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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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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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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礼

“天山高,天山险,天山横在我面前。天山路,弯又弯,你把我的心事牵。……”

从吴霞的座位上,又传出她那动情的轻声细气的哼歌声。虽然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在枣屯水库学校初二年级这个乱纷纷的教室里,嘈杂的说笑声和其他肆无忌惮的噪音,仍不能阻挡她感人的曲调,轻轻但却清晰地撞击人的耳膜。在这“锅碗瓢盆交响曲”喧嚣的“茶馆”里,她的歌声仿佛一丝清风令人舒爽。

不过也怪,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教室里没有老师,她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青枝绿叶,就是在课桌上摊开一本自抄的或借人的流行歌曲手抄本,跟着随意哼哼。

这时,窗外已刮起风来,校园四周的白杨树枝摇叶摆,学校中心教师办公室前面的花池边,那榆树叶子和黄蝴蝶似的榆钱儿随风满天飞舞,我的心里不由乱糟糟起来。

其实,她比我和班里一半同学还要大一岁呢。因为她是和上年级一些同学留级插到我们这初二班的。她刚好和我并排,隔着走道坐在右边。

记得那是去年初冬时节。由于“男女有别”的心理,我对吴霞这样不熟悉又有点内向的女同学,一直没有主动搭茬。开学都两个多月了,我还不知道她学习怎么样。但我知道,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耳闻目睹,她们这批留级生对我的学习成绩是称道不已。

这天下午放学后,我正收拾书本,右边座位上的吴霞轻声地喊了我一声:“李强,别忙走,好吗?”她的嗓音温柔、甜美,我不禁有些诧异,转头问“什么事?”

她侧着身子,指着面前摊开的语文课本和作业本,恳切地说:“给我讲讲题吧?”

我瞥了一眼她那文静、温存、美丽的眼睛,不禁有些激动地点了点头,“好吧。”便起身坐到她的对面,转身把自己的语文书拿了过来。

班里的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天阴沉沉的,教室里也灰暗得很。她说了声:“我去开灯。”便过去拉亮了日光灯。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小棉袄,红绦绒罩衣上两排有机玻璃扣,显得光彩照人。她中等身材,苗条但不瘦削;脸色白皙,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晕;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气度优雅娴静;一双清亮的大眼睛,晶莹透彻得宛如两潭秋水;睫毛长长密密,柔软地覆盖在眼睑上,不时随着眼睑的启合微微眨动,使人感到一种纯女孩的脉脉含情的娇美。

她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语文书,指着刚学的一篇课文后面的问答题,说:“这道题怎么做?”

我探头看了一下,很轻松地说:“是这样,……”

我本来想给她提示一下,让她自己领悟。她却拿着笔,像课堂上抄笔记一样,等待着。我不禁有些愕然,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认真讲了起来。她一边听,一边歪着头,用流利、美观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作业本上写着。看那神气,纯粹是在做记录,根本就没用心领会。我总算明白她是怎样学习的了,不由得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我以记录速度讲完了,她也干净、整洁地记完了。她说想把我的书拿回去看一下其他笔记,我爽快答应了。正要起身,忽然,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就见一个细高挑的男生快如流星地大踏步闯了进来,几步就奔到了我们跟前。

“哟嗬,你们还‘刻’呢!真是废寝忘食啊!”

听这响亮的男高音,就知是班里“八大金刚”的“老大”——牛刚。

所谓“八大金刚”,是指牛刚和班里其他七个男生。他们是铁哥们,一次喝酒时,不知是谁戏称:“我们正好八个人,又意气相投,干脆就叫‘八大金刚’吧?”其他人喝得晕头晕脑,借着酒劲,都乱哄哄地嚷道:“对,对,就叫‘八大金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于是乎,班里多了这么个“非正式组织”。不过,他们除了喝酒、抽烟和贪玩之外,倒也并没有像旧社会的“太保”一样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毕竟在这个离小城六十公里外的偏僻的兵团水利单位,还保持着纯朴、善良的民风,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这时,一看就知牛刚是去打篮球的。在这十一月份的初冬天气,他竟敞着怀,露出紧绷毛衣的健壮、结实的胸脯;头上像蒸馒头一样冒着热气;自来卷的浓密的黑发,像水洗过一样,油光发亮,柔软地粘贴在头皮上;额前搭拉下一绺,显得很出格。他今年十六岁,那宽宽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一双浓眉,拧着两股英俊之气;一对细长的丹凤眼,总是蕴含着调皮、活泼和聪明的笑意;身材修长、结实,显得挺拔、潇洒;姿态柔软而敏捷,像一只精力充沛的灵活的豹子;他的嘴角也总带着一抹笑意,不细心观察往往不容易发现,那是自信和嘲讽的心理表现。

这时,他站到吴霞身边,一把抓起我的语文书,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笑着对吴霞说:

“看看人家!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接着,他带点逗乐的口气,说:

“我也正愁做不出来,没法向老师交帐呢!吴霞,先让我拿回去参考吧?”

说完,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他拿上书便往外走,边走边扣棉衣扣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看吴霞,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苍白得像白菜叶子;明亮的眼睛蒙上黯淡的阴影;睫毛颤动着。猛地,她一声不吭地立起身,急匆匆地快步追出教室。我也忙着跟出去。就见牛刚成稍息姿势立在教室墙边,悠闲地翻着书。一看到我们,他调皮地笑了笑,一扬手,把书轻轻巧巧地扔在了教室屋檐的瓦片上,喊了声:“我不要了,还给你吧。”便轻松地向远处走去。大约有十几米远时,他又停下来,转身望着我们,仿佛还恶作剧地笑着呢!

我觉得身上发冷,脑子木木的,什么感觉都迟钝了。回头看看吴霞,她的脸颊铁青,眼珠乌黑而深藏不动,像一泉黑水看不出深浅和流动。她仰头望了望那本书,冷风中只听那书页被刮得哗啦啦直响。她默默地朝十几米外的白杨树林走去。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她那鲜艳的红棉衣接近了那片枝丫光秃的林带,望着她在遍地厚厚的枯黄的落叶上,举起柔弱的纤手去攀折一根枝条。只见她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地拽扭着那条树枝,我却不知该不该过去帮她:因为我现在似乎对女孩多了一些少儿时期所没有的拘谨。过了一会儿,吴霞终于握着一根两米多长的枝条向这边走来。她来到扔书的屋檐下,仰起脸,举起那根枝条,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只见她用力一拨,书像燕子似的飘落下来。远处,牛刚却慢慢地拖着步子,艰难地走了,他的背佝偻着,比平日矮了许多,像个患病的老头。这时,吴霞抱着那本书,无言地走进了教室,不一会儿,她挎着书包走出来,远远地招呼了我一声:“李强,回家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边塞的春夏,天气就是多变。这天下午,旋风卷起尘土,满世界打转。渐渐地,风沙越来越大。在教室里开窗向外一看:呀,到处黄沙弥漫。一股呛人的尘土味扑面而来,我连忙关上窗户。隔窗向外望去,远处的校园 “绿色围墙”——防护林被风沙遮住,都变得模糊了……

又是自习课!我闷闷不乐地拿出数学作业本,准备在种种噪音干扰下,坚持学习。忽然,随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一位“不速之客”。只见他四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挺拔,举止沉稳、从容不迫;身穿整洁、笔挺的黑涤卡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神态威严、方正。他那严肃、忧愁的脸上露出倦容,眼角网着血丝,一副思虑过度的样子。

“吴校长!”我和同学们都吃了一惊,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叮铃哐啷”拿文具的声音和“哗哗”的翻书声。在一片慌乱之中,我暗暗猜测着校长突然到我们初二班的意图,身体却很坦然地端坐着,不像其他同学那么紧张、狼狈。

四周很快安静下来了,只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位不苟言笑的校长。

他静静地站在讲台前,深沉地望着我们,缓慢、低沉地开口了:“同学们,今天占一点大家的时间,我给大家讲一件事情。这虽然是家务事,但也不是什么丑事。就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沉重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吴霞不见了!”

好似一颗定时炸弹落下,教室里死一般寂静。我一怔,不自觉地扭头一看,吴霞座位上果然空空如也。奇怪,我怎么一点没注意到呢?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大半天,我竟毫无察觉!于是,我凝神望着吴校长,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生怕漏掉一个字。

校长沉吟地环视了一下大家,眼圈湿润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给大家讲,我和她妈妈,一没有打她,二没有骂她。我们只是尽一个做父母的责任。看到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理所当然地要说她、开导她,盼望她听话、上进、有出息。可她自己不听,我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校长停住了,嗓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他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接着说:“她原来学习基础不好,又爱玩,我们让她留一级插到这个班,就是想让她好好补补课,赶上去。再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思想复杂,又不成熟,很需要大人操心。所以,我们今年给她定了两条规矩:第一,晚上出去玩没关系,十点半前一定要回家;二,晚上去看电影要和妈妈在一起,不许自己乱跑。这都是为她着想,是为她好!她听从了,遵守了,好了一段时间。可昨天晚上,她又犯老毛病了:看电影时找不见她了。我们找了一晚上,也不知她在哪里。”

抑扬顿挫地讲到这里,校长的眼圈发红了。同学们都屏息敛声地听着,教室里静悄悄的;谁的铅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吓得人心口直跳。

校长静默了一会儿,又庄重地对我们说:“今天上午,我和她妈妈又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她。我想,她总不会上天吧,肯定在哪一家躲着。因此,我郑重地告诉大家:谁知道她的下落,见到她时,麻烦带个话:只要她回来,听父母的话,以前的事我们决不追究,决不怪她!”说完,校长好像轻松了一点儿,眼神也变得柔和了。

放学后,风小了些。教室里人走得空空的了,只剩下我在值日。我脑子里回旋着校长那一番情真意切的叙说,“哗啦哗啦”地挥舞着扫把,心潮翻涌,像西边水库里的浪花飞溅。突然,我瞥见教室窗外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闪动。定睛一看,那男的是留级生牛刚,女的却是经常陪吴霞到别人家看电视的一位女同学。我心里一动,忙悄悄走到窗户边,躲在一边,听他们说些什么。

牛刚身着一套运动服,一副帅哥派头,只是脸色阴沉,双手攥拳,平时的不在乎劲,此时荡然无存。

他激动地冲着那位女同学发火:“你怎么搞的?怎么能让她在你家过夜呢?怎么不劝她早点回家呢?她父母本来就对她管得紧,那‘约法二章’就像紧箍咒,那是冲着我来的!你知道吗?!”

看来对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那女孩和我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与我一样睁大了迷惑的眼睛。

牛刚百感交集地说:“去年初冬,有一次,我为逗乐,把她的书扔上了房,她生气得一连几天不理我。我后悔死了,知道玩笑开大了。想找她道歉吧,她一见我就躲开。后来,我下了狠心,每天中午吃饭那阵,就坐在她家门前的小树林里,盯着她家。只要她一出来,我就迎上去。这样搞得她很难堪。终于有一次她站住了,拉着脸说:‘你这是干什么?好看吗?!’”

“我诚恳地说:‘我那次做得过分了,很对不起你。一直想当面向你赔不是,可你老不原谅我。我只有这样涎皮赖脸了……’”

“她像是有些感动,叹了口气说:‘好了,我不怪你了。以后,你再不要这样了。一来,会有闲话;二来,天这么冷,你会冻坏的。’”

“我看她真不生气了,高兴得一蹦多高,对着灰蒙蒙的天大吼了一声。从那以后,不打不相识,我们好上了!你懂吗?”

牛刚激动地问目瞪口呆的女孩。我稀里糊涂地听着,朦胧中感到他说的好象是吴霞,可又有些不明白。

那女孩惶恐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我到露天电影场去找她,知道她爱看电视,对《排球女将》着迷,就没想那么多,把她拉去同学家看电视了。可她一边看着,一边像在想心事。十一点多的时候,她悄悄说不看了,要走;我正看得带劲,也没顾得上细问她。等我看完电视回家,要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她突然跑到我家,说今晚不回去了,要和我一起睡。我觉得奇怪,看她脸色苍白,愁眉苦脸的,就没敢多问。谁知今早起来,她却像害怕什么似的,不敢回家,要我和妈说说,让她在我家多呆几天。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让我帮她这个忙;不要对别人说,千万别对她家里说。唉,我也太粗心大意了,要是跟她爸妈说一声就好了;可那样又怕坏了吴霞的事!”

果真说的吴霞!我更聚精会神地偷听开了。虽然以往我最鄙视听壁角这类行为,认为不够光明正大,鬼鬼祟祟的。可这次却顾不得了。

窗外,牛刚似乎茫然地望着远方,痛苦地喃喃说:“这都怪我……”

“怪你?”女孩诧异地问。

“是该怪我——怪我太冲动!自从今年我们的事被她父母发现,她父亲就极力阻止我们见面,还给她定了那两条规矩!她爸爸认为这是为女儿好,说什么年纪太小不该谈恋爱,什么基础也没有;应该集中精力搞好学习。可我不懂他说的那一套大道理!我这几天,一到中午,就跑到她家门前的小树林里,打几声口哨,想叫她出来见见面、说说心里话。开始见不到她出来,后来她出来了,可旁边还跟着她妈妈!唉,我一急,就在昨天,托同桌给她带个纸条,要她无论如何想法来见我一面,有要紧事,不见不散。”

“噢——莫非昨晚上她中途到你家去了?”女孩像明白了什么,我也清醒了一点。

“是呵,都十一点多了,我正在写一封公开信‘告同学书’,”

“‘告同学书’?”女孩好奇地问,我也觉得新鲜。

“是呵,我打算不上学了,想报名参加工作。但走前,我要把我的肺腑之言告诉同学们,甚至包括所有人!”他激奋地说着,却又不明不白叹了口气。女孩吃惊地盯着他,说不出话。

“可她突然来了。我高兴万分,跟老爹老娘打了个招呼就拉她到我房里去了。——我爸妈都是没文化的工人,根本不管我的事,谁像她爹妈!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并说这样做就为争口气!她爹看不起我,说我学习不好,我就到社会上去,干出点名堂让他看看!她听了像受了惊吓的小兔子,先是愣愣地看着我不吭气,后来就一个劲地劝我不要退学。我英雄气一上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别说了,谁劝也没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失神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轻声说:‘我该走了。’”

“我送她出门时,已十一点半多了。本来天黑,我要送她;可她固执地拒绝了。看着她柔弱的身影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中,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唉,我当时要是跟着她就好了!”

他懊丧地攥得双拳咔吧响。

“那她怎么没进自己家,却跑到我家来了呢?”女孩还是有点疑惑。

“嗨,还不是那两条可恶的规矩吓住了她!她一没跟她妈在一起看电影,又拖那么晚才回家。走到家门口,恐怕就胆颤心惊、不敢迈步了!”牛刚一副一目了然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呢?”女孩怯生生地问。

牛刚双拳一碰:“我去劝她。有什么了不起,吓成这样!大不了我去跟她父母说!反正我就要走了,解除了他们一大心腹之患。也免得吴霞左右为难。”说完,他便果断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女孩愣了片刻,也追了过去。

满地的榆钱儿和草棍、纸片被风刮得到处乱飞。一片昏黄的天空下,那两个远去的小点好象摇摇晃晃、令人揪心。

吃过晚饭,风还在“呼呼”吼着。我不由自主地跑到水库堤坝上,向湖面望去,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哗哗”的波浪撞击声。向后一看,防护林被刮得前俯后仰,但仍拼命抗拒着,呼叫着……茫茫戈壁恰似“黄海”,我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经受着风沙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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