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赋

夫京都者，天地之枢机，王化之本源。紫微垂象，黄道开垣，星分箕尾之野，地接幽燕之藩。崤函帝宅，河洛王里，据百二之雄关，拥九五之尊位。当其北辰正位（1），南面而治，则万国冕旒，九服来朝，八百年王气，三千载文章。此非独地理人文之胜，实乃造化之所钟也。

盖夫鸿蒙肇判，清浊始分，轩辕画境，大禹敷文。周营洛邑，汉启秦垠，唐开两京之制，宋承五代之勋。洎乎永乐北迁，顺天建制，六百春秋，皇舆永嗣。尔其形胜之区，龙蟠凤翥，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五水分流而贯都，九街如砥而通衡。至于郊圻，名迹星罗。西山晴雪，分明姑射仙姿（2）；琼岛春阴，尚涵碧瓦之辉。太液芙蓉，漾晴波而叠绮；玉泉趵突，映旭日以垂虹。潭柘闻钟（3），戒台听松。

至若皇城禁苑，肇自蓟丘。幽州古郡，燕国旧畴，辽升陪都，金筑琼楼。元拓大都，马可波罗惊叹世界之冠；明建紫禁，蒯祥巧匠雕琢蟠龙金銮。宸居穆清，华宫焕彩，金阙峥嵘。中轴如脊，南起永定贯钟鼓；象天法地，左祖右社共日升。琉璃耀空，看宫阙千重；丹朱映霞，叹檐牙万耸。太和殿前，铜龟鹤吐祥烟；坤宁宫畔，尚闻萨满神鼓。五凤楼高，接阊阖于云际；九龙壁立，耀虹霓于日精。玉阶彤庭，列貔貅之武卫；璇题藻井，聚鹓鹭之文英。

初朝堂建制，设祖、社，置朝、市。五门三朝，九卿六部。午门受俘（4），显天威之浩荡；太和颁诏，示政令之统一。昔者尧舜垂裳而治，禹汤罪己而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商君变法，六国束手。且贾谊痛哭、魏征十渐、范仲淹先忧后乐、文天祥丹心汗青，皆以铮铮铁骨，铸就经国脊梁。及至近代，列强环伺，国势阽危。然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戊戌君子血溅刑场，五四风雷震彻九州。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若夫军事之要，北控大漠，南扼中原。八达岭上烟墩列，山海关前鼓角闻。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卫青西出祁连，封狼居胥勒燕然。李靖夜袭阴山，神鬼皆惊；岳飞直捣黄龙，大宋一统。崇祯甲申，九门炮火映红煤山老槐；庚子之年，八国硝烟熏笼正阳箭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火炎昆冈，玉乃尤光。长城烽燧耀目，而燕赵悲歌未绝......历史名都，大义之城，忠勇之城，铁血之城。

故天地有正气，森然赋流形。昆仑巍巍，大河泱泱；天行有常，正道沧桑。忆昔蓟门烟树，曾照荆轲之剑；易水风寒，空咽渐离之筑。苏武北海牧羊，节旄尽落；颜真卿平原抗贼，筋骨嶙峋。于谦戍守京城，血沃崇文；袁崇焕磔死西市，魂留广渠。及至晚清，梁启超东瀛奋臂，谭嗣同菜市喋血。一.二九运动，卢沟桥烽火。北清南开（5），弦歌不辍。五朝更迭而文脉不断，十度陆沉而痴心不改、赍志不泯、精魂愈炽，斯诚国之大者。

且夫文化渊薮，上庠星布，典籍云屯。洙泗弦歌，阙里钟鼓。太学门前，立碑刻“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国子监中，辟雍环水象教化流行。翰林挥毫，吐凤才高八斗（6）；贡院较艺，雕龙文价千金。石室藏经，汇百家之典籍；金台招士（7），聚四海之俊贤。顾亭林著书于报国寺，章实斋讲学于莲池院；曹雪芹哭成红楼，纳兰性德催教梦醒；梅兰芳蓄须以明志，朱自清佩弦以自警。此间文脉，无关风月，是系天下之兴亡、礼乐之冠冕也。昔孔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迨及九市开场，廛閈扑地。红粟流衍，青凫充羡。贩夫掮客，填堙阗咽。前门大街，幌招五色斜阳；大栅栏内，灯映九重星斗。璆琳珊瑚，明珠翠羽。吴绫蜀锦，齐纨鲁缟。估客胡商，辫发与高鼻杂处；鲜衣怒马，吴语共秦声交喧。茶楼酒肆，说书人拍案惊堂；勾栏瓦舍，琵琶女转轴拨弦。驼铃叮当，西域葡萄初到；橹声欸乃，江南鲥鱼正鲜。璇闺玉墄之姝，璚佩金铛之媛。连袂成帷，举袂如幕。转眄则倾郭，弹指而满座。

及乎四时之景，各擅胜场。春则琼岛樱云，法源丁香如雪；夏则什刹荷风，陶然芦浪接天。秋日香山，枫叶烧红半壁；冬时西山，晴雪装点银屏。暮鼓晨钟，声绕九城烟树；花朝月夕，香满十里御街。若乃元宵张灯，春场竞戏，鱼龙曼衍，冠盖相望，绿女红男。火树银花，炫九霄之云物；踏歌跳月，沸六街之人烟。南囿夜雨，麋鹿衔花而戏；琼岛春阴，尚笼元时澄岚。天坛晨曦，犹闻召公之训(8)；蓟门星沉，尚怀太白之遗篇。

今吾观夫京都，恢恢乎庙堂、昂昂乎干城，居赤县时代文化之首，冠华夏历史文明之都。巍然首都，人皆仰之，若眺北斗，如睹日曜。老舍《茶馆》，盖碗一杯说岸谷；《城南旧事》，英子胡同听海音。李自成挥戈进京，无功而返；蔡松坡北上护国，汲汲以殁。达夫秋凉，迅君雪寒。余不肖，一生蹉跎，而三入毂下，如沐春风，文事颇多沾溉。更桑梓虽远而澜外在兹、桃李在兹、青梅在兹，兹岂非人生之大幸也欤？

嗟乎！京都者，非只烟火之城，亦乃民族精神之表征也。迨至王气收残，帝星西坠，铜驼荆棘(9)，黍离宫阙。然则五百年中华之都，钟鼓长鸣、春秋鼎盛，虽经劫火，终获又生。大厦非一木能支，金瓯赖众志成城。今见朱薨耀彩，复仰鸾驾重临。琉璃厂肆，尚飘翰墨之香；天安门前，殊现升平之景。命运共同，万邦还瞻上国；新纪展卷，九域再启宏图。

赞曰：赫赫京都，翼翼四方。宫阙连云，壮帝居之雄丽；人文荟萃，昭王化之辉光。历劫不磨，允称首善；与时俱进，永葆其昌。览古今之变局，系兴衰之沧桑。惟斯盛地，声震八荒；首都神州，与天无疆！

 注释：

1、北辰正位——北辰即北极星，也指方向和目标，此处兼言元朝定都北京。

2、姑射仙姿——姑射（yè）仙子，为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元.丘处机称其“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庄子·逍遥游》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3、潭柘听钟——潭柘寺，北京名刹。民谚云：“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

4、午门受俘——《国朝宫史》载：“国家有所征讨，凯旋献俘，皇帝御午门受献俘礼。”清朝以武功定天下，大凡边陲有乱，出兵征讨大军凯旋，届时皇帝莅临午门城楼举行大典，乃一项隆重的国家典礼。

5、北清南开——1937年11月1日，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迁长沙临时组建而成的一所综合性大学，即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后连遭日机轰炸，又三路辗转西迁昆明。

6、吐凤才——晋代葛洪《西京杂记》云，扬雄著《太玄经》时梦吐凤凰，喻文采卓绝。李商隐《喜舍弟羲叟及第上礼部魏公》：“朝满迁莺侣，门多吐凤才。”

7、金台招士——金台，即“黄金台”。《战国策·燕策一》称，燕昭王在易水旁筑起高台，台上存放黄金，以馈赠四方贤士，也名“招贤台”。李白《古风》：“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

8、召公之训——《尚书·旅獒》：“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厎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周武王战胜殷商后，西方旅国进献佳犬，太保召公担心武王玩物丧志，遂作《旅獒》，用来开导武王。

9、铜驼荆棘——《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西晋大将军索靖鉴于朝廷腐败，出于对时局唯危的不祥预感，遂有此言。宋·陆游《晓叹》：“未闻含桃荐宗庙，至今铜驼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