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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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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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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塘桥下的麦芽糖

记忆里的1975年,骑塘桥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

那一年我八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最爱两件事:一是趴在骑塘桥的石栏上看来往的乌篷船,二是等那个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老汉。

“小桐,又来等糖吃啦?”老汉总是这么招呼我,然后从那泛着金属光泽的担子里,敲下一小块琥珀色的糖。我用三分钱换得那甜蜜,能含上整整一个下午。

骑塘桥横跨在洛塘河上,连接着海宁与桐乡。大人们说,从前皇帝南巡时在这桥上骑过马,故名“骑塘”。但我只关心桥上的集市——每逢三六九,四乡八邻的人都聚到这里,箩筐挨着箩筐,吆喝叠着吆喝。

“海宁的皮货,桐乡的丝,骑塘桥上换票子。”我父亲是公社供销社的售货员,他常说这话,眼睛里闪着光。母亲则在桥头摆个小摊,卖她自己编的草鞋和蒲扇。集市日,我能得到五分钱零花,三分买糖,两分存进那只泥猪储蓄罐。

桥下的河水泛着油光,各式货船挤挨着停泊。有从乌镇运来的蓝印花布,有从硖石捎来的灯泡,还有一船船我叫不上名的山货。船老大们互相递烟,用混着各地方言的话谈价钱。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商品经济,只晓得骑塘桥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

那时的骑塘桥还是一座石板桥,桥面只铺了两块石板,宽不过两米。桥墩也是两块石板,两边各两块,像一个“介”字形状。走上去有点提心吊胆,但桥面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

变化是从那年秋天开始的。

先是桥西头海宁地界上新盖了个大市场,白墙黑瓦,气派得很。集市日不再允许在桥上摆摊,所有人都得搬进市场里。母亲抱怨每个月要交五毛钱摊位费,父亲却说这是进步。

接着,乌篷船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轰隆隆的拖拉机和大卡车。河水不再泛油花,变得清澈,却也冷清了许多。卖麦芽糖的老汉不再来,他说现在大家都去店里买上海产的奶糖,没人爱吃他的老手艺了。

我最失落的是没了趴在桥栏看船的乐趣。新市场有围墙有顶棚,再也看不见河面,只有密密麻麻的人头和箩筐。

“时代在进步,小桐。”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他当上了新市场的管理员,胸前别着红徽章。

我却觉得这进步索然无味。

第二年春天,学校组织我们去骑塘桥边植树。老师告诉我们,这里要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样板区”。我种下了一棵小柳树,心里惦记着是否还能在原来的位置找到母亲的小摊。

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多,桥下的船越来越少。偶尔有条乌篷船划过,船上也不再装满货物,而是坐着几个戴草帽的游客,举着黑乎乎的相机对着桥拍照。

“他们在拍什么?”我问父亲。

“拍老桥呢,城里人稀奇这个。”父亲说着,语气里有种我说不明白的复杂。

又过了两年,我已经上四年级。某个周末,我突然发现骑塘桥两头拉起了铁丝网,桥中央砌起了一堵墙。

“为啥把桥隔开?”我问母亲。

“海宁和桐乡划界划清楚了,以后桥这边是桐乡,桥那边是海宁,各管各的。”母亲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头也不抬。

我跑到桥上看,果然,那道砖墙虽然不高,却实实在在把一座桥分成了两半。几个老人坐在桥栏边叹气,说从明朝起这座桥就是两地一家,如今倒生分了。

那天之后,骑塘桥的集市渐渐冷清。海宁人在桥那头建了自己的市场,桐乡人在桥这头守着原来的场子。原本熙熙攘攘的桥上,现在只有上下学的小学生和偶尔走过的老人。

七十年代末,一场意外改变了骑塘桥的命运。一艘载重船撞坏了桥墩,老桥坍塌了。看着断桥残墩,河水湍急汹涌,仿佛在哭诉它的不情愿。不久,一座新的水泥桥在旁边矗立起来,虽然安全实用,却没了老桥的神韵。

我上初中那年,县里来了几个戴眼镜的人,在桥上量量画画,还下到河岸边的泥滩里摸索什么。父亲说那是文物局的人,来考察骑塘桥的历史价值。

果然,过了几个月,桥两头的铁丝网和砖墙被拆除了。县里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桥面重新铺了青石板,破损的石栏也修补好了。

最让人惊讶的是,集市被彻底迁出了骑塘桥区域,在东南边建了个现代化的贸易中心。而老桥周围,开始种树植草,修建亭台楼阁。

初中毕业那天,我独自走到骑塘桥。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重新变得清澈的河面上。几个老人坐在新修的长椅上下棋,不远处有个画架支着,一个年轻人正在写生。

我忽然发现桥头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卖麦芽糖的老汉!他老了许多,担子还是那个担子。

“小桐?都长这么大姑娘啦!”他居然还认得我。

“您老好久不来了。”

“现在不一样啦,政府搞旅游开发,请我们这些老手艺人来表演呢。”老汉笑出一脸皱纹,“不要钱,尝尝?”

那麦芽糖的味道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粘牙,那么甜。老汉告诉我,现在骑塘桥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要恢复水乡古镇的风貌。

“可是集市没了,不冷清吗?”我问。

老汉敲着糖块,指着那些散步、拍照的人:“你看,现在多少人来这里?以前大家来是为了买卖,现在来是为了看景、怀旧。这桥啊,活了四百多年,比我们谁都懂得多。”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虽然不再有喧闹的叫卖声,但桥上桥下的人并不比从前少。只是人们不再行色匆匆,而是慢下脚步,欣赏着这座古桥的美。

河面上,几条乌篷船轻轻漂过,船头挂着红灯笼,摇橹的船娘唱着当地的小调。不再是运货的船只,而是载着游客体验水乡风情的“画舫”。

2019年,我五十二岁。这一年,骑塘桥迎来了真正的转变。高桥街道开始对老集镇开展修复工作,坚持“修旧如旧、新建仿古”的原则。他们邀请规划团队做总体规划设计,为骑力村做出“历史传承”的“一村一品”概念规划。

我看到工人们对沿河的青砖黛瓦小屋进行梁条加固、屋面翻修、墙体粉刷做旧。集镇整体的历史厚重感逐渐呈现。村里还组织古建筑行家和年长村民成立议事会,整理集镇旧事,描绘集镇旧貌。

2019年,修复工作基本完成。街道条石铺路,塘河水清鱼跃。石砌河埠宜洗涤,临水亭阁可休憩。家家粉墙黛瓦,户户四季见花。村里还选了几间古色古香的楼房做成“民宿”,现代设施一应俱全。

双开间的“骑力村乡贤馆”也开放了。老街背后,建于七十年代的电影院经过修缮,成为骑力村的文化礼堂。它的东南边,新建了“科学工作室”和“乡村科技少年宫”。

今天,2025年,我五十五岁。骑塘桥已成为浙江省“3A级旅游景区村庄”。拥有骑塘老街、乡村科技少年宫、乡村研学教育基地,以及现代化农业设施和果蔬基地。

我成为一名地方文化工作者,负责收集整理骑塘桥地区的历史故事。每次走过这座石桥,我还会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虽然再也找不到三分钱,却总能回味起那麦芽糖的甜香。

上周,我带着六岁的小孙女来到骑塘桥。她趴在桥栏上看乌篷船,就像我当年一样。桥头有个年轻人正在做麦芽糖,我买了一块给小孙女。

“奶奶,好甜啊!”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是啊,就像奶奶小时候吃到的味道。”

老桥静默,流水无言,却诉说着比任何书籍都丰富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集市的热闹,有船橹的欸乃,有一个女孩的童年,更有一个水乡小镇从商贸集散地到文化明珠的华丽转身。

而这一切,都始于一九七五年夏天,一个女孩等待麦芽糖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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