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华表者,天地之尺规,春秋之符契也。其形若剑指苍昊,其质如冰凝玄玉。昔者尧立诽木,舜树谏鼓,乃有华夏亘古之清声;今者金阙巍巍,云表峥嵘,足证神州不朽之精魄。余观华表之象,感沧桑之变,乃援翰写心,作斯赋云:
溯其本源,实肇上古。昔尧舜垂裳而治,设木于衢,名曰“诽木”。《淮南子》载:“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其木形简质朴,不雕不镂,唯顶端横板如华,故谓之“华表”。百姓书政之阙失于其上,王者闻过而自省,此乃华夏文明独有之气度——君民共铸乾坤,日月同辉河岳。东汉应劭《风俗通》述其制:“以横木交柱头,状若花,形似桔槔。”大禹治水时,更立华表为测影之器,《周髀算经》所谓“立竿见影,以正四方”者是也。
至秦汉一统,其制渐崇。始皇聚天下兵戈铸金人十二,独留华表立于咸阳道旁,盖因“木可纳言,金唯止谤”之训。太史公游经碣石,犹见燕昭王所树华表,在其《史记·孝武本纪》中暗藏玄机:“公孙卿候神河南,言见仙人迹缑氏城上,有物若雉,往来城上。”此“若雉”之物,实即华表顶端之朝天犼。汉代陵阙多置石表,南阳汉画馆存东汉“李刚墓表”,八角柱身隐合八卦,二十四棱暗应节气,吾华夏时空观于此可见。
盛唐气象,尽凝柱端。乾陵无字碑侧,华表与翼马相望,胡汉交融之姿宛然目前。李白《明堂赋》咏:“玉瑱腾文于万古,金柯发彩于九重。”昔日本遣唐使归国,仿制奈良药师寺东塔“幢柱”,其顶部云板竟与长安华表如孪生姊妹。最可叹者,唐武宗灭佛时,天下寺院经幢多毁,唯华表因具“谏世”之功得以保全,《唐会要》载:“天下碑碣榜额,皆取表木为式。”
两宋文治,更添风华。汴京御街华表缀满《礼记》篆文,苏轼任开封推官时,尝于表下受理百姓投书,《东坡奏议》中犹存“表木所陈,皆切时弊”之语。沈括《梦溪笔谈》详录华表测影之法:“取表高八尺,夏至日影一尺五寸。”此数据较《周礼》所载精确倍蓰。南宋虽偏安,临安府学仍立“劝学表”,朱熹讲学其间,指表叹曰:“此木虽微,可正衣冠;此道虽迩,可达苍穹。”
蒙元入主,其形愈峻。大都城中心立“中心台表”,马可·波罗谓之“通天神木”,其游记称:“大理石柱耸入云霄,顶承金龙,夜则悬灯如星。”此表实为郭守敬天文观测之基准,《元史·天文志》载:“太史院立四丈木表,测北极出地高度。”今存河南登观星台,犹可见其遗制。然异族统治下,华表“纳谏”之本渐湮,徒余威仪之表,故元末红巾军起,首毁各处华表,《草木子》记:“乱民谓石表乃鞑虏耳目,尽推扑之。”
明清鼎革,重焕英魄。永乐帝建北京城,承天门(今天安门)前立汉白玉华表一对,其势冠绝古今。柱身蟠龙升腾九霄,非惟装饰,实寓“龙能上天禀告,犼可入地巡察”之意。康熙帝更亲撰《华表赋铭》:“惟此贞石,默守玄黄。不言而谕,无翼而翔。”乾隆时西洋画师郎世宁绘《乾隆雪景行乐图》,华表与欧式喷泉同框,文明交汇之奇观,令欧陆启蒙哲人伏尔泰赞叹:“东方有种石质自由神!”
近代烽火,淬炼魂骨。庚子之变,八国联军炮击天安门,华表弹痕累累,王国维《咏史》诗云:“丹墀多溅血,石表独昂头。”1937年日军占领北平,竟欲将华表运往东京,幸得故宫博物院职员冒险藏匿拓片,终使国宝得全。最可歌者,1949年开国大典前,周恩来亲指华表谓:“此物见证五千年兴衰,当使新生政权如石表坚贞。”遂命工匠以传统“斩錾”技法修补伤痕,新凿五角星纹与旧时龙纹相映,象征文明传承。
今观华表,已非木石。敦煌写卷《天地开辟以来帝王纪》残片,是纸帛之表;红军长征刻于遵义会议楼柱的“抗日救国”,是血肉之表;罗布泊升腾的蘑菇云,是雷霆之表;北斗组网的天枢星,是苍穹之表。《道德经》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华表之真谛,在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里,在禾下乘凉的稻花香中,在巡天探海的征途上,更在每一个平凡中国人挺直的脊梁间。
赞曰:
立极苍穹俯大荒,栉风沐雨阅沧桑。
木能纳谏成圭臬,石可擎天作栋梁。
九万里云程正举,五千年烛火愈煌。
今朝重拭轩辕镜,照彻人间正道光。
此文既成,时值乙巳孟冬。夜观天象,见北斗七星适高悬于紫禁城正北天际。恍闻华表石犼作苍龙吟。乃知江河不废,精魄永存,遂沐手焚香,谨录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