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堂主
网站用户
居仁堂主
一
座落在山南面的玉林寺那高大的建筑，冲破茂密的森林，将金色的寺顶展现在绿色海洋间，高低起伏的金色的、蓝色的屋顶如一只只大小不同的船在阳光下闪着光，在绿浪里静静地停泊着，远远地除了庄严，还有一份静谧和神圣，低沉而悠远的钟声，透过森林，越过重重山梁，声播数十里。
在神圣而庄严地方发生了一件血案，慈眉善眼的方丈死了。
今天早课时，平常早早起床的方丈竟然没有到大雄宝殿例行功课。
一小沙弥去看究竟，平时从里面闩着的门虚掩着，小和尚没有费劲就推开了。小和尚是细心人，没有听到平时吱呀的门轴响声。他小心地着推开房门：“方丈，方丈，您起床了么？”
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小和尚这才伸头进去，接着惊叫一声：“啊……”小和尚呆立二分钟后，才发疯似地大叫着跑出门去，惊慌中，被高大的门槛绊了一跤，嘴角出血了，一脸的灰也没有顾上擦，直奔大雄宝殿。
“不好了，不好了，方丈死了……”小和尚大声高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众和尚叫着。
方丈的师弟，即方丈的接班人沉闷地喝道：“出家人叫唤什么！好好说清楚。”
小和尚站住脚，喘口气惊魂未定地说：“方丈让人杀了，流了一屋子的血。太可怕，太可怕了……”
二当家和尚带领众僧疾步来到方丈住的禅房。
这是一个幽静处，十几株百年柏树几乎把整个院子的天空遮住，还有几株桂花树和冬青树等高低错落有致地在静静的大院子生长着。方丈住的禅房离后门不远，一般僧众少来此地，方丈就选择这安静雅致人少烦扰的地方清修。方丈除了日常功课，就一人在此与青灯古佛相伴，木鱼声里日夜修行。由于方丈勤于功课，道行高深，德名远扬，不到四十岁就当了方丈。
德高望重的方丈死了。他此时静静地躺在床上，血染红了被子和床褥后流到床前，积成一滩血渍。
老和尚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一刀毙命。老方丈的面容依然是慈祥的。
老和尚的死惊动了方园几十里的百姓，同时也惊动了官府。戡验结果是他杀，杀人者在门轴上浇了香油后，才拨开门闩，用利刃将方丈杀死在梦里。
而方丈屋里一切未动。
二
这是一座青砖蓝瓦的宅子。一进三的院子，一丈二的檐头，房屋雕梁画栋，回廊九曲，让人一眼感觉到主人有品味和财富。宅子前面是一对狮子，雄狮子踩一个绣球，雌狮子脚边有二只小狮子，公母狮子圆眼怒睁，威风八面。狮子前面是一宽畅平坦的场院，场院一周柳树成荫，鸡群在场院里寻食，两只黑狗懒洋洋地卧在门前。出宅子后门是一片竹园，青青翠翠的竹子四季长青，风来时，一片悉索声。竹林中一条一米多宽的青石小路，悠悠转了几个弯后，来到一宽约二十几米的小沙河。沙河水一年四季不断，清幽幽的河水在黄黄的细沙上缓缓流过，阳光下可以看到成群六七寸长的鱼在水里悠哉游哉，一见人近，出溜一下飞速远去，只在河面上弄出数道水波纹。小河水在冬天也少结冰，就是结冰也是薄薄的一层，一块小砖头下去，砸出一个冰洞来。
宅子主人彭定远，年纪二十岁。父亲在几年前因病去世，只有他这个独子和他的母亲崔氏撑着这个家。
彭定远五六岁时即跟着父亲读书，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可以倒背如流，十六岁即成秀才。可怜其父亲几年前去世，定远哭哭啼啼，请来玉林寺的老少和尚们来家超度亡灵。老主人生前极好行善积德，每年都要为玉林寺捐些香油钱，来来往往和方丈极熟。老主人去世后，玉林寺的方丈念其对寺中贡献，亲自带队，日夜在此念经拜佛，好让老主人早往极乐世界。
父亲去世以，母亲就一直如霜打的秋叶，昔日平滑柔嫩的脸一下就皱了，枯了，黄了。崔氏整天长嘘短叹，歪在床上不起床，后来大病一场，咳嗽，发烧，不敢见风，不敢见光。医生换了几个个，一天三次中药当饭吃。一个月后才稍有起色，可以起床在房间里缓慢地走动了。
这天母亲精神好了些，定远坐在母亲床头，手握着母亲干枯的手看着，心中一阵凄凉。妈妈的手曾是那样的细嫩润滑啊。小时候冬天里，妈妈把温暖的手放在刚从外面回来的他的脸上，是那样的美好。现在这手如干柴一样，只有骨头，青筋暴起，皮肤皱松一提老高。
“你爹走了，我想这次我也该随他走了，可阎王爷不收我，又叫我回来受罪来了。”完说，母亲长叹一声。
“妈，你不要这样说。人各有寿限，爹走了，他还想让你好好活着呢。我也离不开你呀，妈妈。”定远心酸地说，眼睛有些水份在转动着。
“要不是有你，我还有个啥活头哟。你爹狠心一个人先走了，你说咱孤儿寡母地……”母亲说着说着哭去了。
“妈，你不要这样想，以后你会有孙子孙女，我会好好对你的，我爹走了，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只要你想要的，儿子拼命也要给你弄到。”定远的手使劲握了握母亲的手。
“唉，听天由命吧。阎王爷不要命，就这样苦着熬着吧。”母亲用左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说：“去吧，读书去吧，你爹一直想让你成个大举人，最好考个进士，好光宗耀祖呢，我不要紧了。”
“再有半个多月就是三月三庙会了，你养养身子，三月三咱上玉林寺去上香，顺便捐着香油钱，不要让庙上的和尚们说我爹走了，咱就不捐功德钱了。顺便你也散散心。”定远说完站起来依依地走了。
崔氏看着儿子出去，对身边的人说：“今天身上有点劲了，扶着我出去动弹动弹。”
……
三
三月三茅牙尖，太阳暖洋洋地亲吻着每个人，春风如小婴儿的手，痒痒地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脸上摸过。柳叶齐了，冬天干枯的草绿了，路边的茅草抽出嫩嫩的穗来，小儿们把茅牙拔出来，剥去外面的青皮，放在嘴里嚼着，甜甜的软软的清新味儿十分受用。
太阳升起一竹竿高时，彭定远扶着母亲和两个小丫环，慢慢地走着，一边说说笑笑。
“妈，你看打春后，你一直少出来走动呢。看看草都出齐了。风吹在身上也不冷了。”定远笑着对妈妈说。
“是呀，是呀。”崔氏看着远方说：“你爹活着时，写的对联我还记得呢：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妈好记性。”定远赞叹着。
“你爹家教严，不让女人出三门四户。在家里教我读烈女传，还有什么三从四德，礼仪廉耻，忠孝节义，还教我识字写字，你小时候写字不还是我教的吗。你爹没有教完我呢，就自已走了。”崔低说着说着突然就有些伤感。定远立即接着说：“妈，今天玉林寺里一定热门得很。”母亲理解定远的心情，也附和着说：“是，天好啊，庙会一定热闹。”
母子几人说说笑笑，一会儿来到玉林寺。
农历三月三是一年中玉林寺最热闹的一天。方圆几十里的香客们都云集于此，偌大的寺庙前的广场三台大戏比着唱，锣鼓家私一阵阵撞进耳鼓，看戏的，看人的，卖小吃的，买小商品的，直把庙里庙外挤得挪不开腿甩不开胳膊，此处的温度也比别处高出好几度来。玉林寺里更是人如潮水，人们烧香拜佛，还有几个男人抬着猪头三牲来还愿的，唢呐声开路，后面跟着一队人马，个个神情严肃。玉林寺真正是人如海，烟如梦，人声钟声木鱼声念经声，声虽嘈杂可也有序，人们的脸上是虔诚的，每尊佛前礼拜的人都排着队，佛前十几个布蒲团硬是不够用。每个莆团后都排着好多人，等着磕头祈祷许愿。
定远常来寺中，与寺中的和尚们都熟。有相熟的和尚见定远一群人前来，有人通报方丈，方丈前来单手作揖道：“施主今天能到小寺来，不胜荣幸。只是今天人太多，照顾不周，请多多原谅。阿弥陀佛。”
定远双手作揖说：“自家父去世后，家母一直有恙在身，几个月来天天吃药，现在天气转暖，借三月三庙会来佛前烧香拜佛，以求平安。”
四十岁的方丈虎背熊腰，一米八的身高让和尚显得更为健壮。方丈方脸浓眉，大眼半睁，转眼看了看崔氏，眼睛一亮，随即谦虚有礼地向崔氏打躬道：“女施主身体刚刚恢复，这里人多且杂，对施主身体不利，请你们随我到后院处歇息。”说罢弯腰伸左手，作出请的姿势。
定远一家随方丈来到后院。后院蓝砖柴瓦，曲径回廊，幽静平和，是修行的绝好处，前院的嘈杂声这里一点也听不到。
方丈住处是三间高大的瓦房。正中一间供奉着如来像，佛像前两座香油灯淡淡地亮着，偶尔飘摇几下。佛像着放在三个蒲团，蒲团表面已经有些破损。
崔氏大病初愈，走了几里路有些累了。但崔氏还是在如来佛前拜了三拜，然后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念叨着。
崔氏拜佛完毕，方丈说：“有劳女施主了吧。请小坐一会，中午就在这里吃些斋饭吧。”
崔氏低眉顺眼地回道：“谢谢方丈大师了。”
崔氏坐在方丈客房半旧发亮的朱红方桌左边，方丈坐在右边，定林坐在一边。方丈让小和尚献上茶来，看了看崔氏后说：“施主请喝茶，休息一下吧。”
崔氏道一声谢字。端起茶碗轻轻地咂了一口，用随身的手巾擦了擦嘴。
崔氏夫人在彭家十几年，加上娘家也是书香人家，故她的举止温文尔雅，语谈大方合体。现在病后的崔氏脸有些黄，有些瘦，但两只大眼更显妩媚，两条柳眉轻淡适宜地随着眼睛地睁闭微微动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没有因为病而变淡。过去虽随丈夫多次来过寺中，但一直没有进过方丈的禅房。崔氏略转眼神，只看房中布置简单，除了方桌红椅外，基本没有什么摆设，可这一室的檀香味就让崔氏觉到舒适和惬意。
可能是庙中的环境和心境的不同。今天崔氏心情不错，而且方丈的举止和特殊对待更让崔氏有种安全感。
“这里真是好地方，安静平和。”崔氏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看法。
“出家人需要宁静地方修行，少有人打扰才可以静下心来，佛学经意才可以有所提高啊。”定远随着母亲的话说。
“施主一家与我佛有缘，以后女施主可常来寺中拜佛，佛祖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我有空可帮你讲解些佛经中的一些学问和道理。”方丈下巴处那个肉瘤上的三根黑须随着说话时嘴角的跳动而跳动着。
“谢谢方丈，以后难免会找你麻烦的。”崔氏轻声地表达着谢意。
吃过斋饭，说了一会话，又到寺中走动一会儿，定远一家告别方丈，方丈送他们到山门外挥手而别。
临走时，定远留下白银五十两。
……
四
崔氏自寺中回来后，身体逐渐好转。随后天天在后院念经拜佛。每逢初一、十五，崔氏必定要到庙中进香。中午在庙里吃完斋饭后，直到天黑才回来。那天崔氏对定完说：“原来方丈也是富家出生呢。”
“哦，这我还不知道呢。”定远回答道。
“方丈俗家也是富家子弟，从小读书求学。一天，方丈外出游学，当他回家时，只见家里成了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几十间房烧得一间不剩，几十口人竟然没有一个活口。邻居们说可能是土匪抢劫，也有人说是仇人报仇。但不管怎么样，全家人都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方丈见此情景，大叫一声晕倒在地。醒来后哭了三天，心灰意冷，这才遁入空门。”
“哦，是这样的呀。可怜可怜。”定远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
父亲周年时，定远请来玉林寺和尚们为亡父超度。方丈亲自来家做法事，念经拜佛，十分卖力，七天法事，方丈吃住都在家里，法事做完后就陪着崔氏说话聊天或讲解佛经要义。
这以后一切归于平静，母亲仍然是初一十五到寺中去，平时在家时敲木鱼拜佛。只是有时木鱼声会中断一会，接着再连贯地响起来。
那天定林听到木鱼声不响了，便信步来到母亲经堂前，定远看见母亲手举木棰呆坐着，并且毫无来由地偷笑一下。
“母亲，你怎么了？”定远问道。
“没事，没事。”妈妈如大梦方醒，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母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特别是近些日子来，母亲的脸白里透红，两眼水灵灵的如春水明亮照人，走路也如春风般的轻盈，屋里有了妈妈的笑声，甚至有一天定远听到母亲哼小曲了呢。
这天彭定远读书到子时，有些困乏，即走出书房，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活动身体。一出书房门，即倒吸一口冷气，呵，好冷。随即感觉到耳朵冻得生疼。仰头望天，明月如昼，星星如灯，白云片片，只活动了几下胳膊腿，困乏之感顿时消失。忽然听到后门处吱呀一场轻响，定远立即警觉，定睛看时，一道黑影从后门而出，人在门外还不忘把门关好。天天防火夜夜防盗是古训，定远没有弄清楚事情原委前，没有吭声，只是悄悄地打开后门，蹑手蹑脚地跟在黑影后面。
这身影太熟了，二十年天天不离眼前的的影子，是妈妈。半夜三更妈妈为什么这样神秘呢，她要到哪儿去？妈妈太漂亮了，这是定远眼中的印象，三十七岁守寡，由于保养得当，看起来如不足三十岁的光景。不胖不瘦、不高不低的身影无声地来到小河边。定远看见妈妈麻利地脱去棉鞋和白布袜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定远看见妈妈身体抖了一下，嘴里不由自主地吸进一口凉气，并警觉地回头看看，这才涉水过河。冬天的河水，冰凉入心，崔氏歪歪扭扭地走过到河对岸，穿上鞋袜，继续前行。
定远知道，这条河上有桥，但桥在十几里外，如果过河，必须绕行十几里路才行，好的是沙河水不深，平时人们就脱脚涉水而过。
妈妈的神秘激起了定远的好奇。定远脱去鞋袜，下水过河，冬天的河水太凉了，凉得扎骨头，水里的卵石光光地也如刀子般地割脚。定远过河后，不近不远地跟着妈妈，只见妈妈来到玉林寺后门，在方丈的后窗处轻轻敲了敲，一小会儿，后门轻轻地开了，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地进了寺中的小院。
五
一个月后，工匠材料都到齐了，在村民们一声欢呼声里，一座结结实实地大桥在小河上开工了。
定远在开工仪式上只聊了几句话：“多少年来，咱们这一片的人们不管是春夏秋冬都让这河水隔开很难到河对面去，我们有些地也在河那边，来来往往很不方便，尤其是在夏天洪水来时，我们都只能望河兴叹，现在由本人出资建桥，以供大家出入。
“定远真是好人呀。“
“到底是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
“修桥补路，积福行善，定远一定会好人好报。”
“我们能摊上这样的好邻居，真是三生有幸啊……”
村民们主动出工出力，帮助工匠们造桥，不足三个月，桥修好了。
鞭炮声里，村民的笑容如花，大桥通行仪式在热热闹闹中结束。村民们渐渐散去，定远静静地站在桥上，听见了玉林寺的钟声。
六
三十年转眼过去，定远母亲崔氏在一年前走了。定远隆重安葬母亲。并亲请方丈前来超度。定远看见一脸皱纹的老方丈，三十年前虎背熊腰，现在腰有些弯了，老方丈在念经时，眼中流下几滴浊泪。
三天圆坟，一七、二七，三七，烧完五七纸，一切归于平静。
这天早上定林起来，闷闷不乐。早饭也没有吃，就坐在哪儿发呆。妻问他是怎么了，他说没有事，不要烦他，吓得妻子躲得远远的。定远想着昨晚上的梦境。父亲在梦里高声对他说：儿呀，我一家知书达理，诗书传家，忠厚待人，可让这方丈老和尚毁了清誉，这是读书人的奇耻大辱呀。女人名节重要，可……不要以为这事无人知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呀……
母亲周年时，舅舅和老表们前来祭拜，定远在坟前忙碌接待，吃饭时，定林跪倒在舅舅面前手举过头敬酒，七十岁的舅舅被这外甥感动得老泪纵横。
“舅舅，妈走了，你老儿们得多关照我家呀，亲舅如父啊……”定远哭泣道。
“放心，放心，你妈走了，你还有一群娃，有儿有女，儿女都成器，好人终有好报了呀。”舅舅们感动地扶起定远。
……
七
官府大堂上，县官已查明案情，最后质问定远：“你做为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杀人，而且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三十年前修桥，说明你是个善人，那么一个大善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五十岁的定远平静地回答道：“三十年前架桥为母行孝；三十年后杀和尚替父报仇。”
定远说罢，微微一笑。县官听后愕然，却见众百姓扑腾跪倒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