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到了。
美香早早地打开了风扇。家里的风扇有些老了,扇叶在转动的同时发出咔咔的声响。
青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夏日骄阳下茂密的树林中间眩晕地迷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是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梦。她只记得一睁开眼,太阳的光芒就穿过树林直打在脸上,恍然间便发现自己正杵在一片树林中央。这不知名的树林那么浓密,阳光都穿不透,看起来却那么明亮。于是她没有向前,而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太阳。
很长一段时间,青常常会做这样的梦,梦里她会突然惊醒,又在梦中再次入睡。她想把这件事告诉美香,却首先告诉了镜子。
“我梦见了我突然醒了。”
镜子对她说:“也许你真的醒了。”
“我梦见我睡着了。”
美香对她说:“一定是你太饿了。”
青不知道应该听谁的话。
镜子是一个编织梦境的专家,讲谜语的高手。它立在墙上,不能自由地行走,于是便想透过青的眼睛,窃取那些五光十色的记忆。它好似懂得记忆的编码,将它们用一种极具迷惑性的方言编造成青读不懂的话语,以偷走青梦醒之后被她误解和遗忘的部分。有一天,它在一个过于直白的梦中无意间泄露了这个秘密,青被那些本该忘记的回忆袭击,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血腥的噩梦并深陷其中,险些丧命。从那以后,镜子只好更加小心和曲折地编织她的梦想,好让其中真正重要的部分不再显现。
青就这样失去了她的很多记忆。过度的记忆丧失使她的身体变得很轻,异常虚弱。美香因此担心着她,开始每天为她熬起莲藕排骨汤,并不断地试图增加她的饭量,想要以此填充她的重量。美香对温度有一种特别的执念。她喜欢把汤熬得很烫很烫,把水冻得很冰很冰,夏天的时候整天开着风扇,到了冬天又整夜开着电热毯。也因此,她的手很冰冷,脚却非常温暖。青最近常常跟她说起自己梦。可青一坐在饭桌前面对着她张开嘴巴,她就总是认为青是在向自己控诉饥饿。她没能明白青想要说什么,就像青无法明白镜子想要说什么一样。噩梦是一种生理上的顽固需求,美香把它理解为饥饿,青则把它理解为失眠。
夏天真的要到了。
但早在夏天到来之前,青就已经反复做着夏天的梦了。她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梦境中发着高烧,看到树林被太阳炙烤,双眼布满了红血丝,而自己就站在树林中央,拼命地仰起头。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像自己也变成了树林的中的其中一棵。时间渐渐地静止,身体和整个风景一起变得僵硬,同时明亮,昂扬。梦也变得越来越长,好多次,她仰着头一直看着太阳,简直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直到在某一刻突然忘记了自己正在仰着头看着太阳,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看,忘记了自己还有头或者眼睛。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后她没在看了,只是感到阳光透过树梢,穿过身体的表面,透过骨头,直直地铺洒在地面上。是那么的温暖。她站在那里,没有在看,只是站在那里。她像睡着了一样,像要就此永远地睡下去,再也不醒来。
可她最后还是醒来了,在每天早晨的相同的时间里。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总是会失明一段时间。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同时睁开了眼睛想去看,可却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太阳。她把头转向窗户,突然感到阳光穿透了黑暗,眼前展开一片颤动的红。红照进了青的眼睛,往她的血管里注入了温暖。阳光是红色的,在窗外,青看见了太阳。
窗外的空地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杏树。这是一棵没有人去修理的杏树,粗壮得简直不像是一棵杏树。它歪斜的枝桠肆意地生长,乱七八糟地霸占了整个窗子,肆意地将白色的天空切割地七零八落。青发现那些黑色的枝桠上长满了红色的花苞,像一排排鼓鼓囊囊的红疙瘩。这是另一种令人不安的征兆,青一醒来,就久久地站在窗前,执意地催促她开花,以此抵抗那不祥之梦的持续侵袭。
“杏树要开花了。”青站在窗前纠结着眉头。
美香端着汤走了进来:“想吃杏子了吗?”
青转过身来,她好像没有看见美香。镜子在她面前映照着美香的背影,透露出嘲笑的神色。
美香说:“等夏天来了,我就摘杏子给你吃。”
她把汤高高地端起来,指向窗外,恰好落到了青的面前:
“现在,把汤喝了吧。”
青还是假装没有看到那碗汤,但她也无法拒绝,她想告诉美香她不喜欢吃排骨,但她只是说:“我喝了会想吐。”
青无法知道美香是怎么想的。因为,美香又说,她总是说,是她的背影在说:
“把汤喝了。”
镜子在她身后的墙上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为了赶在夏天来临之前偷走某些东西,它使青的梦变得更加冗杂了。它让树木坚硬的皮肤变得柔软,使原本向上的枝桠变得低垂,浓厚的树叶因此掉落在地上,使整个世界成为一整片幽绿的海洋。青在海底艰难地游走,海水的浮力使她犹豫不决,不断撞向伫立在海中的柔软的黑色珊瑚。那些珊瑚上长着幽绿的海草,在水中飘荡,不断缠住青的双脚。而阳光透过海水,在地面上洒下星星点点的红色的光,像一个个梦幻的泡泡,青张开口想要吃掉它们,却只尝到咸咸的、腥臭的海水。
夏天到了。
但它真的到了吗?在这个夏天就要到来的夜晚,杏树早已落尽了它粉色的花,凭着阳光的愈强长出了一身的新绿,并结出两个青色的小小的果子。青和杏树一起耍着一些小花招。一连好几个星期,她总是假意把汤喝进肚子里,等美香离开后就把手伸往嗓子眼里扣,把汤全都吐到窗外。美香对此毫无察觉,镜子为青早已开始的漫长夏天加入了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画面。
这天,恶梦降临了,青第一次低下头,在黑暗中发现了脚下的大地,踏上了松软的泥土。她蹲下来,用手插进土里,伸进树木的根部,揪出了一只蝉猴。蝉猴恶心极了,黑棕色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肥硕的蝇蛆,睁着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在青的手中挣扎着扭动身体,挥舞手足。青伸出另外一只手,把它抓在手里,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瘙痒,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冲动。她慢慢地握紧拳头,直至它发出咔咔的响声,脆生生的。酥酥痒痒,温暖潮湿的感觉,像握了一捧土。
从这天起,青的窗外开始响起了没完没了的蝉鸣,青在梦中不断地挖掘蝉猴。醒来后,她就站在窗边,用眼睛搜寻着杏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揪出那些不停吵闹的家伙,如同在梦里一样。美香还是炖着莲藕排骨汤,要她喝下去。
“妈,你听。”
“什么?”
“你听,蝉。是蝉,蝉在叫。”
美香用两根手指掐着碗将汤再一次高举到青的面前,排骨汤泛着油润的光泽,她好像真歪头去听了,但马上却说:“快,汤很烫。”
青看着那碗飘着油星的汤,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镜子里美香的背影,像一个扬起大刀的螳螂,镜子好似变形了,使她看起来也异常的消瘦。
青有一瞬间愣了神,她伸出双手,虔诚地接过那碗汤。美香站在原地没走,她要亲眼看着青把汤喝下去。汤是那么的烫,立马使青的手指感到了疼痛。
她突然问:“你也喝汤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你喝过?”
美香像有些踌躇,她的背影微微颤抖着,看起来稍微胖了一些,但马上恢复了消瘦。她回答:“……我当然喝过,我已经喝了大半辈子了。”
“是吗,谁炖给你喝的,外婆吗?”
“啊……是的,外婆……不,不对……我们那个时候哪里吃得起排骨……我们家里有七姊妹,全是女孩,我是第四个,哪里有排骨,我跟你说过……”
“是的,然而现在你只有一个了。”
青打断了美香的回答,端起手中滚烫的汤,一饮而尽。美香再次沉默了,她看着青喝完了汤,接过碗,转身离开了。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镜子映照出她的脸。青只是猛然瞥见了那张脸。当她再一次转向窗外,手只是举起,还没有伸进喉咙,汤就已经无比流畅地从嘴中喷涌而出。那是一张非常瘦削、苍老又疲倦的脸,像树皮一样褶皱。
夏天是多雨的。
特别是在这里,这里的夏天特别多阵雨。阵雨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走得也匆匆忙忙。同一个地方,同一片天空,甚至是同一块乌云,总是这里在在下雨,不远处却是大太阳。雨水落在地上,空气那么潮湿,人的心也很湿润,很容易四处流出水来。
青的梦里也下起雨。可是这雨很奇怪,它不从天上降下来,反而从土里冒出来。雨水从黑色的泥土中汩汩流出,爬上黑色的树干,顺着树皮的皱褶缓缓流向树冠。使树干看起来像一条条高悬的黑色巨蟒,湿润的鳞片在灰白的天空下闪着银色的光。蝉就在那里,被湿润的泥土压得喘不过气,纷纷爬上了树干。他们还没出来,壳都被雨水浸了成乳白色,使巨蟒身上长满了脓疮。青走到一棵树前,抬头望去,雨水顺着树干流入了天空。她伸出手去,戳破了一颗蝉泡,乳白色的汁水从里面流了出来,顺着手指一直流到胳肢窝里,使她感到痒痒的,很好笑。可是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白色的汁液竟散发出一股肉的味道,沿着她的身体,爬进了她的嘴里。
青不可抑制地吐了。呕吐物从她的嘴巴鼻子里一齐奔涌出来,喷得到处都是。同时她醒了,马上被一块肉渣堵住了喉咙,趴在床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伸出手指往嗓子眼里扣,胃部顿时如潮水一般再次翻腾起来,涌出了更多酸水,冲垮了那块肉渣筑的堤岸。美香赶来时候,便看到她晕倒在一片污物之中,像被打翻的潲水桶一样散发出酸臭。
呕吐过后,胃阵阵痉挛,嘴里的酸味挥之不去,竟变成一种怪异的口臭。口水还在不停分泌,使她一瞬间感到窒息,又咳了起来。于是,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正躺在美香的床上,身上干干净净,胃部绞痛无比,而美香就睡在她的身边。那股酸臭仍从口鼻中不停地往外冒,青不敢再开口同美香讲话,偷偷爬下床,跑到自己房间去。看到了满地狼藉。
美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突然就出现在青身后。
“你看吧,我早说过要好好吃饭。每天只吃那么点东西,胃怎么受得了。”
青顿时委屈极了,捂着肚子哭了起来:“我这是吃得太多了!”
美香搂住她的肩膀,把她又抱回自己房间。因为胃的绞痛,青没有过多挣扎。哭累了,她蜷缩在美香的怀里渐渐睡着了。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美香伸手摸了摸青的双脚,有些冰凉,就习惯性地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将青的脚完全包裹住了。人真是奇怪,孩子小的时候总是要和妈妈睡在一起,当妈的却要想方设法要与孩子分开。可等孩子长大以后,妈妈要是再想和孩子睡在一起,又会反过来遭到孩子的拒绝。
这是一个难得无梦的夜晚。第二天早晨,美香没有熬汤,她给青煮来一碗无油的米粥。放上一勺香甜的砂糖,把青叫醒了。
她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她看着青吃完了小半碗,吃不下了。
“再吃点。”
“吃不下了。”
美香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也许是太阳非常好的缘故,青这时抬起头来,看到阳光很漂亮地落到美香身上,使她的脸看起来那么明亮。
“你知道吗,我从前也总会吐。那时候好奇怪,明明根本没有肉可吃,却偏偏吃不了一点肉。特别是肥肉,一尝到那油腻的味道就要吐。所以等到我结婚了以后,我就从来不买肥肉,肉上有一点点肥的也要割下来丢掉。可是割不干净,他们说排骨就是带点肥的才好,我才把它给你留着……那时候,你外婆就说,怎么回事,肉都没得吃点就长这么胖……但我那可不叫胖,我那是丰满。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人胖一点,才显得气质,穿衣服都要撑得起来些。可是结了婚我就一下子瘦好多。生你的时候,连奶水都没有,我跟你说过的……你说得对,那时我们家有整整七姊妹,可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了……也许这就是你这么瘦的原因,也许你也像我一样吃不了肥肉,你为什么长不胖呢,那我应该做点什么给你吃呢?你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
“可是不吃是不行的……”
“那么我都可以……”
“那我应该做点什么呢……我不知道了……”
美香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打扫青的房间。她先是把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放在大盆里用清水涮洗了三遍,再把它们丢进洗衣机,倒上洗衣粉先洗着。然后又回到房间,用拖把把地上的呕吐物拖到一起,再用抹布和撮箕把它们捧进脸盆里,再往地上洒水换了个新拖布拖了三道。床单被套再洗衣机里洗了两遍,她才去把它晒好。今天的阳光也非常好,但有云,就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她回到房间,拿着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个遍,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期间她趁着去卫生间倒水的功夫,到隔壁看了一眼青,青一直在睡着。最后,她又回到青的房间,发现被芯也被呕吐物浸湿了一小层,只好拿起刷子又刷了很久。
最后换上一床崭新的被子,等到一切结束,回过神来,天已经快要黑了。乌云聚到了一起,天边是一大片的深紫色,杏树粗壮的枝桠在天空的阴影下显得异常鬼魅,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青已经醒来了,她穿过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正看到房间井然有序,美香就站在寂静的夜色中,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胃已经不痛了,可是却异常空虚。好一会儿,终于,她说:
“妈……”
美香转过头来。
“醒了,饿吗?”
青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美香笑着说:“我去给你煮碗粥喝。”
天黑了,风吹得有些大,也许要下雨。但月亮却出来了,透过树梢在窗下零落地洒下一些清凉的银光,像湖水一样摇曳着。青慢慢走进那块斑斓的水中,听到蝉在声嘶力竭地叫。她将目光投向夜色中杏树的漆黑的身体,不知道有多少蝉藏在那里。她就这样听了很久,蝉鸣交织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似一支安魂曲。直到恍惚间好像听见美香在呼唤她,于是便转过身去。是镜子,镜子还在那里。下雨了,镜子映照出她的模样,好似是她自己的鬼影。
这个夜晚,她坚持要回到自己的房里睡觉。
夏天很热。
简直有些太热了。青开始发起了高烧,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最初能喝一些白粥,可是并不见好转。有一次美香试着往粥里加了一些瘦肉,结果青一闻到那个味道就又吐了起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呕吐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吐得太多,胃也急速地缩小着,马上就已吃不下任何东西,总是要吐出来,最后连水都无法喝下。
美香眼看着青迅速地消瘦下来,有一天竟躺在床上再也无法起来,睁着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嗓子哑到不行,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嘴里又冒出酸臭,连牙齿都快给腐蚀掉了。她从抽屉里找来一瓶药给青挂上,整日守在床前为她擦拭着身体,不断呼喊她的名字,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脖颈中。她甚至绝望地想,如果明天早上青还不醒,她就只好出去寻求帮助了。
青无从知晓美香的绝望。在夏日骄阳下茂密的树林中间,她再一次眩晕地迷失了,感到自己的身体既沉重又轻盈,整个人好像漂浮在空中,头脑却在不停地下坠。太阳格外明亮,茂密的树林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树干,整个世界变成了苍白的一片。脚下,土地也变得灰蒙蒙的,让人无法看清方向,就要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高频的蝉鸣,地面向前倾斜,朝她铺头盖脸地坠落下来。泥土像暴雨似的不断打在她的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咔声。
是蝉。蝉化作了大地,又一齐振翅飞向了天空。咔咔的声音响彻云霄,整个天空像下起了一场暴雨,成千上亿双翅膀拍打在一起,掺杂着凄厉的鸣叫。密密麻麻的蝉在空中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彼此撞在一起,就立刻纠缠在一起,彼此拥抱,交媾。青也如同一棵树木一样矗立在这一片蝉海之中,面颊被飞舞的蝉翼的不断地划伤。树林突然开始朝着她收缩起来,她周围的树木不断朝着她聚集起来,将她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一棵树木伸出触手一般的根部,将她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太阳愈来愈烈,整个世界变得异常炎热,青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烫。黑色的树林像一张不断收缩的大网,将她笼罩起来。她感到快要窒息了,恐惧使她张开双手。无数的蝉就在树林外聚集,忽然间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将密不透风的林子冲出一个大洞,冲破了树林的包围。青感到身下的树根越来越紧,但突围成功的蝉群开始蜂拥而至,向它发起了攻击。树根在蝉群的啃食下节节败退,蝉群高声鸣叫着,将她从树林中拽了出来,带着她飞上了天空。
青在空中惊恐地往下看,那张黑色的巨网沉默而痛苦地动荡着,而尖叫的蝉群则托举着她不断向上,不断向上。血色的天空展开在她面前,太阳耀眼的光芒变得越来越热烈,使她无法睁开双眼,她的皮肤像大地一样龟裂,传来钻心的疼痛。蝉虫在她的身下一个个干涸地死去,越往上升就有越来越多的蝉死去,大片大片地坠落。
“让我吃了你们!”她朝着天空大声呼喊。
顷刻间,无数的蝉涌入她的嘴里,涌入她的胃中……
夏天就要结束了。
青的这场高烧持续了两个星期之久。当青醒来的时候,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碎又重组起来。美香激动地抱住她,整个人简直比她还要憔悴,滚烫的泪水流到她的脖颈上,滋润了她干涸的皮肤。她颤抖着为美香擦掉眼泪,指尖也湿润了。
“我以为我死了”
“不,不,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夜晚,镜子对青说:“生命就是这样,非生即死。”
“生命不是非生即死的。”她抬起胳膊,感受着肌肉的酸痛,这样对镜子说到,“此刻,就在我的身体里,有数以万计的细胞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同时又有数以万计的细胞正在不停地分裂。人其实跟蝉一样,我们不止有一次生命,凭着记忆,我们扎根在土里,拼命地生长。”
思索片刻,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小刀,郑重地在自己的身体上划出一道口子。血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好似同样挨着刀的橡胶树。疼痛,那有一种滚烫的错觉。鲜血从伤口中流出,在手臂上流出一道温暖的沟渠,就像美香的泪水一样,使得皮肤有些痒痒的。她坐在床上,佝偻着身体,一只手紧紧握住刀片,着了魔一般在手臂上刻下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细线。像在缝纫一般,伤口从上到下整齐地排列下来,在身体上在踩出了一道道漂亮的针脚。
青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夜晚的时候,无数的蝉会从土里钻出来,爬到她的身上,爬满她的全身。她偷偷跑出去,等到妈妈找到她时,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地里,在那棵粗壮的杏树旁,就像一根细长无枝的枯朽松木。密密麻麻的蝉苍蝇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针一样的嘴插进皮肤的伤口之中,发出震耳欲动的鸣叫。
不仅如此,她还爱上了吃肉。她瘦弱的身体仍像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只有肚皮圆鼓鼓的,像塞了一只大皮球。她跟在美香在身后,不断地催促美香一次又一次地为她熬莲藕排骨汤。有时甚至等不到汤煮好,她就饥渴难耐地端起滚烫的汤锅往嘴里灌。吃了一锅又一锅,怎么也吃不够。美香吓坏了,她为青的苏醒感到无比地喜悦,可看到青这个样子,又开始害怕她有一天会被撑死。这实在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可是,她却无法拒绝青的要求。
“吃饱了吗?吃够了吗?快别吃了!”
青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排骨,每当她吃肉的时候,就会像失聪了一样完全不把美香的话当回事。夜里,美香吹着风扇睡着了。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冲了进来,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摇醒,兴奋地对她说:“妈,你知道吗,蝉能够在地底存活十七年,直到某个夏天,足够潮湿、足够炎热,成群的蝉便会一齐从土里爬出来,赶在夏天结束之前死去……”
“你在说什么?青!”
“雄蝉会在交配结束后立马死去,而雌蝉则会在产下卵之后死去……”
“青,不要吓我,你究竟怎么了……”
“你能想象吗,妈妈。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脚下,数以万计的蝉正在沉睡着,它们还没有准备好……可是,到了明年,也许就在明天……它们就会爬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向整个天地宣告自己的生命……与死亡……”
“不……青,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喝汤!”
青笑着,满脸沉醉地说道:
“……而我,妈妈……我也是一只蝉……我要吃,我会拼命地吃,而当我吃饱了的时候,我会从土里爬出来……不,不对,妈妈,我已经从土里爬出来了,我正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可是青,你难道还不明白,雌蝉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吗!”
夏天真的要结束了
冰冷的蝉爬进青沉默的嘴里。青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唇齿间震耳欲聋的蝉鸣。“回到过去吧”,蝉这么对她说。
回到过去,过去……过去曾有一种频率的震动使她忘记过生活的困苦,沉浸在回忆的香甜中。青想起,那是夏天里头顶吱吱作响旋转不停的旧风扇。摇摇欲坠的扇叶吊在头顶,仿佛即刻就将要坠落,又依然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是那种时时刻刻的危险割开了时间看似稠密的热气,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剑,直指那些被刻意遗忘在脑后的事件。冷气阵阵地刮起,有规律地打在身上,闭上眼睛,又感到某种安稳,想要就此开始一次永远的昏睡。在睡眠与死亡之间,怀疑与背离之间,安稳又慌张地流汗。在极其具有欺骗性的时间中,时不时又有无意过路的行人会扰乱你的安眠,使你永不能入睡。黏腻的汗液一点点浸透紧绷的内衣,时刻提醒你此刻的存在,以及那个最为恶心的事实——时间在流逝,生命在流逝。
生命在流逝,在浪费,在焦急,在夏虫的洪流中感到燥热难耐。口水浸湿了蝉脆生生的翅膀,大叫或者抗议都不起作用。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塞住了喉咙。最终,牙齿感到酸痛,嘴角流出粘稠的口水,不得不悄悄把蝉吐出,把口水咽下。风扇的转动最终会使人清醒,因为它不断预示着铃声响起,白昼来临,太阳东升。
阳光穿过杏树粗壮的树梢,透过半开着的窗子,将它过于温暖的光洒进房间。
青是个会在夜晚失眠的人,她睡不好,总是做梦。夏天的晚上她喜欢开着窗睡觉,听蝉在窗下唱着悠扬的歌,这样也许会帮助她更快入睡。失眠的人贪恋睡眠,夜里睡不安稳,早晨日上三竿了还留恋在梦里。就这样,镜子总比她先看到太阳的光芒,当阳光想要温柔地唤醒青的时候,它总是反射出更刺眼的亮光。于是,青就总是抱怨,总是躲避。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美香还不愿关掉风扇。她们俩总是因此吵架,每次都会冷战很久,家里谁都不说话。美香总是先打破尴尬的那一个,她会厨房里做饭,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无其事地说起一些毫无理由的话。
“蝉好像不再叫了。你知道吗,听说,蝉能够在地底存活十七年,直到某个夏天,足够潮湿、足够炎热,成群的蝉便会一齐从土里爬出来,赶在夏天结束之前死去。雄蝉会在交配结束后立马死去,而雌蝉则会在产下卵之后死去。你能想象吗,青。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脚下,数以万计的蝉正在沉睡着,它们还没有准备好。可是,到了明年,也许就在明天,它们就会爬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向整个天地宣告自己的生命……与死亡……”
而青也早已准备让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常了。她会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噢,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能够鸣叫的都是雄蝉,而雌蝉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没错,可它们的生命正是因此而存在。刚出生的蝉宝宝就将要独自在地底生存十七年之久,仅仅靠吸食树木根部的汁液存活。”
“那么它们应该并不想长大。”
“是吗,那么你呢?”
“我?我……已经长大……”
真实姓名:周琳
就读高校及专业:东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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