朝许多整齐排布的插口线板叫喊着,挑三拣四地插上某根电话线粗插头,拔下另一根。我们几个玩伴都搞不明白,明明整齐有序的排布线,怎么老是喊歪呢。
后来,我鼓动一个比我还傻的大春子,让他去问姚师傅,才知道那人叫接线员,“歪”是土话,其实是“喂”的意思。接线员通过插接不同的线路,把一个地方的声音,放在带电的线上,传到包括北京的远方,而且不耽误。半信半疑中,一天中午,趁着大人们休息,我和大春子溜到会议室,踮起脚,学着大人们的模样,拿起话筒,摇手柄。
“歪,要哪里?”就是那个阿姨的声音,仿佛就是贴着耳根子在说话。吓得我们撒腿就跑,惊奇变惊吓。后来,会议室就上锁了。在惶恐不安数日中,直到离开大院,回江北小学,阿姨也没有把这事说出来。其实她知道是我们,门口跑丢的鞋子,是阿姨不动声色地送回的。
除了电话机,会议室内还有一个电视,彩色的。一到晚上,就有人先打开门前路灯,再把彩色电视机打开,播放孙悟空。路灯一亮,我们都过来看老孙打妖精。只是到了九点,灯光会先暗下来,观众们便知道,马上就停电了,大家便遗憾地离场。有那么一回,俺老孙被另一个妖精变的假老孙砸场子了,大家都急坏了,担心唐僧搞不明白,呆电视前不走。那个管电视的大人没撵我们,居然打电话给油厂,让其再发半小时电,看完一集。
1983年的大水
1983年的长江洪峰,时隔四十多年的今天,依旧无法抹去。长江里浑浊的水面,那些漂浮物,除了树木、未熟的草本庄稼、木门以及一切你不想看到或惧怕的物品之外,包括淹死的家禽、猫狗、生猪,鼓胀鼓胀地死体,从上游漂来。老人们摇摇头叹气道,又是哪个地方被冲了,不知道人有没有事。后听说,人有事的。
在老人的屏蔽下,许多场景我看不到,幸免了不少凄惨的刺激。真正所关注的,是我的父亲,作为人民公社的干部,那段时间,音讯全无。有好事者传言,公社干部们不好好防汛,在大坝上喝酒,破圩了,他们都被抓了起来;跟风的便补刀,干部们都游街示众,他看到了。那时我已读完五年级,根本不相信这些好笑的谣言,鄙视其愚昧,但不见亲人安好的现实,还是揪心。破圩后的公社大院、那些电话线、架子上的电视机,它们会怎么样了呢。无人回答,无处问询,也没有平安消息过来。
而白天所及,肿胀的长江,洪水与堆满土包的北岸堤坝持平,土包重叠累加,到处渗漏,浑浊的水裹着黄泥,黏糊着死守大坝的那些劳动力脚踝。江中的黑沙洲,南京部队派来了军舰,驻靠在近岸处,都说是随时救人的。一到夜晚,黑黢黢,那军舰上的灯光,通过恐怖的压抑窒息的茫茫水面,波浪式碎片化倒映过来,夹着混湿的空气,随时漫堤,真瘆人。
当年,惟有逃荒才能生活,黑沙洲到江北的机帆船(载人柴油机动力船),免费让灾民来回过江。所谓灾民,就是生活无着落的你我他,父亲平安的消息,便是通过灾民捎信过来的,潮湿苦涩点,但内心很温暖。那一年春节,不知道灾民们如何过的。逃荒中的投亲靠友,最为现实吧。
“住在这个洲上的一万九千多名干部群众,面对毁灭的自然灾害,不气馁,不悲观,精神抖擞,开展生产自救,抢排抢种、堵口复堤、重建家园活动。全乡十二所中小学有二十九处道路被水淹没,为了保证按时开学,在六处搭了木桥,二十三处设了渡船,使三千多名学生都能按时听课,”这是1983年11月2日安徽日报的图文报导部分内容。
1983年后,因移民,未再去过。1983年后的黑沙洲,依旧有相当的家乡人居其间食其天,他们是勇敢乐观的,也是现实无奈的。他们一定会好起来,也应该好起来。有电、有路、有足够高的桩台、桩台上有可靠而不被冲毁的家,是我自此,很长时间的一段以来,不变的祈祷和祝福。
最美家乡人
工作后的若干年,一次去外单位学习,傍晚时分,路过安庆望江县江堤段,车胎漏气走不成了,司机苦笑道,备胎也是瘪的,还没来得及补。找不到补胎地方,寻不着可能的救援,大伙干着急。正处无奈之中,堤坝下面来了几个人。一问清原委,三下五除二地忙活起来,帮我们补好漏气的,修好备用的。司机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准备了三倍的补胎钱,等对方开价。直到干完活,对方也不提钱的事,收拾好工具,直接要走人。我们开始不提钱,是故意装糊涂,怕事前谈价合不拢走不掉。等干完活,不亏待他们给个合理费用,在我们一行这么多人的夹持下,对方不会讹诈的。现在他们不提钱,不要钱,真搞糊涂了。很快,大家便醒悟,遇到雷锋,于是这个掏烟那个坚持最起码要付工时费,有的直接把整包的烟塞进师傅口袋。对方坚决不受,只象征性取出一根。
在礼貌的谦让和寒暄中,得知他们是1990年洪灾之后,从黑沙洲移民到望江的。当年政府的救助和各方救济,帮助度难关,得到了新的生活。他们便自发组织起来,帮助过路的,顺利前行。
2010年,路过南京一个叫八卦洲的地方,随车同伴告诉我,当年有许多黑沙洲人,在土地被淹希望看不到,生活无着落中,被迫去外地,以各种方式自强自立谋生。吃了别人吃不了的苦,受了常人不曾受的罪,一步一艰辛,步步辛劳中,靠勤奋不屈毅力支撑,逐步发展兴家,走向富裕。
而通过读书走出凹地,冲出圩区,顽强升学并成为各地各类人才的,每个人都是一张厚重的学知名片。黑沙洲的学生爱学习,肯钻研,他们背起书包离乡,提起背包创业走四方,成为励志版纪实。这些走出来的,无论在哪,相遇乡音,至亲质感,没有共同的苦难历程,你很难体会和理解。
洲上多宝
“八百里皖江,千里澄江被两片绿地剪成三股东流而下;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曾经读到过这样的一段文字,有气势也有诗意,再找下文,神奇之处,难免尴尬。在生存无法兜底的现状下,神奇要有烟火味。不屈服的黑沙洲人,让烟火升起,生机浮现。
那些刻骨的痛点,堤坝挡不住洪峰,漫堤、决堤式被吞没,淹了,长江泥水冲击,咆哮漩涡后逐步安稳;退水后,上游多微生物泥沙沉淀,覆盖叠加积累,黑泥沙成为特质的基肥。蓬松的耕作层,让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不断孕育出优质农产品。
春季蒜苔脆嫩,夏季西瓜润甜,秋季花生饱满,冬季芦蒿飘香。外圩是长江“三鲜”栖息地,内地是洲民勤恳劳作的生息园。这四季歌和内外养人地,不是大自然由来已久的馈赠,是生生不息的老洲人,自我奋斗的已经。
蒜苔是引进品种,历经特有的自然生态和种植农艺的改良,黑沙洲蒜苔独具品味,名气渐大,曾经的原种地客商纷纷来到后生地,收购畅销的专属升级版。与肉炒,鲜嫩质感爆香,咽口水;与鸡蛋,青绿加橙黄,色香味,又咽口水;单干或跟花生米搞全素,口感粘糊好劲道,体验者乐滋滋,旁观的淌口水。
土地透气、有机养分多,昼夜温差大、糖分累积,黑沙洲西瓜清甜多汁润喉。民间曾传,要吃正品,只有到洲内,未过长江已销售一空。曾经目睹一景,各地瓜农集聚菜市场,比赛练嗓子叫卖搞促销,眼花缭乱。这时,来了一老汉,一声不吭,在最偏远的地方停下来,支个小纸牌,歪歪扭扭几个字,“黑沙洲瓜”。大家好象闻到纸牌味,莫名其妙地极度兴奋,着魔般蜂拥老汉。
祝福
能24小时不间断过江的交通,桥梁、隧道、低空,这些硬通道,对于黑沙洲,似乎还很遥远,虽然每一个人的内心都非常急切。再好的汽渡船,也只能缓渡基本的需求,心理上的安全感,始终得不到呵护。有人畅想着四个斜拉索,把江南、江中、江北,一臂揽怀;有人描绘出穿江龙一个潜伏,龙身隧道,满满的洲民情。家乡的奇瑞,直接在两岸之间,试开过江车。黑沙洲,在希望中期待,更寄予社会的高度发达以及发达后的普渡众生。
1993年,电缆过江入户,洲上的晚上不再早早停电,用煤油灯替补,空调等大功率电器终于可以上岗;此后,汽渡升级改造;小汽艇夜间临时摆渡应急等等。肯定会越来越好,因为我们都在期盼和祝福。在长江中下游最大的江心洲上,那里的民风质朴亲切,洲上人勤劳善良,他们一代又一代,见证顺势江涛,努力与自然相处,最大化容忍。他们,理应更好更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