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子
刘文俊
据说父亲爱上母亲,就是爱上了她的又粗又长又黑的辫子。
父亲在前进曲剧团唱武生。主角。父亲的武把子好,能连翻十几个跟头,最后以大劈叉稳稳落地,接着两腿一硬,一使劲,脚后跟在舞台上蹭着地面,慢镜头似慢慢滑过舞台后站定,然后一个踢脚过肩,左手接着,右手将野鸡翎一握,噙在嘴里,紧接着一个亮相,纹丝不动,台下一定掌声如雷。父亲原本长得清秀,加之有十几年私塾功底,俊朗里透出儒雅,又具备天生好嗓子,唱腔宏亮,吐字清晰。那时候父亲就如当下的明星,是个大角儿。他扮演的薛丁山迷倒太多的小姑娘。白天,父亲到街于闲逛,身后总会有一群铁杆粉丝不离左右。
父亲选择母亲,是有些出乎母亲意料的。因为,母亲太害羞,总是随着女友一起跟着父亲们玩。从来不敢大胆上前,心中虽是爱慕,但总是那一低头的回眸和清浅的微笑。
那天下午,父亲没有演出任务,也不用排练。父亲把母亲单独约到河边的柳树下。当时柳吐新芽,柔条如帘,在风中轻轻地飘荡。太阳不热不凉。可父亲额头上有些想冒汗。父亲搓着手盯着母亲。母亲双手缠绕着长辫发稍,不时瞟一下父亲问:你咋这样看着我。父亲突然拉着母亲的双手说:我喜欢你。母亲挣开父亲的手,将辫捎在左手食指着缠绕着,红着脸问:那样多的漂亮姑娘追你,你为什么喜欢我呢?说罢,母亲又瞟了一眼父亲,似烫着般地赶紧低下头。
父亲轻轻地从母亲手中拿过辫子,将辫子慢慢地放在脸上,缓缓地摩挲着。一丝轻痒,让父亲醉了般的梦呓:我就喜欢这两根算盘珠似的长辫子。它像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牢了我的心。抓得我的心生疼生疼。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抹满了厚厚的胭脂。两眼抬头看了看父亲,似能流出春水来。
父亲和母亲相恋后。母亲更珍惜发辫了。每天比以前早起了半小时,细细地将头发辫梳好。然后再用红绸子扎上两只蝴蝶结。当母亲奔跑时,两只蝴蝶结如左右上下纷飞的红蝴蝶,在风中,在阳光下起舞。有时,母亲会将两条辫子的末稍扎在一起,免得辫子在低头时落到前面干活时碍事。
那天下午,在公园里一棵相思树下。阳光从细碎的相思树叶间悄然洒落一地的碎影。父亲掏出一张纸,对母亲说,我想了半夜,写了几行歪诗,你瞅瞅像不像诗。母亲轻轻地打开纸,上面工整地写着几行字:
我只想成为
你黑色发辫上的一只
蝴蝶,
与你一起飞舞在春夏秋冬。
我多想成为一只
永远也洗不坏的皂角
让我的身躯揉进你的发香
缠绕着你的梦
……
母亲没上过学。只在扫盲班里粗略认识些字,但她读懂了那短诗。母亲不好意思地轻轻地扭动着苗条玉立的身子,辫子也随之轻轻地来回摇动。
一条胳膊粗的相思树枝横着生长,正好齐父亲脖子高低。母亲站在树枝一侧看诗。父亲站在她的对面。父亲将母亲的发稍扎在一起的发辫搭过树枝,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此时,母亲看完了诗句,脸现桃花色。父亲说,哎,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母亲还醉在父亲的诗情中。
我在想,如果让我选择死亡方式,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吊死在你的发辫上。看着你的脸,闻着你的发香一定是最好的死亡方式吧。
呸呸呸。你真要死了。什么死呀活的。好日子在后面呢。
……
父母结婚后,父亲依然爱母亲这两条长辫。有时父亲与母亲一起起床,父亲用那拿刀枪剑戟的手,为母亲梳理长发。两人坐在镜前,父亲略显笨拙地为母亲辫辫子。开始时,不是松了就是太紧了。松了,不好看,紧了又拘束。有时会将辫子辫得一截松一截紧,但母亲毫无怨言,笑着甩着长辫去上班。晚上睡觉时,父亲总让母亲枕着自己的左肩,将两条长辫横拉过胸,右手握着才能安稳入睡。
……
剧团是从旧社会过度来的。解放后,剧团派成立了党组织。一位军人转业到剧团当书记。书记叫李有福。李书记把军队的管理方法带到了剧团,如果他看不惯时,直接开骂。有时他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演员的鼻子骂人:他妈的,你们这些鹌鹑戏子马尾猴,不可相与的东西。给你们个脸就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这些戏子们人人肚里都有三分才气。在旧社会这些社会底层人士,走江湖受惯了欺凌,解放了都称这演员了,以前开会时,都说戏子这个称谓是贬意的,现在解放了,人人平等。这位李书记,左一个戏子右一个戏子的,剧团的人敢怒不怒言。有时,晚上那些挨过骂的人就会围在父亲跟前讨论这些事情。父亲听后也只能苦笑几声。
时势造英雄,时势出悲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开始了。从上到下鼓励人民向党提意见,说看法,以帮助党组织不脱离群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剧团大会小会地开,动员大家参与“四大”。剧团的人们默默无语,会场里烟雾缭绕,静得吓人,偶尔有人咳嗽一下,也吓得人们一哆嗦。最后,李书记说了,今天晚上如果没有人说话,就熬鹰。
晚上演出,白天开会,白天演出,晚上开会,人们都成了黑眼圈。熬了几天,人们确实熬不住了。一只野性十足的鹰在不断熬的情况下也服输,甘愿服从人的指令,何况人呢。
那天后半夜了。刚出生不久的我,还拉着肚子,发着烧。父亲心中惦念着,但被这该死的会缠着不能照顾母亲和我。父亲心急火燎,坐在戏院里,屁股如扎刺一般。此时,父亲想起了书记平时的粗暴作为,在急于回家的情况下,再加上父亲以为自己是个角儿,即便说错话,也不至于出大事。于是站起来说:李书记,我提个建议。咱们也别熬鹰了。谁说话了,就让谁回家吧。
书记和团长也熬不住了。就说,中。
父亲说,那我先说,娃在家病着呢。心里猫抓样儿。我就提一点意见。咱们李书记心直口快,心地也是善良,但平时工作作风粗暴,显不出官兵平等的样儿。有旧军阀的残余。对书记的工作作风,剧团所有的人都有意见,只是不敢说。我今天说出来,希望书记能改变工作作风。不要张嘴闭嘴骂我们是戏子。我们现在是演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了。我的话说完了。我得回家。
父亲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
父亲毫无悬念地被打成第一批右派。同时,一家人被遣送回老家农村。
农村真苦……这是母亲返城后常挂在嘴边的话。
母亲在城市里长大。城乡差别是巨大的。豫剧《朝阳沟》里的剧情是人为拔高的。“你到屋里看一看呀,新里新表新棉花……”那都是戏里面的。现实中,大炼钢铁、吃食堂饭,大辩论,运动没断过头。天天跟个老鼠一样的,稍有一点动静,就浑身发抖。母亲后来对我们说,那时候,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娃们,我跟你爸都活不下去。你们不知道啥叫想死都死不成的滋味是啥样的。
生活再苦,母亲的长辫子永远梳得顺顺溜溜的。那年荒春,连阴雨下了十来天。院子里的大蘑菇似的柴禾垛湿透了,面缸里也见底了。半晌了,父亲为母亲辫着头发辫。父亲的手指头干瘦,有些发抖。
母亲看着镜子里的焦黄胖肿的脸似自语:今儿吃啥烧啥呢?我在床上无力地叫,妈,我饿。饿的肚子疼。
父亲无语,手抖得更厉害了。父亲将母亲的辫子辫好后,母亲披一条烂麻袋,提一只荆条筐出门了。而父亲趴在床下,将他的一双木屐找出来,用刀劈成一条条的。然后,把铺在床上用麦秸编织的稿荐抽出一小把麦秸来。
母亲赤着脚,踩着泥步履艰难地从地里回来,荆条筐里有半筐红薯叶。这是自留地里种的红薯。平时,父亲每天要去瞅两遍的,生怕别人偷。
父亲用火镰打着纸枚,将稿荐抽下来的麦秸点燃,然后将劈好的木屐条生着,再一小把一小把地把湿柴禾塞进去烧烤。小小的灶间,浓烟弥漫,母亲说,你出去吧。我来烧锅……
那一天,我们每人吃了拳头大的一个菜团。
我病了。肺炎。咳嗽,发烧。在大队卫生室里吃了几天药,一点效没有。赤脚医生说,这娃病重,得去公社卫生院。再晚就怕出事了。
父母站在空荡荡的三间草房里,找不出一件值钱东西。右派多少年,昔日值钱的东西早就没有了。当时的好衣裳也早穿烂了。家里除了床上有床烂被子外,一无所有。穷得连小偷进来都嫌寒碜。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拨郎鼓的声音。随之还有一声吆喝:找头发换针啊,废铜烂铁换宝塔糖小糖豆啊。
母亲听后,把自己的两条大辫子捧在胸前看了看,然后,从笸箩里拿出一把剪子出门了。
……
听母亲说,父亲看到她短发回到家里时,父亲哭了。再难再苦也不流泪的父亲为了母亲的辫子哭了。哭得自己搧自己几个大嘴巴。哭着说,谁叫我嘴贱,谁叫我嘴贱。人家都不提意见,就我能,就我主持正义……
母亲抓着父亲的胳膊,劝父亲说:辫子铰了还会长。娃不能出事。当然,我的病好了,否则,谁来写这篇小说呢。
父亲在文革初期即走了。
父亲是剧团的名角,而且唱的都是老戏。宣传的是封资修才子佳人的那一套。文革开始,父亲即受到批斗。父亲被造反派架着胳膊站在高高的桌子上。又饿又累的父亲一头从桌子上栽下,再也没有醒过来。
母亲听说父亲死的消息,没有嚎啕大哭,她甚至没有流泪,静静地用毛巾把父亲瘦得没肉的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费劲地站起来进到内屋里。当母亲从内屋出来时,母亲手里捧着掺杂着许多白发的长辫子。她轻轻地把辫子放在父亲的左脸颊,再缓缓地从下巴下绕成一条弧线,在父亲右脸颊处放好。然后站起来,歪着头左右仔细地看,如欣赏一样艺术品似地看辫子是否放对称了。母亲把辫子调整对称后,再弯下腰双手抱着父亲,把自己的脸与父亲的脸贴了贴后说:你先走吧。在那边等着我。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我会好好活到好天的时候。
……
后来,母亲再也没有留辫子。我曾问母亲,后来为啥不留下辫子了。
母亲说,留了让谁看啊。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平反了。一家人重新返城。母亲却一直没有快乐起来。她总是默默地拿着他们的结婚照看着。照片上,母亲依偎着父亲,父亲右手放在母亲的背后,而左手却握着母亲的辫子。
母亲看着相片。嘴里轻轻的念叨着。我细细地听了听,才听明白。母亲念叨的是:
我只想成为
你黑色发辫上的一只
蝴蝶,
与你一起飞舞在春夏秋冬。
我多想成为一只
永远也洗不坏的皂角
让我的身躯揉进你的发香
缠绕着你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