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三月的风跨过重洋,终于来到我的身边。
我正打算抓住它,耳边却传来一阵轻柔地呼喊:
“重明,该回家了。”
我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感觉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于是我抓住那只手,轻声说:“怜,谢谢你。”
手的主人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叹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末班车很快就要来了。”他停顿一下,拿起地上的盲杖,继续说:“我怕你误过这班车,特意提醒一下你。对了,这应该是你的东西吧。”
我接过盲杖,有些愧疚:“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谢谢你帮忙找到盲杖,我该回家了。”
那人正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静静地看我离开车站。
这样的情形对我来说是非常熟悉的。自从她离开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车站。待多长时间全凭自己的意愿,可能一整天,也可能只有几分钟。同样的,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很悠闲,有的人很匆忙。大部分人对我很友好,也有很多人对于一个瞎子独自在车站等车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缠着我问东问西,甚至决定要亲自送我回家。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很开心。
他们问得问题不外乎这几类:我是什么时候失明的,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车站待着,我的家在哪里。如果我回答他们说自己在等人,就又有好多新的问题冒出。同时,有的人对我手中的盲杖很感兴趣,对它能否帮助我找到回家的路持怀疑态度,建议我去领养一条导盲犬。我则表示他们多虑了,盲杖完全满足我的日常生活需要。
也有些人对“怜”很感兴趣。我不太愿意跟他们分享我和怜的故事,每次都是含糊过去。碰到那些无礼追问的人,我只好赶紧离开,免得被他们那无尽的好奇心缠住,就像怜和我第一次相遇那样。
……
我和怜的相遇并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浪漫。我时常想着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选择待在家里,而不是跑出去淋成个落汤鸡,还要被怜笑话一番。
那天很特殊。明明是个晴天,却在我出门后突然下起雨来。因为没带雨伞,再加上刚搬过来没多久,我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你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人拿着一根棍子在雨里乱窜,好像那没头的苍蝇;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肯来车站躲雨。
我想,怜当时一定是这样想的。在我狼狈地钻到车站里时,她竟然没有控制住自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很尴尬,心里默默骂她为无礼的家伙,却不打算再与她产生任何交集。同时,我对于她把我当作正常人来对待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对她产生了一丝好奇。
仿佛命运在捉弄我一样,怜竟主动朝我靠近。她坐在我的身旁,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感到很难堪,就坐的离她远一些。她没放弃,又拍拍我的肩膀,同时嘀咕道:“难道他还是个哑巴?那也太惨了吧。”我几乎要被气笑了,打算直接离开这里,却发觉雨还没停,只好乖乖坐在凳子边缘,决心不搭理她。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装鸵鸟,暗自祈祷这场怪雨赶紧停下,好让我这个可怜的瞎子赶紧回家。可是好景不长,怜不打算放过我,并且拿出非同寻常的方法来对付我。
她丝毫没有把我当一个瞎子来对待。她自顾自地说话,仿佛我是一个透明人。她一会儿说自己晚上打算吃什么,一会儿抱怨公司的事儿太多,一会儿又计划着去电影院。她明显是故意的,因为她时不时地就拍一下我的肩膀,好像在提醒我不要掉线,要认认真真听她说话。
“她真得好烦人啊。”我在心里呐喊道。
在做完思想建设后,我决定直接了当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喂,你不要在说了,我对你的话题很不感兴趣,你能不能让安静一会儿。”我好像一直烦躁的刺猬,表现地极其无礼。
她倒没有计较我说话的语气,反而惊喜地说:“哇,你居然可以说话。我以为你是个哑巴,刚才还在那里为你感到伤心呢。”
“为我伤心?那我可真是感到幸运啊。”我暗自想道,语气却在不经意间缓和下来:“那我感谢你的伤心。现在,你可以安静一会儿吗?”
“不可以。”这倒是一句符合她性格的回答。“我只是想要和你聊聊天,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冷漠呢?”
“先不说我与你素未相识,你就给我冠上冷漠这样的字眼。难道你就不能照顾一下被淋成落汤鸡的人的感受吗?”
她的底气明显足了起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谁告诉你只有你被淋成落汤鸡的?你难道看不到我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吗?”她似乎反应到自己的话不太得体,没给我回话的机会,紧接着说:“而且,我们认识一下不就行啦。你怎么这么别扭?”
我叹了口气,把头扭到一边,她却不肯放过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语气很轻松:“认识一下,我叫谢怜。”
我也意识到自己确实很无礼,明白她是在给我台阶下。我无奈地扭回头,随意说道:“你好,我叫花锦。”
“花锦?”谢怜下意识地重复一遍。
“怎么了?”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好奇。
“我先确定一下,是花团锦簇的花锦吗?”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
“当然。”我对自己这个名字还是很满意的。
“那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些娘了?”谢怜戏谑道。
这倒是一个很新的评价。一般来说,跟我聊天的人都认为我这个名字很不错。花团锦簇虽然看不到,不过,当春天来到的时候,我还是很激动:花的香气是我对花仅剩的印象,花团锦簇便在我的脑海里烂漫如烟花。
谢怜见我没有理她,以为我在生闷气,正要拍拍我的肩膀,却被我直接抓住了手。
气氛一时间很尴尬。我故作镇定:“你干什么,又想拍我的肩膀?”
她不说话。
我当时真得紧张极了,不知该怎么办,只好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两个依旧没说话。
“谢怜?你还在吗?”
我不安地玩弄手指,又尝试呼喊她的名字。
“谢怜?”
我拿起盲杖敲了敲旁边,发现没有人。
一股失落从心底直窜到头顶,我几乎没法呼吸。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明明是一个不懂分寸的人,总是让我生气,如今她终于走了,我本该感到高兴,却被这种奇怪的感觉缠住,心里空落落的。
谢怜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根树枝,冷不防地戳了我一下。我挥手想要挡住她的攻击,她却总能找到些刁钻的角度,让我防不胜防。
“谢怜,我投降了,你不要再戳了。”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杀得你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在这样一个奇妙的雨天,我遇到这样一个奇妙的人。她好像一道光,穿破重重云层,将我的眼睛晃得刺痛。奇怪的是,我并不反感她,甚至喜欢和她在一起打闹。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我找到了答案:她是我唯一可见的太阳,也是我唯一可见的花团锦簇。
……
怜问我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我给了她一个很有诗意的答案:“当春风遇到野火的时候。”
她摸摸我的额头:“你也没发烧啊。”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你才发烧呢。而且,你不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有意思吗?”
怜从我手中抢过盲杖,拿在手中仔细观察一番:“这盲杖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
我笑骂着:“去你的,赶紧把盲杖还给我。”
怜拿起盲杖,轻轻戳了下我的肋骨:“花锦,你觉得我重要还是这根盲杖重要?”
我看不见怜的表情,但是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带有某些倾向。我眨眨眼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怜又戳了我一下:“花锦,你别装死,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怜今天一定要听到一个答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选择一种取巧的方式。
“肯定是盲杖啊。我恨不得晚上能搂着它睡觉呢。”
“好你个花锦,刚吃完我做的饭,连说一句让我感到开心的话都不肯,真是看错你了。你就搂着你这根宝贝棍子吧!”说罢,怜把盲杖塞进我的怀里,不肯理我了。
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该表表态了。
“谢怜?”我试着叫她的名字。
她不肯回我。
“谢怜,我不管你有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没听到。”谢怜不咸不淡地说。
我强忍着笑:“在我心中,你是世界第一好的人,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说得还挺好的,看来我的饭没白做。”谢怜戳戳我的额头,“然后呢?”
“盲杖则是最重要的,也是陪伴我最久的物件。”我停顿一下,把盲杖放到一边,“谢怜,你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待在我身边吧。”
“怎么不可能?”谢怜嘀咕道。
“所以啊,你在的时候,我要做的就是跟紧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带着盲杖等着你。”我装作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气氛一时间很沉默。我有些不安地玩弄手指,等待着她的回应。
怜轻笑一声:“花锦,没想到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回应道:“那你满意这个答案吗?”
怜拍拍我的肩膀:“虽然还差点意思,但这次算你过关了。”
我赶紧扯开话题:“谢怜,我们晚上吃什么?”
怜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不清楚,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也没主意,打算去菜市场看看。
“那我先回家等你。”
“等我干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我?我去那个地方干什么?”
“当然是帮我提东西啦。”
“我提东西?我要是摔倒了,那些菜不白买了?”
“那就重买呗,反正时间多的是。”
我还在犹豫,谢怜却有些等不及,直接把我从凳子上拉起,就要离开这里。
“谢怜,我还没有拿上盲杖!”
“盲杖我早就拿上了!”
……
菜市场里的人还是很多的。
怜带着我在人群里乱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给我弄得晕头转向。
“谢怜,你让我缓一下。”
“这才哪到哪儿啊?一看你平时就不怎么锻炼。”
我从谢怜手中抢回盲杖,暗自嘟囔道:“你是盲人还是我是盲人啊?拿着我的盲杖四处乱跑。”
“你说什么?”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之色。
“我说你带我逛了这么久,该休息一会儿了。”
“真的吗?”怜明显不信。
“当然是真的。”
怜也不管我,开始清点要买的东西。
我突然想到一个坏主意:“谢怜,我想吃饺子了。”
“怎么突然想到要吃饺子呢?”
“我还没尝过你包的饺子。”
“那行吧,你想吃什么馅的。”
“你会调哪种馅,我就吃哪种馅。”
“我要是都会,你岂不是要让我给你都做一遍?”
“也许不止一遍?”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你真的想吃饺子吗?”谢怜有些怀疑。
“当然想吃了。你包的饺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我的奉承有点生硬。
怜却很高兴:“那我就多给你包一些。”
“那我们走吧?”
怜抢过我的盲杖,又拽着我的手腕,穿过人群,向着她早就标好的地方出发。
……
怜正在厨房里忙活。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春的气息充盈着空气。
我是一个很擅长联想的人。听到鸟鸣,我就在脑海里勾勒出它们的外形;闻见花香,我就想象它们那娇嫩的花蕊。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些美好已经在我的心里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
怜总说我把正常人的现实想得太过美好。
她经常对我说:“有时候眼睛看不见是一种好事。”
她的话我不理解。盲人只能依靠想象去填补空缺的生活,朝阳和明月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时候,是白天,还是黑夜?鸟鸣鱼跃,风起雨涌的时候,是春天,还是秋天?
在遇到怜之前,我的生活很枯燥。我每天一醒来就要面对无尽的寂寞,一睡着就总是梦见失明前的世界。我没有一天是不渴望光明的,也没有一天是得偿所愿的,我一辈子都要陷在这死寂的黑暗里。
怜的呼喊把我的思绪打断。
“花锦,该吃饭了。”
我拿起一旁的盲杖,准备去餐桌。
怜把我安置在座位上才去端菜。
“花锦,你先别把手放在桌子上。”谢怜叮嘱道。
“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谢怜很高兴。
“花锦,你猜今天的饺子有几种馅?”
“肯定是两种啊。你吃一种,我吃一种。”我的回答很自信。
“我忙活半天只做出两种馅?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谢怜很不满。
“难道是三种?”我试探性地问道
“猜的不对,罚你重猜。”
“那你先让我尝一尝。”我拿起筷子就打算夹一个。
“你当心点啊,手都要伸进汤里去了!”
“对不起。”我收回筷子,下意识地回道
我听见怜拉动椅子的声音。
“花锦,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怜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
“我自己可以的。”
“花锦,这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
我打断怜的话:“谢怜,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看不见,所以需要帮助,这当然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累赘。”怜的语气有些激动,“花锦,是谁跟你说你是累赘的?”
“谢怜,没有你,我连怎么出去这个家门都是个问题。”我的语气中带着苦涩,“你虽然从不跟我说,可我知道照顾我这么一个瞎子已经耗费了你许多精力。”
“花锦,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的,但是今天我要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谢怜抓住我的双手,温柔地说道。
我循着声音望向她。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累赘。你要知道,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所以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留给你。从我们相见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定要陪你度过所有的苦难。”
“花锦,你要记住,能分开我们的,只有死亡。”
“谢怜……”我觉得她的情绪不太对劲。
“快吃饭吧。”谢怜催促道,“你想吃什么?”
“我想知道你包了几种馅。”
“那我每样都给你夹一个。”
……
又是一个雨天。
我刚从床上起来,精神还有些恍惚。
谢怜跟我说她今天要加班。
我听到窗外的雨还没停,不禁感到担心。
我摸向放在枕边的手机,想着给怜打个电话,问问她有没有带伞。
“谢怜,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边还有些忙。有什么事儿吗,花锦?”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带没带伞。”
“你居然在关心我。”怜感觉不可思议,“我没带伞你会过来接我吗?”
“如果你需要,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好了,不逗你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嗯,那我在家等你。”我挂掉电话。
坐在床边,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一直都很喜欢做刺绣,可是,在失明之后,我几乎没有机会去碰它。
每次我说起做刺绣这件事时,身边的人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他们把同样的话重复了无数遍,打着怕我受伤为我好的旗号,倾尽全力阻止我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只要不给他们添麻烦,我做什么都行。可是,按他们的想法来看,我能做的只有在黑暗中睁眼闭眼,兴致上来时,喝一杯浓茶,但是千万不要烫着手,如此,关心我的人就可以心安了。
他们总是带着伪善的面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所有事物于他们眼中都渺如云烟;道德的光芒太刺眼,连我这种盲人都被晃得睁不开眼。
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杯子。我试着把玻璃碎块捡起来,却不小心划伤手。他们没有关心我受伤的手,只是把那套烂大街的说法原封不动扔进我的耳朵。当然,他们也乐于创新,不过,捏造的关心碰上利益的顽石,结果只是鸡飞蛋打,空落着一地碎渣子,捡都捡不起来。
怜和他们都不一样。她虽然会反对我的一些想法,也会在我受伤时絮絮叨叨,但是,她的关心总是优于她的指责。我划伤手指时,她先帮我处理伤口,然后才责怪我为什么不注意安全。我不知道,这种关心仅仅是因为我的盲人身份,还是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的差距。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谢怜的声音。
“花锦,我回来了。”怜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疲惫。
“你晚上想吃什么?”她坐到我的身旁。
“熬些米汤吧。”我想了一会儿回道。
……
“花锦,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看我忙活?”谢怜打趣道。
“我哪有。”我摸索地走向厨房,“我正要去橱柜里取盐。”
“那你快点儿。”谢怜催促道。
“知道了。”我凭借着记忆在橱柜里摸索。
……
“花锦,你说的当春风遇到野火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啊?”谢怜想起我之前的话,感到很困惑。
我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当时我只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没想到她竟然还能记住。
“花锦?”谢怜拍拍我的肩膀。
“谢怜,我给你讲讲我失明的故事吧。”我决定让她自己理解这句话。
怜把桌子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又倒了两杯水。
“我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
“所有故事的开头都是这么美好。”谢怜评论道。
“……”
“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条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眼睛上。”我听见谢怜的惊呼声。
“我低头捂住眼睛,泪水不听使唤地从眼角流出。再次睁开眼时,我的左眼没法看见东西,右眼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痛意。”
“救护车很快过来,我被送到医院。经过及时抢救,我的右眼还能正常发挥功能,医生却建议我做好完全失明的准备。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的视神经遭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右眼的视力会越来越差,最终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我就完全失去了欣赏美景的资格。”
“医生说的话一定让你感到很绝望吧。”谢怜叹息道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感受,只是心里堵得慌。”我端起水杯,喝了两口,“我最绝望的时候大概是失明后的第一个月。”
“对于我来说,眼睛看不见其实没什么的。我已经做好成为瞎子的准备,所以就全心全意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你难道甘心吗?”
“没有什么甘不甘心的。既然这样的结果已经发生,我就该接受。我宁可在黑夜中蹒跚,也不愿在阳光下挣扎。”
“这是一个很勇敢的想法。”谢怜轻声说。
“也是一个很难的选择。”我点头表示赞同。
……
我站在窗前,风铃声不断涌入耳朵,春的气息盎然在空气里,阳光温柔地播撒名为温暖的种子,在人间生根发芽。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唯独缺少愿意欣赏的观众。大多数人对春的景色视若无睹,从来都在路上,偶尔脱离繁杂的世事,就把自己拘进小小的屏幕里,竟不知踆乌金蟾,也不见云蒸霞蔚;还有一部分人,终于舍得抬头看看久违的风景,却惊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最后懊悔不已,不了了之。
怜就属于这类人。她不太喜欢看风景,总是忙着自己的事。她无数次跟我说,自己活得好像一个裁缝,而且是一个穷裁缝。我不理解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吐槽一下如今这个内卷的社会,她却说不是这样的。
“花锦,我有时候特别羡慕你的生活。每天一杯浓茶,再打开电视听听新闻,虽然怪无聊的,但是这些时间都只属于你自己,别人谁也夺不走。”
“那你的生活呢?”
“我的生活?如果非要形容我的生活,那我情愿把它比作一块破破烂烂的布料,而我就是一个裁缝,一个穷裁缝。”
“我不理解。”我实在没法搞懂她这奇怪的比喻。
“你看啊,我每天忙来忙去,家里单位两头跑,像不像一个裁缝翻来覆去地缝补一块布料?”
“不像。”
谢怜没有管我,自顾自地说:“这块布料我还扔不掉。我已经用了很多极好极好的布料去维持它的结构。它已经被我改的不成样子,我却还得继续使用它。原因很简单,丢了这块破布,我就不是一个裁缝了。”
“我大概明白一些。”我知道很多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
“最重要的是,我这个裁缝很穷。我用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不属于我自己,那些华美的布料做出的衣服穿不到我的身上。我只有一块布料,它却那么容易破损。”
“破损了怎么办?”
“那我就从那些布料中偷几缕丝线。”
“有种百衲衣的感觉。”我举了个例子。
“区别就是属不属于自己。”谢怜补充道。
“那我是该庆幸自己看不见。”
……
怜最近越来越忙了。
“花锦,医院最近挺忙的,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陪你,对不起啊。”电话那头,怜无奈地说道。
“没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表示理解,“对了,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不跟你说了,刚刚又来一批病人,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情况。”怜止住话头,又悄悄地说,“你千万不要碰那些锐利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还有,最近不要出门了,我怀疑这次不是普通的流感。”
我正要说话,谢怜却直接挂掉电话。
“哎,希望她那边一切顺利吧。”
……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终于和怜见了面。
“早上好啊,花锦。”谢怜有气无力地说。
我手里拿着一袋牛奶,扭过头看她,有些吃惊。
“我猜我刚刚肯定吓到你了。”谢怜打趣道,又看到我手中的牛奶,“你最近没用剪刀吧?”
“没有,我都是直接拿袋子喝的。”我终于缓过神来,语气中带着惊喜,“谢怜,你那边忙完了?”
“还没有。我感觉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整个医院就像一瓶沙丁鱼罐头,我这辈子都见不了这么多人。”谢怜抽出椅子坐下。
我也摸索地坐在椅子上。
“牛奶给我。”谢怜从厨房拿出剪刀,帮我剪开袋子,倒进杯子里。
我放下杯子,静静地听她说话。
“我听人说叫单字显得更亲昵。”谢怜突然说道。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她的话让我猝不及防。
“就叫我‘怜’吧。”谢怜显然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
“怜?”我感觉这样的叫法好奇怪。
“那我该叫你什么呢?”谢怜想了一会儿,“你觉得‘花’怎么样?”
“不行。”我表示反对。
“‘锦’太难听了,‘花’你又不喜欢,那我得好好想想了。”
“我觉得我的名字就挺好听的,而且,叫什么都一样,不用纠结到底该叫什么。”我提出建议。
“这不一样……”
时间一转眼到了中午,怜该回医院了。
“花锦,要照顾好自己。”谢怜叮嘱道。
“怜,我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尽量不要出门,乖乖听社区的安排。我忙完这阵子就来看你。”谢怜继续说。
“不,你忙完这阵子,我就去看你。”我向她承诺道。
“好,那我等着你。”谢怜拿出一包口罩放在桌子上,“如果要出门,一定要戴好口罩。”
“我就在家等你凯旋归来。”
“一定会的。”
……
悲剧好像是生活的常态,喜乐好像那点缀在无尽暗夜中的星辰。
我从来没想过,没有怜我的生活是怎样的。命运却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死神也只是在冷漠地巡视人间。或许命运与死亡本来就是一体,命运给予我们的,死亡会拿回来。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与其说我痛恨疾病,倒不如说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直到怜死,我脑海中关于她的一切都还是那么模糊;她的容貌我见不到,她的声音我再也无法听到,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怜,疫情结束了吗?我现在可以去见你吗?”我接到怜的电话,满怀期待地问。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回应。
“你还在忙吗?”我打破沉默,“那我先挂掉电话,等你不忙的时候我们再聊。”
“不。”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陌生,“这通电话就是专门打给你的。”
“你是谁?为什么谢怜的电话在你手中?”我感到困惑。
“我叫王颍,是谢怜的同事,这通电话是她拜托我打给你的。她现在很想你,她想见你,又不想见你。”
“你在打什么哑谜?怜到底在哪儿?”我焦急地打断她的话。
“她说她要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想见她,她就在这里等你。不过,你一定要带上那个答案。”
“我当然想见她,时时刻刻都想!”我生怕怜那边出什么事,语气很激动。
“那我去接你。”电话挂的很直接。
三月的阳光再次抚摸世界,鸟语花香谱写着春的乐章。我的心思丝毫放不在那些鲜丽的花朵上,我的心里永恒只住着唯一的她。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暗暗提醒自己,“怜也许得了很严重的病,但我会陪她走出病魔的折磨。”
“她的情况很不乐观。”王颍突然对我说。
“是得了很严重的病吗?”
“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答案。
“就是你心中想的那样。”王颍强忍着悲伤。
“今天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吗?”我勉强将自己从情绪的漩涡中捞出,鼓起勇气问道。
“可能吧。”她好像在擦拭眼泪,“这个我不能确定,但是她的身体确实糟糕到了极点。”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仰起头,感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我用衣袖胡乱地抹了几下,接着说:“我会一直陪着她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仿佛在预示着某些坏事的发生。我打个哆嗦,把这种可怕的联想按了回去,又努力调整情绪,希望见面的时候我的表情很好看。
“我们到了。”王颍提醒我。
“外面的雨下得大吗?”
“不大。”
“那我就不打伞了。”我推开车门,把雨伞挂在手腕上,拿起盲杖一头扎进雨里。
……
医院里的气氛很压抑。消毒水的气味走遍医院的每个房间,呻吟声无处不在,病魔残存的痕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刻意压着步子,不愿意惊醒刚刚睡着的人,也没做好和怜见面的准备。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王颍看我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去,安慰道。
“我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不安地玩弄手指,“是安慰她,还是为我们的重逢感到高兴?”
“我认为这两个选择都不算好。”王颍表示反对,“你还是想得太多了。”
“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我向她寻求帮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是很在乎你的。你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你很想她就行了。”
“真的吗?那我试试。”我推开门,摸索着前进。
“花锦,你来了。”谢怜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心。
“当然,我说过会主动来找你的。”我突然想到之前和她的约定。
“说起来,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了。”谢怜语气一顿,接着说,“我还是挺想你的。”
“我也很想你。”
“有多想?”怜很高兴,继续追问我。
我听到王颍在旁边偷笑,有些害臊,却只能挠挠头,继续回答她。
“我对你的想念就像土壤里的草籽,春天一到,就会不自觉的生长。”我绞尽脑汁凑出这句话,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春天?”怜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比喻。
“你为我驱散寒冷的冬天,给我的生活带来希望,难道不是我的春天?”
“可是春天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怜的情绪有些低落。
“春风无情人有意。”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春风,而是春风带来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无可替代的,无论沧海桑田。”
怜很长时间没说话,我的话好像让她更加伤心,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怜,今天天气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花锦,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愚蠢啊。”谢怜有些无语,“你不应该比我更了解外边的天气吗?”
“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睁眼说瞎话。
“外面在下雨。”谢怜无奈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外面在下雨?”我穷追不舍。
“花锦,你先把挂在手腕上的雨伞藏好了,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
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摘下雨伞:“好吧,外面确实在下雨。”
“没有什么奖励吗?”怜突然说。
“什么奖励?”
“答对问题的奖励啊。”怜理所应当地说。
“我可没说答对问题会有奖励。”
“我说有就有,你说了不算。”
“……”
怜和我说她还没吃晚饭,我主动承担起给她带饭的责任。
“哼,你就是在找借口,你那点小心思,我早就摸透了。”
“其实,我是真的想给你带饭。你要是不饿,我也能在这儿陪你。”
“奖励的事呢?”怜旧话重提。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无奈妥协。
“那我想要一个承诺。”
“什么内容?”
“我还没想好,就先欠着吧。”
“所以,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看着买吧。”
……
怜的病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花锦,我想喝水。”
我熟练地把杯子递给她。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吗?”
我不愿意问,是怕影响她的情绪,当然,明面上还得换种说法。
“肯定是因为疫情啊。”我接过杯子,“医护人员天天接触病毒,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染上的。”
“你居然懂这么多。”怜很惊讶,“我前几天还在担心你,怕你不知道也不听劝,一个人就偷偷跑出门。”
“你交代给我的话,我可是一字不落的放在心上呢。”
“那你真的很棒,反而是我拖了后腿,还得让你照顾我。”怜轻轻地摸着我的脸,“花锦,最近辛苦你了。”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又在内心补充道,“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见你,陪你,照顾你。”
“花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谢怜把手收回去,语气里带着疲倦。
“因为你对我很好。”我的回答很自然。
过了很久,谢怜依旧没有回话。按照以往的经验,在加上她刚刚说话的语气,我可以肯定她睡着了。我的心绪突然开始翻涌,我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这种对既定未来的恐惧促使我做出一个大胆的行为。
我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谢怜,因为你需要,而且我愿意。”
……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了。”我感觉浑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一股凉气从心头直窜到天灵盖,“谢谢你的帮助,医生。”
“你是我见过最冷静的家属了。”
“我其实心里痛苦得很。”
“我们心里也很痛苦。”我的真诚打动了医生,“我见过很多亲属歇斯底里的样子,却只能保持冷静,因为我们还要去救更多的患者。我们没有时间停留,也没有时间落泪。”
“你们真的很辛苦。”
“谢谢你的体谅。”
……
“花锦,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把椅子搬到谢怜的床边,已经预想到她要说什么了。
“你能把门关上吗?我不希望其他人听到接下来的对话。”谢怜停顿一下,“门能锁住是最好的。”
我把门关紧,又做回到椅子上:“门没法上锁,我们可以悄悄地说。”
谢怜也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她早就做好准备,我的话音未落,她的话题已经开始。
“花锦,我快要死了。”谢怜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会的,谢怜。”我安慰道,“对抗疫情的新药物马上就研发出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花锦,我有预感,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只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她说话。
“花锦,我想到一个昵称。”
“肯定不是‘花’吧。”
“你不喜欢,那我肯定要放弃那个称呼啊。”怜似乎恢复了些活力,“你觉得‘重明’怎么样?”
“重新获得光明?”
“也是‘重明鸟’的那个‘重明’。”怜补充道。
“既代表神鸟,又寄托我的愿望。”
“又好听,还又有寓意。”怜紧接着我的话。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喜欢就好,证明我没有白想。”怜听上去很高兴,“那我以后就叫你‘重明’了。”
谢怜这样欢快的语气,给我一种在做梦的错觉。我掐掐自己的手背,希望赶紧醒来,手背传来的疼痛却提醒惊恐的我,现实永远冷酷:我依旧是个瞎子,而怜难逃一死。
“说实话,我们现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宛如一颗掉在地上的糖果,虽然其甜蜜的本质不会改变,却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的内心既悲哀又苦涩,“‘以后’这个词,对我们俩来说,是多么的遥远且陌生。”
“你又在发什么呆?”怜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依旧是一个万能的借口。
既定的未来,我们早就心知肚明。可是,当残酷的现实终于露出可怖的獠牙,无情的死神开始挥舞屠刀时,恐惧仿佛瘟疫一般,疯狂地啃噬早就千疮百孔的心。我切切实实地体会着,庆幸眼睛无法暴露此时此刻的慌张。
“你收到病危通知书了吗?”谢怜没有给我迂回的机会。
“没有。”
“重明,我了解自己的身体。”谢怜强压着咳嗽声,“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真的忍心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去吗?哪天我突然死在病床上,想对你说的话紧跟着我的尸体被埋进黄土里,你也毫不在乎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着,“我不认为你一定会死!”
“所以你就要逃避下去,不惜欺骗我,然后误以为我会高高兴兴地等死吗?”
我低下头,感觉脑袋晕乎乎的。
谢怜抓住我的手,说话带着哭腔:“重明,你是我最在乎的人,我真希望能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的时间快用完了,你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你的以后那么长,我要是不在了,你是不是又要把自己关进孤独的囚牢里?如果我的死把你的人生锁死,那我死了也不会安心的!”
“不要这么说,谢怜。”我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一切都怪那该死的命运。”
我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燃烧的木条不偏不倚地砸在眼睛上;某一天突然醒来,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见;锋利的剪刀剪得开布料,也可以轻易地划伤手;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捡不完数不尽的碎片,也数不尽细碎的伤口;敌对一切锋利的东西,兴趣爱好也不是例外;学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怜悯,也该在受到责骂的时候保持沉默;……看不见最爱的人,一抷黄土就足以隔绝所有的想念。
“谢怜,为什么命运非要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我既困惑又愤怒,“当我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命运没有给我开一次后门,我占据着正常人的身份,精神上却是个瞎子;后来我终于看不见了,命运指引我们相遇,却又打算把你藏起来,留我孑然一身于苍茫世间。”
“我的生命就在盆地:任何苦难都能顺着边缘滑进,我想要爬出去,却只能留下苍白的爪印;命运的泥沼早就在底下等着我,好不容易抓住的生之藤蔓,最终却要陪我一起坠入无穷无尽的泥泞之中。”我泣不成声,眼泪好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情绪的泥沙,流到脖颈,渗入心脏。
“花锦,乖,不要再哭了。”怜轻轻搂着我的脖子,“生死离别是我们要面对的第一课题,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的。我也很舍不得你啊,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中默默地许愿:我爱你千遍万遍,老天能否给我们下辈子再见的机会?”
我将头埋进她的肩膀,泪水好像浸湿了她的衣服。
“好了,花锦,跟个小孩子一样。”
……
明媚的春光穿不过绝望的黑夜,来不及告别破晓时分,亡灵国度的列车在等待它的乘客。
我看不见怜当时痛苦的样子,只是呆呆坐在病床边,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王颍戳戳我的肩膀,示意我凑得更近些。
“花锦,你的生命不在盆地,你还未处在泥潭之中。虽然我这根藤蔓跌入了泥潭,可你还站在岸边。所以你不能放弃,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我会努力的。”
“那我期待你的表现。”
“……”
“花锦,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遇见你,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爱你,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爱。”
“我也爱你,而且,我会一直爱着你。”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底是久违的清明。
……
又一年清明,阳光温柔地播撒生机。
我带着盲杖,和怜的同事们,轻轻扫去墓前的落叶。
一阵春风吹过,我的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如果春风度不过玉门关,塞外杨柳也算是别具一格。”
番外:
我站在公交站牌旁边,匆忙地刷着视频。
上了一天班,好不容易有点空暇时间,我可不愿意被别的事情打扰。
“我感觉自己活得好像个裁缝,还是个穷裁缝啊。”我哀叹道,“上班忙到要跑断两条腿,下班慌慌张张吃两口饭,两眼一睁一闭,什么都还没做,一天就已经过去了。”
没多久,我就沉浸在虚拟的世界中。这是我一天中唯一安逸的时候:阳光温柔地撒在身上,新奇的内容在屏幕里变换着;这是属于我的时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谁也占不了,谁也夺不走。
天空好像变戏法似的,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豆大的雨滴就落在我的头上。
我赶紧躲进顶棚里,随意挑了个座位,继续等公交。
不知过了多久,我放下手机,打算松松脖子,一个人影却掉进我的眼睛。
那人在雨里乱走,手上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
我猜他肯定在找躲雨的地方,可他为什么来来回回地从我面前经过,就是不愿意来我这里?是因为雨下得太大,他看不见这里?还是其他原因,让他不得已这样做?
雨没有停的迹象,他仍然在原地徘徊。不管什么原因,我现在一定要做的,就是把他从雨中拉过来:一个被淋透的倒霉鬼,四处寻找着躲雨的地方;我无法做到袖手旁观,可是,我的手里没有伞。
我思考一下,决定冒雨去接他。
就在我鼓足勇气冲进雨里后,他竟然向我这边走来。我不禁怀疑他在故意拿我开涮,不然该如何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我甚至怀疑他穿着隐形雨衣,等待一个像我这样的,愚蠢的人上钩,然后一句这就是行为艺术,于是我成为了他所谓的伟大艺术的参与者,其实是可悲的牺牲品;如果有任何的反驳,我就是在不尊重艺术,是一个不懂艺术的粗鄙的人。
我气冲冲地溜回顶棚里,决心要一个说法。
他摸索到顶棚下面,发现终于淋不到雨了,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雨水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他好像一只落汤鸡啊。”我偷偷地想,却没忍住自己的笑声。
他的神情很尴尬。
我赶紧捂住嘴巴,尽力收敛自己的表情。
“好吧,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
……
花锦举起手中的盲杖,语气很激动:“你休想动她!”
我躲在他的身后,身体缩得更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敢松开。
花锦的身体不断颤抖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你这样寻衅滋事,就不怕我报警吗?”
“报警?”对方冷哼一声,“我巴不得警察过来把这个贱人抓走!”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花锦语气中透着震惊,手里的盲杖放得更低,“什么时候法律成为你的私人武器了?”
“小心点,他的手里拿着匕首。”我小声提醒花锦。
花锦俯下身子。
那人不给他准备的机会,抓紧匕首瞄着我就刺了过来。
花锦立马丢下盲杖,把我推到一边。
匕首轻轻松松就划破他的手,然后带着他的血掉在地上。
“你疯了?”那人困惑不解,“为了一个陌生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花锦没理他,从地上摸索着捡起匕首。
“你要干什么?!”那人警惕地看着他。
“我一个瞎子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花锦往前迈出一步,“难道说你躲不掉瞎子的刀?”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人往后退几步,“我警告你别过来!”
“你权且当我是个疯子吧。”花锦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要干什么!”那人把话重复一遍,语气却更加激动。
花锦摇摇头,把匕首慢慢地抵在脖颈上。
我震惊地看着他;那人似乎被吓傻了,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这把刀上沾着我的血。”花锦看着他,“你想要她的命,就先收下我的吧。”
没有人回话。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赶紧离开这里,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第二,你可以抢过匕首,先捅死我这个瞎子,再捅死这个你恨的人,然后赶紧逃跑,祈祷我们的尸体不被发现,安心过你自己的日子。”
“疯子,你简直就是个疯子。”那人嘀咕道,“我杀了人,怎么可能安心过一辈子?”
“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就有告知我的义务。说吧,你决定怎样做?”
那人使劲摇摇头,犹豫着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跑开了。
“他走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那就好。”匕首又一次掉到地上。
……
“没想到我们居然是邻居。”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们是邻居的?”
“我有我的办法。”花锦为了增加说话的可信度,补充道:“你要是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
“好啊,我真的很期待去你家做客。”我拿出药箱,“不过,你先让我把伤口处理一遍。”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件事了。”花锦摊开双手,“麻烦你了。”
“不麻烦,该我说谢谢才对,花先生。”
“花先生?”
“对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我不太喜欢这个称呼。”花锦似乎想起我说的某些话,“你可以叫我盲人先生,这种名字很有代表性。”
“这样也太没礼貌了。”我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有些害臊。
“叫我的名字就行。”花锦把手收回去,“所以,你要来我家做客吗?”
“当然。”我收拾好药箱,“而且,我一定要露一手我的厨艺。”
“那我很期待。”
……
“花锦,你尝出几种馅来?”我收起情绪。
“七种?”花锦的回答很犹豫,甚至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愧疚感,“我没想到你会做这么多。”
“你都说了我会调哪种馅,你就吃哪种馅,难不成你反悔了。”
“没有,每一样我都很喜欢,我会把它们全部解决掉的!”
“你喜欢,我就高兴。”我满意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在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最爱的人就坐在我的面前;前不久才买的风铃也在赞颂这美好幸福的生活。我突然想起了《诗经》中的一句话:“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
桑树花开的时候很不显眼,可这并不妨碍春风拂过它的花蕊;云朵在不断变换形状,如果有一刻降下吉兆,那我愿把它视作永恒;这是属于我们的美好生活,任凭沧海桑田,日月变迁,都休想撼动我们命运的交点。
命运啊,你如初酿的花蜜般甘甜,却为何要把苦涩的叶子藏起来?我贪婪地吮吸花蜜,却离苦涩越来越近。一片叶子分两面,而我没有勇气翻看它。没有勇气就没用勇气吧,我着眼于眼前的甜蜜,不就是对幸福最好的诠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