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当我望进你的眼睛时。之后我们错身,离别在匆匆的街道。
如果不曾遇见,命运是否不会发现你,容许你安睡一隅。继而我们都忘了那些过去,那些不得已。
但命运从来对人苛刻。
桌上酒杯又丁丁冬撞响,我想请你听一个故事,我们都不能再喝醉了。
1
松针正手忙脚乱地钉住酥皮的树枝,在风中,松树林一齐摇晃着昏睡的头,肚子里塞进一排绿房子,像磨吃进去的新叶子。其间只有一间房子呼着气,它的外墙被不紧不慢爬上表针的虫子啃成了树皮,书框进窗子里整齐地挨近着,店被左右夹着更加狭小而沉默,像腆下的头,引着人去可怜去发问。它已等待了许久,墙下的泥土早已半僵了身体,野草得意着嘴脸尖着牙钻出了皮,蜘蛛咂巴着舌头下起了雨。终于它等到一位新回来的人,冬在街道上遇见他,又慢慢借过。许多次她的眼睛钻进书店的窗户,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走,却从没进去过。窗子与书,只是脚步后的一响。最终,她都要回到一个比书店更安静,沉默更理所应当的地方。
冬站在家门前,两站路灯站在两侧看着她,门垂直地切过脸颊,门后的人张大着嘴巴朝向她,我知道什么正在发生。犹豫的停留逃离意识不断重复,每次她都是服从地开门进去,任由声音覆没。
这里是父亲的盛宴,于她而言每一位嘉宾都是陌生人。他们交谈,酒杯一刻不停地响,饭菜乱成一遭。冬不会停下脚步,父亲也不会留下她,仿佛我是摆进家中的一个物件,不显眼不败兴,走过留不下一点记忆。
如果你站在她身边,和她一同走进去,暴雨一般肥厚的酒味会将你吞吃,然后粘附在身体的每一寸,它将跑过鼻子冲进你的大脑,甚至在你的眼睛中呐喊,在耳朵里淋滴。你能想象到吗?与现在酒桌上仅仅酿了个开头的味道不同,那样的酒味它浓重到会将你压倒,像蠕虫在每面墙壁上一点点爬动,到处都是白色尸体,房间在熏臭味中生机勃勃。
父亲。他只在酒精偶尔的空隙中清醒,自己从没主动放弃过,像还没戒奶的婴儿一刻不停地吮吸着,他滋滋有味地自我溺爱,全然不知鼓起的肚皮里怀着死去的自己。
院子里的宴席迅速在身后退去,冬走进房间慌张地关紧门,相互咬叫的声音终于模糊起来。但蠕虫仍在伏着味道爬动,那股与呼吸一同进出的味道,亲昵地依偎在门上,向我蜿蜒而来,它要攀住喉咙,它将挟住呼吸。我必须将自己缩进被子里,我必须躲进梦里。
梦里总是下着一场雪。多少次,多少次我梦到它,那个雪夜,仿佛它圈养了我,使我永不能逃离。奔跑的女人,洒下的灯光,伸出的手掌,落白的头发。
冬不能躲得太久,因为会有另外的声音唤醒她。那是另一种恐惧,它一定会来,无需等待的注定。有一个声音,在所有孩子的耳中,它比鬼故事更能催促眼睛,比饥饿更易诱惑眼泪,即使小到呢喃,我们也会听到。我们将感受到生命的威胁,然而我们毫发无伤。
父母的吵架声。
对于它的到来,冬十分相信,反复的求索与放弃使它已经成为了一种真理。梦中雪夜的刀没能追到母亲身上,争吵声抢先收走了梦,只差一步的距离,它终于来了。冬松了一口气,她该走出家门了。
一切如此怪异,她应当是一个旁观者,无论争吵多么急促多么不休,孩子都不应承受其中分毫。如今冬站在夜里,争吵声在酒味里跳跃着摔跤碰撞,她成了家庭之外的人。如果学不会冷眼垂头,就总会是我离开家,而他们就像握在手中的筷子,只能相互平行着用,用一根夹不了菜,两根一旦交叉手又会在笨拙中开始疼痛。
十分冷了。北方的冬夜里,即便不起风它也狠力地摩擦脸颊。冬在衣服里,冷就贴在衣服上;她在灯光里,冷就啄食在光里。哪里都是冷的,可家里也是冷的,这是否意味着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家。家庭是一个谎言,我们因血液拼凑在一起,没人记得爱需要缘分。
冬夜的云揉散了在天空,洇在暗珞鬓色中旷远起来,但冷没有走远。冬又路过松树肚子里的绿房子,这一次她走了进去,为了躲走冷,她已无处可去。松针的嘴巴咬在她身上,叼走了衣裳上的白霜,她在窗户里走,提前听到了温暖的预言。
这并不是一家书店。墙壁悬了几辆自行车,门甩在身后摇摆着声响,小屋被挤得越发小了。疑惑打着冬的脚步使它不得不踟蹰了,却依然游荡在书前。到处是书,在脚边长着像草似的。当她抬头平着望出去,这里又是一家自行车店了。从余光里店主站起来,他讲他的话,冬的眼睛被书引着走来走去。
“书是不卖的,但可以随便看。”
冬的脚步被堵住,一本书倚在木架上,纯白色的封面上红艳艳显着三个手写字“喝大酒”。冬抬头去看他:“你也有酒瘾吗?”她吐出憋在嘴里的冷气,怨气鼓开了缝泄在另一个人身上,又迅速将头低下,对两个懦弱的厌恶并肩走进她的一双眼睛里,使那里只剩下红艳艳三个大字。即便走出家,也躲不掉它,好似走到天涯海角,它始终在眼下。
店主没有回答,一个懦弱迅速伸得比另一个更高,冬立马停在书架前随意抹开一本书,忐忑使她错过了书名只来得及捉到深蓝色的书皮,下一秒看到的又把她从恐惧赶到了无助的夹缝里。
“我一恢复思考能力,就仔细地回忆在华盛顿的那个晚上。当时我不仅解除了警惕,而且对第一杯酒根本没有抵抗。我根本没有想过后果。我开始漫不经心地喝酒,就好像喝的不是鸡尾酒而是干姜水。我现在想起了我的酒徒朋友对我的告诫,他们曾预言,如果我有嗜酒心态,迟早会再度喝酒。他们说过,即使我努力抵抗,这抵抗力量终究会在某种毫无意义的喝酒借口面前土崩瓦解。果然就这样发生了,而且更为严重,因为我对酒瘾的了解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脑子。从那时起,我知道自己的确有酒徒心态。我认识到,对于这种奇怪的精神空白,意志的力量和自知之明都是无济于事的。以前,对那些诉说自己被某个问题彻底击垮的人们,我一向不能理解。现在我理解了。这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冬合上书,看到蓝色封皮上只写着“嗜酒者互诫协会”。这本书摆错了位置,但摆对了也不能怎样,他的自以为是与天生被赠予的地位共生,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他的高高在上。毕竟他说,喝酒只是他的一个爱好罢了,那么它就只能是一个爱好,他的身上有一代代延续下来的尊严传统。
店主的脸像河岸,平坦地顺直,骑行眼镜在灯光下透明得几乎消失。他认识她,几乎一样的眉眼位置使他感到自己在被愚弄,茶杯在水流中被冲洗干净。他知道这个孩子将要说出什么故事,他见过,路过,参与过。冬接过递来的茶,他们开始讲起酒的事情来。
“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曾被酒抓住,他会是怎样?”冬的双手握紧了杯子,她在为另一个人感到后悔,感到遗憾。尽管他的生命已经过半,时间的静止装作另一半的重复,但人的命运由他人的命运组成,我无法独立行走,像壁虎咬住尾巴在原地转动。
店主没有回答。对我而言,也许这并非一个问题,而是对人生的一句谴责。但这是他的梦想,如果没有酒,如果不曾踏上河流,不曾照见枯黄色的路灯,一盏年轻一盏垂暮……他停住了,不敢再想下去,如果所有前提都没有,那么最终的结果也可以没有,他会彻底一无所有。恐惧胜过了一切念头,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将她模糊成一个影子,他急切地想要说出口,恳求所有的解释被听到就能得到宽宥。
2
他说,我也讲给你一个故事。
他的第一瓶酒是儿童时期盛行的小香槟饮料,只是可忽略的度数,命运将将开头。
长大后偶尔他一两瓶啤酒喝着。
直到一个夏天,被哄骗着他喝下去半瓶白酒。
“然后我就死掉了。“他说这话时眼睛迷蒙地看向窗外,男孩变成柔软的柳枝在风中摇晃着走,脚步四处探索好几下才能向前一步,喝吧没事儿,他一直说着。突然他闭上了嘴巴,店里重新一片安静,冬知道他不在这里了。其实他酒精过敏,但他为它着了迷,这种感觉像他突然无所不能,只要有酒就能在任何处境下都有路可走。他离开了家乡,但酒,不是可以远走的故乡。他欠下一百多万的债,整日为了酒奔波往返,离婚的妻子带走了女儿,继而父亲因病离去。“我在里面泡得太久了,抬头却无法回头了。戒酒也挽回不了什么,我知道自己全被它影响了,永远,我只能尽量保住现在的自己。”他又回到这里,会远走的故乡,曾经的家。
冬见过他,她已经认识他许多年。在家里的相册里,他是站在父亲身边的人,这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称呼“父亲身边的人”。有时他绿色的军装微微发皱却十分昂然,有时年轻的父亲正弯低着腰向他敬酒,有时两个孩子一起跳过山边的水沟……他们一直站在一起。缘分拉扯着他们在分离中迈着同样的步子长大,只是一个照到了镜子,一个还没舍得回家。
但父亲不与他寒暄,一个妻离子散的“不成事”,却将罪名归到酒的身上,在宴会的酒桌上他是被斥骂的“没出息”。父亲的嘲笑远比批判更高一码,作为家庭财富的幸存者他理所应当地被命运偏袒,喝酒对他来说的确可以只是一种消遣,但多少人为了他口中的爱好倾家荡产,他只顾着沾沾自喜地轻蔑,却没有心情看看即便是自己又是怎样地不成人样。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只是在维护自己的无辜与正确,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没有什么可不舍的了。他们都被骗了。
但冬知道他是谁,知道在相册里他住在哪一页。
从此她叫他,成叔。
3
“不要太怪你父亲,他也是受害者。”任何同病相怜的开脱都虚脱,像水面上飘着的死鱼无力地腐化,但他无从选择。“不是酒选择了你们,是你们选择了酒。”冬在用同类规训他,可罪债更多的人也配相提并论吗,这让他分不清谁更无辜了。
“如果你要读书聊天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坐着,或者饿了想吃饭都可以,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冬走出门,下雪了。每一棵松树都哆嗦下了雪花,它飘飘扬扬将夜洗成蓝玻璃,仿佛偷去了世间所有的悲情,又抹在地上,层层叠叠,将过去埋藏。从此焕然一新,所有钟表,所有相册,所有在眼泪中的思考全都消失不见,只能看见雪飘飘洒洒。
多少次,冬又想起那个雪夜,那片灯光……它要携着她消失了,或是她又睡下。
母亲将冬裹进怀里中,她小小的手脚被煨得很暖,哈着嘴伸手去抓母亲落白的头发。雪下呀下,它落在母亲的衣裳上,映在冬的眼睛里,飘在裹紧的棉被下。
喝醉酒的父亲拿着刀在身后追着,院子里的灯光越过外墙落在地上,母亲赶着脚步奔跑着,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有些事你不能忘记的,永远回头就能看到,那些无关痛痒的瞬间使它更加刻骨铭心着,而我只能紧趴在希望的缝隙里偷偷眺望,即便早已看到了消失的远方。
4
冬开始成天待在自行车店,新年的灯笼登上了大道旁的路灯脖颈,呼呼闪着红缨子,开学又近了一步,再有半年她也将彻底离开家。成叔依然活不多的样子,他背过身去煮茶,灯下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可以触到冬的脚尖。她轻轻地踩住,好像这样他就会永远停留在此刻不会逃走,像一只蝴蝶合上翅膀不会再被淋湿,但也许这正是死亡前奄奄一息的模样。
成叔为冬补上茶,她慢慢读着书。一切都太安静了,有时仿佛这里消失了一个人,只剩下她一个。我会恐惧它的短暂,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其实只是一场经过。于是每读几页冬便抬头确认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看到成叔黄色的头发起柔软得像羽毛,使她想起小时候田地里的玉米须。小时候天一下雨,冬就跑去山上,雨水悬在玉米宽长的叶上哗哗垂落,玉米须含下所有雨滴,湿漉漉软了身子,吞下去舌头会挨到虫子的尸体。四面八方都在响,天地洗了一番澡,过往一切都走远了。冬躺在玉米穗的眼睛下,她是诞生的第一个人,没了困惑也没了家。她是自由的模样。
但希望的缝隙像伤口愈合又绽裂,她则像贝壳开开合合那样,伸出舌头在沙土里寻觅暂时的供养。我知道这次也不例外,但就像苍蝇一次次撞上玻璃但下一次还是会愚蠢地震动翅膀,一切只在想象中存在,我只能自欺欺人地将那视作唯一的出口。我仍然伸出了手掌。
但母亲来得如此之快,她站在书架间,书层层困着她,她却只挡住了我的出路。
冬隔着玻璃门望向母亲,她们站在不同的世界,互相交谈,却像镜子的两面不能触碰对方。她抓住我,谴责我对别人的热情与讨好,用贬低我的动作使我心甘情愿留在她身旁,并在妥协中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丑陋,但她却对唯一的施害者置之不理,仿佛她不放过我就已经报仇成功。与母亲的牵扯再也无法使我感到喜悦,我想是谁把那个孩子从温暖的棉被扔到了雪地里,很久以前她居然轻轻拍打着我说宝贝宝贝。
窗里被框进的书整齐地接近着,冬飞快地略过,她又一次无处可去,这仿佛一个玩笑,希望的到来只是为了向我证明失望的必然,不幸的是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疑惑在脑子中无序撵动,像风中的大树搅动着叶子,我感受不到自己还在走。母亲如何找到那个地方?多少次她跟着我?她又把我变成了一个麻烦。母亲又一次追赶上来,不留任何余地将我狠狠压进海水中,鱼群从我的鼻孔游进眼睛,鳃在耳朵里呼吸,我几乎喘不上气。
而这只是一个继续。爱需要共生来滋养,人因对称而可怕,仿佛两个生命拼揍在一起,每个都只活了一半。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耳朵,一样的手掌。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另一个母亲,母亲会将我穿在身上,把我踩在脚下,用我的眼睛看世界,拿我的心承受所有的对待,所有的不得已。我不是母亲的女儿,我是解酒药吗,攥紧我好似攥紧了生命的另一半,原来我是她的另一位丈夫。酒气在头发上生长,冬闻到了呕吐物的味道。
她跑回了家。父亲的打呼声使她松气,像未来面对他的尸体一样不恐惧。我从不需要他的身体,当他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表情,不能摆动那双攥住酒瓶的双手,我想我会爱他。只要他的灵魂依然飘浮在这个家中,最好所有人都无法看到,那将会是我最爱他的时候。在我的想象里,父亲失去了姓名,失去了油腻的面孔和身体的褶皱,他只是一副父亲的模样,我是一个称呼的女儿。但他留给我的想象是一个瓶盖,最大不过一个手掌,盛放不了几个场景,甚至没有饭菜的味道。
冬转头看向窗外,后山在地基与天空承重墙间肆无忌惮地滚跑,云朵抓住它的背全心全意架起翅膀的形状,之间虫子吃下另一只虫子,蜜蜂咬断了月季花的花芯,野兔拖着折断的后腿丑陋地跳跃,许多悬崖被造起,许多高地又落下。世界从未停下,我能够留住谁,又能摆脱谁。
5
钥匙扔上桌子,母亲把买来的菜摆在地上,西红柿,洋白菜,土豆,白萝卜。到处是父亲的打呼声,盛在瓷盘上,长进菜心,被我们吃到肚子底。
“你怎么知道那里的?”冬在母亲前面前低着头,永远我都是低着头。一瓶水养富贵竹摆在桌上,一个盗窃母亲生命的人站在叶子上。
“哪里?”母亲拿起一颗土豆在水下搓,搓着它的皮,搓下它的泥。
“自行车店。”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个屋子仿佛要将它挤出去,像把土豆和砖头炒在一起,把棉花和塑料拌在一起。
“我和你爸一直认识他,你知道。”
“可你从来没去过。”母亲削下土豆的皮,一页页的土豆直直降落到水槽里,它们能看见母亲,一团头发塞在她的眼睛里,盘在那里面进进出出。
“我让他催你下次早点回家,怎么了,他又没在店里。”
父亲的打呼声到处响着,抹在墙上一面面的蠕虫在爬动,催促着我离开这里。地上的蔬菜我知道已经开始腐烂,在自以为重获自由的那刻起,霉菌就附在它的身上。我听懂了母亲的威胁,她又将我变成一种麻烦,可她生下了我,我夺去了她所有的权利与机会,我也要为了她的尊严而活。
但人的自私亘古不变,何况我与母亲也并不平等。
当酒的味道再次流进房间,父亲的打呼声便会停止,仿佛一团鱼刺卡住了他的呼吸。冬的身体开始游进海里,恐惧使她的骨头长出刺,咬紧的牙齿变尖,她的双脚变成鱼尾不能行走。我是一盘下酒茶,父亲吃下去,酒精不断浸过鱼刺使它被泡发着变大,我要穿破父亲的食管,穿出父亲的喉咙。
母亲她不知道,大人永远无法教会孩子不去贪婪和懂事听话,因为他们是大人。你肚皮里出生的人终将背叛你,如果你强硬地逼迫她遵守归你所有的誓言,你就应该知道这一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但我不怪你,我仍然心疼你为你流泪,即便你所做的不过是在惩罚的余力中安慰我,同时又表达着自己的无奈,你只不过和许多人一样养出了另一个自己,你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孩子。
冬走进书店,没有什么能阻止我走进这里。成叔站在她面前,背对的身影被书切割开,像一块块被打碎的镜子。父亲的酒瓶挤进去,膨胀出一地的镜片。母亲微微下垂的下巴,被折得发皱的的手,长满苔藓的眼睛全部落在上面,像成熟的杏子落在堆满树叶的泥地上,鸟的喙嘴正在一点点品尝她。
冬坐在他身后,她祈求时间宽容,允许过去如同向天空抛去的一颗石头,它将遗忘她手心汗水的味道,连同纹理都忘记,它像另一个世界一样消失不见。但消失不见,从来只是一个仿佛。
6
窗子上旱出的水珠变得越来越熟,灰白的不锈钢窗框在风中的声音沉闷,簌簌将水珠吹到一起,滑落到缝隙中像打了一层冷水的裙边。面团揉在案板上,滚滚的面粉躺在身下,它依偎着案板的同时怀抱着面团,三个人缠绕在一起。背影在灯下拉得很长,成叔像一株藤蔓死在地上,他带刺的叶子伸向面团,拍打着,揉搓着,面粉发出喊叫。
冬放下书,她希望先说出口能获得原谅。“成叔”,母亲让你催我回家,“你认得我爸,我知道,那天我妈来店里找我回家,我不是个麻烦你别担心。”木杖擀过面团像树轮滚过林中湿黏的泥土包括腐烂的杏子,影子矮了,枯萎的藤蔓暂时收起了尾巴。
成叔握住刀柄的手颤抖着,仿佛藤蔓在他手心中正生长出叶子,他不说话,仿佛消失了一样。刀刃分开面团露出湿软的一侧,嫩生生的雪涂抹上他长刺的手掌,割出水红的颜色,像一个婴儿红夹夹的脸庞。
他将切好的生面条煮进锅里,面粉扑满双手把苍老磨平,连同那些过往,那些谎言,他又变成了一个年轻人。成叔转过身,他不愿承认自己认识冬的父亲,出于厌恶,出于更狠毒的更不齿的愧疚。但更令他牵绊的是后者,她来了吗?她为了什么而来?出于威胁还是眷恋。他跨过一条河,留下了一座桥,他知道它必将被很多人践踏。
“这都没事。”
面锅喷出的热气拂过发顶,冬心底被压抑的猜想等到了肯定,一直以来被否定的渴望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她依旧藏在那里,听到母亲说谁家都是这样,居然是因为我不够见多识广,所以始终责备自己的痴心妄想。我认为到此就够了,继续说下去会走到被宽容的范围之外,重提过往是侮辱,出于想不出原因的直觉,我感觉到沉重无法承受而下意识躲避。
冬蜗居着小小的身子又去读书,面条沸腾着水,窗上的水珠越来越熟。我等着一碗面,同往常一样。圆润的清面托着软绿的叶菜,扶着油光的西红柿跳跃在热气里,面条像章鱼腿一呼一吸,吮吸下鲜亮的汤汁。面汤像雨水浇灌舌根,我躺在玉米地上,看着远处的杏子从树上坠落,藤蔓的叶子悄悄爬上它肿大的肚子。
但有些事变了,没人说话,冬将惶惶不安压在幸福的隐约下面,她在结局之前贪恋并悔恨自己看得太远。锅中从此被放多了一份的面条,在冬进门的肩后越了一步的眼睛,母亲的嘴巴频频张开又合上,她都不知道。我应该问出口的,我们总会明白结局从不等人,只会让如果当初来得更晚却更急,如果当初。
7
父亲坐在沙发上,身体的油脂河流一般浸进沙发里,熬出双臀的形状。他在河岸的边上建了一座新房子,直到沙发变成土地,直到发霉的斑长出草地,否则他将永远隔着我们望向对岸。他对待一切都那么用力,用力地命令,用力地磕碰酒瓶,用力地抓住所有错误,仿佛他预见了最后的威胁,即便生命的宽容使他不劳而获,又使两人妥协在他脚下。
冬把手停在肥皂水底,冷水像一面镜子咬住她的十指,一个女人的脸庞在镜子里忽隐忽现,像幽灵摆动着身体流离。她迷着冷雾的脸看着我的眼睛在水上起起伏伏,模糊的像一立影子,被男人的手掌压怕了,几年一推又皱了,再也平不了了。一枚落在地上的杏子,阳光严肃地费力耗干它的水,泥土慢慢吞吃下它的核,赶着它又去养下一棵树。当她又生出一个她,当三个人的脚步踏在她的脸上,走在她的身上,踩在她的命数里,她永远都不敢回头,她永远沿着别人的路走。一位蒙着眼睛的女人,当她把手送出去的时候,她是否知道被牵着走会迷路,她是否明白人生的弯弯绕绕不能重新来过。
切菜声钝钝落在案板上,碎了揉出来的泡沫,碎了一面记忆的脸,碎了一个生命一条路,都碎了。女人的手掌被刀柄圈住,成叔的手在颤抖,她的双眼只能看到一摞被切薄的土豆片,从此这就是她生命的所有,她的身旁再放不下其他。
只有冬能看到的镜子,她缝在镜子的一侧被绣出固定的模样,而另一侧是杂乱的线头无首尾地在玻璃里穿行。她的手又开始摩擦衣服,案板上的刻痕刮出一侧毛边,盆里的蓝毛衣缩紧又脱下一层颜色,一堆多出一堆的空酒瓶。终于当挂衣杆垂下湿衣服,当饭菜热上碗筷。一切都没有变,冬对自己说——一切都没有变。
父亲坐在餐桌前,面条升起的热气像一团慢火吐出来的烟,静静烧着四处而来的酒气。那些气味,从他的头上长出来,从他的嘴巴中滚出来,从他的脚下走出来。啤酒的冒泡声,母亲的洗手声,肥皂泡的声音,一场残破的婚姻。成叔把一碗面条放在我面前,他身上有面粉研磨的生味道,我听到父亲说:“以后不要再去自行车店。”他拿起酒瓶,泥泞的黄色污水冲进河流,面粉被和成泥团堵住我望向成叔的窗户。
父亲猜透了冬对自己的诱惑与哄骗,她走进镜子里,想蒙上眼睛,连同鼻子,连同耳朵。那些即将听到的,即将看到的,已经嗅到的,那些她不想得到的,那些她即将失去的。
有些事情变了,冬必须承认。
“为什么?”冬低着头站在富贵竹的叶子上看着他,永远我都是低着头,母亲在水下洗着土豆。
父亲对待一切都那么用力,他扯大嘴巴将手伸进去打开嗓子里塞着的箱子,声音冲了出来:“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他是咱们家的敌人!你爷好心给他喝酒,以前也天天跟着我喝,怎么,得了好处就算完?现在谁也不跟他了,翻脸天天怨上酒了,这是在恶心我们!”
糊着汗水的夏天,酒不停一刻地钻进弯弯曲曲的身体管道,蠕虫爬进嘴里,装成老人的骗子,一段半死不活的生命。然后我就死掉了。
冬跑出家门。
她跑过所有大树的影子,在那棵树下,在那棵皴最干最皱的大树下,父亲牵住她软腻的小手慢慢走回家。她跑在黄土掺杂大片绿草长出石头的街道上,它粗壮长裂口的双臂曾经怀抱过她,在一切还有希望的一个早上,它微笑着听着母亲如何扶起小小的她,温温地哄笑说“不怕——不怕——”。她跑过所有的梦,那个雪夜,那片洒向雪地的灯光,她的手抓向母亲的头发。当另一枚杏子落下,当它也渐渐被泥土和阳光吃掉,她不知道两人的相依为命从此就已注定下。
一座山冲撞着冬的嗓子,枯死的藤蔓,被摧黄的玉米叶子,死在坟头半身腐烂的乌鸦,在山上在地里在坟头前都说着一句话:一棵树上最毒的苹果,一棵树上最毒的苹果。
在拥有的第一片海洋里睡着时,她的鳃就已经夺去一个人的呼吸。在她的生命开始之前,在她身体的一半还未找到另一半时,就像蝴蝶的两翼还未贴合时,她就已经把一个女人送进坟墓。当蒙眼的女人把冬从扩张的井口救出时,当她把冬放在温热的乳房温泉时,她是否知道自己刚刚拥有的不是出口而是陷阱,她是否知道自己正在呕心沥血呵护着最忘恩负义的人。
冬不停跑着,风撕过她的脖子,寒冷塞进她的嘴巴与舌头之间像一块石头,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案板上跳动,被砍剩的树桩学着她像一只野兔乞讨着活下去。她害怕积累在脚下的罪责传承,也许会将她拽向寂静的海底,她的双手像一块木板放置在肚皮上,水面上漂浮的脸庞被翻滚的海浪扭动着,那些被海水填满的眼眶盯着她。没有人流泪,冬在棺材里睁开了眼睛。
结局早该是这样,血缘的假象总把孩子养得深情,生养恩情携带的赏赐和罪孽我都承受。一个一个我数着他们的罪责,自然而然地接过后匍匐着偿还,手指数到最后指向了自己。但居然还债的人把求救的手伸向了被害者,那都没事,我怎么可以恬不知耻地向他索求安慰的场所,他看着我头顶上站着的人却熟视无睹,仿佛我们都与之无关。
冬停下脚步。在松针张大嘴巴的身后,那个唯一舍得柔软的地方,一片深远的松林慢慢穿过我的视线,走到眼睛之后带走了过往的世界,我被挡在一层叠着一层的罪孽深沟高垒之后,看着到往屋门的距离随代际像地平线一样延伸变长,我站在原地,越来越远地望向了窗户,我往后退,它却一步一步靠得更近。成叔取出碗筷,他转头看向窗外的街道,妈妈蹲在那里拍着我的背说,不怕——不怕。
8
冬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年的最后一天。
爬满地面的酒味躺在蛇的身子里来回翻滚,令房间感到拥挤的吵闹鼓进人的面皮里去,父亲一年内最盛大的宴席,虚张声势得好像没有明天。他终于走出河边的房子,淌过干涸河床的脚步用力且充满希望,一轮太阳照在他的身上。
而一颗红薯心甘情愿埋进土里,它会做一个梦,梦里将会下着雪。另一颗红薯,它不再清脆爽口,肿大的腹部已经皱缩,那里被充满希望的脚步挤压出脚印,伤口使它永远瘫软在大地上,但始终它紧紧抱着脚印,紧紧地。在另一个地方,书挨近的窗口,关于会发生什么,冬再没去过,她们都不知道。
冬又做起了梦,梦里不是一个下雪天,她成了另一个人的孩子。他把一碗鸡腿放在我面前,淡黄色的皮一碰就掉,他的声音离得很远,好像又俯在耳边。我知道这是梦,我极力想要听清他说的话,告诉自己醒来时要记得,但我听不清。我想设计他转身的场景,这是我的梦,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灯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轻轻踩住,面团在尖叫。
尖叫声,坟头半身腐烂的乌鸦在尖叫,仿佛它又活过来了,它死而复生十分珍惜地尖叫,一直尖叫。
冬跑出房间,她疑惑地张着眼睛,一瞬之间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好像她刚从第一片海洋醒来,好像她刚从扩张的井口中逃出,好像她第一次睁开世界看向眼前。一切都是新的,血躺在蛇的身子里不断被吐出,它趴在地面上看向周围。复活的乌鸦在尖叫,白色蠕虫急匆匆爬着,走出房子的男人用力握着一个半碎的酒瓶,裂口处滴下它的身体,它看着自己蜿蜒过一个又一个脚步,望着那一个个脸庞染上自己的颜色。生命的高山起源于一个男人低瘪的额头,在这里它的伸展生生不息,它洗过黄色枯焦的树林,跳出倾倒的高山流向钻满酒精的平地,它彻底占领了这片土地,连同四个人的呼吸。
一个男人,他从冬的梦里走出来,梦里终于不是一个下雪天,他的嘴巴在微微颤抖,她听不清。你告诉我,我无法告诉自己。
乌鸦停止了尖叫,走出房子的男人不再用力,灯光越过外墙洒向地面。梦推开冬的眼睛,她听到乌鸦的尖叫和血流的声音,从此一个梦境取代了另一个梦境,她的灵魂将无处可依。
冬抱起他的头看向窗外。下雪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事。
9
父亲好像喝醉了。在法庭直直树立的椅子上他像一根木棍,冬听着父亲的醉话,他的舌头找不到方向,蠕虫咬烂了嘴巴。
它开始于一个坟墓前,一场葬礼。伪装成老人的骗子的葬礼。
他递给父亲第一瓶酒,深感福泽的父亲坚持不懈地回馈他。大理石墓碑站在坟前默默监视着父亲,一位自律的孝子喝下多少就在坟前洒下多少,直到黑夜隐去了墓碑,直到他睡在亡者死后的摇篮里。等到醒来的时候,他会永远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位葬礼嘉宾等待在他的摇篮旁,他脸上的善意更像是期待,等待摆上最后的贡品。他念出了悼词,他说出了一个秘密。他忧愁多少年这个秘密折磨着他,不是不愿意说是不敢说,你过得那么好,直到这场葬礼使他的良心不能不说。父亲看着他哀叹时微张的嘴,那一刻他发现了世上最黑的洞穴,居然在一瞬之间就夺去他的所有。就在昨天晚上,墓碑后的人用最后的骗局结束了生命,我的钱都给她,你得到的够了,他顺从地点点头,葬礼嘉宾得意地离开。
父亲是一个僵直的影子,永远躺在爷爷身后,只懂得模仿出样子。一个影子,它可怜地睁不开眼睛。那些放任,那些纵容,那些他以为是父爱的馈赠,其实只是另一个人的懒惰。对于这个必须抛弃妻子才能拥抱的孩子,他从来都是无私地给予最容易给出的东西,却将家族的腰带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里有他全部的财富,足以维持三个人的一生。一个骗子,他足够精明,他的确仅用一根腰带就捆绑住了三个人的一生。
父亲得到了最大的福泽,这份福泽在日后,披拂在一个又一个人的头顶,把他们带到生命之后。
二十年前,他看不见,他继续是一个影子。
二十年后,当腰带的扣头再次出现在面前,当他看着它渐渐松开两个皮带扣,他突然活过来了。
他像所有找不到食粮,因而在饥荒里吃下树根的灾民一样,绝望着退而求其次地,把过去报复给另一个受害者。他用一个秘密作为要挟,逼迫另一个人也走到世上最黑的洞穴里。这个秘密,曾经否决了他全部的身份。现在,它又将掘出另一座墓碑。
起初,这只是一个教训,他用秘密威胁相册里的另一个人,邀请他在年夜里团圆。他需要借此结交一个同仇敌忾的同伴,和他一起跨过山道边的水沟,住进河岸边新建的房屋。
但他喝了酒。
冬在心里念着书上的话:“……我认识到,对于这种奇怪的精神空白,意志的力量和自知之明都是无济于事的。”店主洗玻璃杯的水声变浅了。
勾结的话术响起之前,手中的酒瓶率先睁开眼睛,它迫不及待地冲向一个终点,反复反复,仿佛这是一场赛跑,仿佛它不是要伤人而是要赢他。
父亲人生的第一场骗局从筷子喂进嘴里的酒开始,它使他相信自己的纯良,相信他可以像依附家庭一样驯服它,安然无恙。所以它才能纵容他,放任他,像他的父亲一样给出懒惰的爱。
椅子瘫倒在父亲身上,他走了,却没带走任何记忆。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即便我们都知道从此一切都不一样了,好似我们都解脱了,以后却写满了过去的声音。踩在红薯肚子上的脚走开了,她依然在疼痛呻吟着,落地杏子上的藤蔓叶子彻底枯萎了,阳光严肃地吸走她的果肉。冬看向身旁的母亲,她的脸向下更垂了。一个被夺去所有的女人该拿出什么来教导自己的孩子,教会她幸福,教会她不要流泪,别怕做错事讲错话。她只能把自己的小心翼翼送给她,永远她都是低着头。
冬睡着了,她又开始做梦。梦里是一个下雪天,她的身体慢慢变大,手抓住了母亲的头发,她探头看向身后——黄色灯光越过外墙洒向地面,伸出了一个影子,母亲踩着影子轻轻摇晃着她。
10
成叔把鸡腿放进锅里,灯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后应该有一个孩子,她的手指立在书页边,随时准备着下一页。他们约好了,在今天晚上,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坐在一起吃新年的第一顿饭,他计划着讲一个年轻时最爱的玩笑。幸运的话,或许他会等来第三个人。他又想起那个夜晚。他惊讶一生可以如此之快,一夜之间他竟走完了一辈子。
在时针即将走在一个新的周期之前,他终于走出店门,怀里暖着鸡腿保温盒,脚步前进一步又向后撤。如果他去了,“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晚上你来我们家我们说清了”,他知道自己将走进什么。多少次,多少次他走进那里,在现实,在梦里。
两盏灯站在门口,一盏年轻一盏垂暮。黑漆色的身子在墙上变成了好几个,暖黄灯光抚摸着他的身体邀请,他欣然接受下膨胀的逢迎。当所有时间都晚了的时候,他看到里面的黄色是装满的酒。他并不意外。在灯光第一次见到他时,在他第一次向它低头时,他便预见到了,如同现在回想的那样。这片灯光是一条没有源头岸堤无力阻挡的河流,于是洪水不止,即便有一天他溺水而死,即便淹没多少人,它也将永远流淌下去,一刻不停。
但他必须去,降下的罪责已经说出答案,他必须去。他提前得知了结局,现在要去完成它了。
他站在门口,听着恐惧在喉咙中的碾动声,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多少个夜晚,他在受罚与贪恋之间翻来覆去,以至于再也无法忍下那个秘密。一堆一堆蛆虫爬动着,酒味伏在肉白色的身上被背出来,借以赎罪的那个孩子,过了今晚她就会舍得我。
敲门声落下之后,他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屋里。好似一切都没变,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他放置双臀的位置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仿佛他留在了那个夜晚,从未离去。
他必须要说出口。不知道谁在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最后的机会。
“你都知道了。我老了。和叔一样,我爹也食道癌走了,医生说是喝酒喝的。他死之前我总觉得没事儿,喝酒的人这么多,怎么就找着我了?后来是不敢喝了,也劝别人少喝。那天你说我怨叔怨你,是你你也怨,也是我不争气。不争气,我查出了肝癌,没几个月了,欠了那么多债,谁也不跟我了。我想着还是得回来,最后几个月了,死也得死在家里。”身旁的男人只是喝酒,也许他想起两个孩子如何跳过山道旁的水沟,自己同谁喝了第一瓶酒,也许他觉得有些话说错了,也许他并没有感觉只是醉了。
“我对不起你,但是酒,我们都喝多了......”
黄色的灯光照进眼睛,一堆堆蛆虫啃咬同一个伤口,它们伏着血红色的肉,箱子彻底被打开了,一个声音用力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没人看见,没人告诉我?二十多年!我忍你忍够了,还敢回来我面前炫耀?得了肝癌怎么着?你是活该!活该!”它们看见酒瓶一下接一下,快速且用力地甩向自己,身下的人却一动不动。于是它们啃咬得更深,爬动得更快,很久之前它们就已经钻进他的身体里,将他一口口雕成空壳。直到一条河流起源在这里,它彻底占领了这片土地,连同四个人的呼吸。
他没躲,没有了理由去活,能有的只是用身体偿还情。还没能看她一眼。这也很好。带着她去往地下。我们在一起。她老了什么样子呢。
他倒在地上,伪装成老人的骗子伸着手,哄骗他喝下所有的酒,他的头醉得往下掉,掉到地下去。慢慢他掉到了河底,看着世界远远地去了,只剩她走到了眼前。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地走,白色的丝质旗袍软软拢着她的身体,一面雾落在面庞上,她含水一般念着另一个名字,引诱他去了红艳艳的鸳鸯被面。在那里,嫩生生的雪涂抹上他长刺的手掌,割出水红的颜色,像一个婴儿红夹夹的脸庞。
他张着嘴吻住微翘的唇珠,好像要将底下的人含进去,绕在嘴里养着她。他的心里唤着一个名字。他永远没有忘记那时口腔的位置,从此那个声音一遍遍在心里响起,一遍遍响起。
11
我躺在墓前,葬礼在下雪。
墓碑沉默着,天远远,在它新生的身体上写下一个名字。世上一些东西会越来越多,比如墓碑种下的山丘,它记住的名字。
我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却不能再对里面的人讲。雪的呼吸,一下一下,像冷出的雾,让所有眼泪都迷了路。
我在墓前浇下一杯酒,喂给里面的孩子吃,等着他长大,再来陪伴我。喝着酒的雪被涂在名字的凹缝里,我听见孩子啜饮的声音。一双眼睛有了生命,它喝下酒像喝下一辈子的经过,从此失了明忘了一切。
“喝吧,成叔。”它已不会使你为难,你将不再到恐惧。
然而夜晚,它从未走远,它活在坟墓外,它住进坟墓里。
墓碑依偎着母亲,冷着她的臂膀,眼皮便像一片红云抚合上天空。雪风扯下她身上的丧服,麻衣潮湿得被嚼出水来,在齿间发出涩耳的声音。母亲光裸下身子,雪花落在白洁的肩头颤抖,为她穿上水白流光的旗袍。
我看着她再次走进那个夜里。
如果不曾遇见,仅仅是一点遗憾。她无法看见勒索的给予和无耻的夺取,那些咬下去会崩坏牙齿的东西,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一颗空心的种子。但命运的残忍之处始终在,在你以为已经失去的时候,在结局已经到来之后,它又让你渴求的主动找上门来。
她看见他,便忘掉了舌头没刮去的野果渣,麻雀鸟拥挤在树上的流水声,剪短又长出的头发,因较劲而扣坏的指头,在啼哭中拉扯出的脐带,一步步弯曲的脊背,被大地吸去的乳房,以及彻底衰老的肺腑,全部都消失不见。只记得男人垂下的双眼鼓起她的双颊,擦去汗水的手掌握住了她的心房。霎时,她烧到了他身上。他就像刮来的柳絮塞住呼吸,使她窒息着向他求救,把他当作恩人一样牵牵挂挂。
一切竟发生地如此轻易,那么她即将到来的婚姻呢?那些虽不完美的依然足够吗?换来的知足依然长久吗?那些谎言,依然能够对自己妥协吗?
她要躺在他的手心,钻进他的胸腔里,在那里面她将展开身体拥抱他,她的四肢将挤走他的,她的睫毛将抵住他的眼睛,直到变成同一个人,直到不用靠近就可以亲吻。
但我可以吗?结婚证上无论怎样还有着憧憬与希望,这一瞬间迅速被时间带过,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照顾着醉酒的父亲,她匆匆塞进嘴里的馒头还来不及咽下就要走到地里,一代一代妻子母亲在转圈,她们变成齿轮摩擦,皮肤在磨损下变得松弛,眼睛失去脾气。我也会变成这样,甚至我的女儿,生命的石磨在磨盘上重复,我们无法停止劳作。
然而它依然不满意,还要用酒时刻提醒她的无能为力,使她看到命运的不可取之处。甚至她的婚姻也在酒桌上定下。一个酒鬼经由一个酒鬼的手把她交给另一个酒鬼,现在她又爱上一个酒鬼。逃不掉。无论往哪里走。夜深梦回,她看到自己是酿酒的人。
人的眼睛在爱里看得久远,到来的脚步里他留下了离去的背影。她想,我能把眼泪流给他吗。至少现在他还只是一个背影,一旦爱上真实的他,她就会失去渴求已久的激情。总有一天,他会带走它。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的,对一个人的思念和自我怨恨的痛苦,如果当初,永远她都记得。
她再也无法忍受,完全变了样子,齿轮脱节找到倾斜的方向,婚礼变成了一个计划。她扮成新娘的样子,哄骗所有人喝下一杯一杯,等待着叫醒喝醉的真正新郎,等待着命运像他们的手一样交叉。她知道喝醉的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父亲的手扇向母亲的脸,母亲的脸颊也曾为了他那样鼓起过吗。现在它瘪下去了。她用另一个名字呼唤他,这个名字她嫁给了它,迫不得已从此开始。
手抚摸着细细密密他的脸,他醒来,牵住她的手,终于他们十指交叉。她又忘记了,忘记了脐带、脊背、肺腑和乳房,耳边只剩下一个声音。
他的眼里覆下一面湖水,她便是荡起的水边柳枝,划出水波咿咿呀呀。他在起伏的山丘上下攀爬,在雨中,风含住树芽种下白色杏花。挺起的脖颈悬悬挂挂,她恐惧自己为什么还没能死去。
那时他们肌肤贴着肌肤,却猜不到两颗心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可以覆盖过往一切错处,近到可以从头来过。她不知道,他无妻无子,带着一个借口在最后的生命里,只身远远奔着她来了,从此再没离开过。
他慢了命运一步回到她身边。她看着女儿找到他,在他身边筑起窝,自我怨恨的疼痛从身体里站出来嘲笑她的自欺欺人。她本可以是他们的女儿,但人生已经施舍过她,它给她足以改变一切的财富,同时失望地坚持惩罚她一直以来的妥协不可原谅。松树窗户像当年许多次看向她那样看着她的女儿,两个身影在相同的位置上交替浮现,一会儿是她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她——她们同样年轻,同样向往命运不容的爱。
那天晚上难得的安静,睡着了梦就会可怜她,同情心厌烦之后又放逐她走回现实,让她在满脸鲜血里看不到爱人衰老的模样。她尖叫着,仅有的幻想彻底消失了,她如此珍视他的生命,因此可以忍受一切,命运怎么能就这样抓着我们两个不放?
我看着她从梦中醒来,耳边呼唤着一个名字,在她忘记的时候,在她记起的时候,在坟墓里,在墓碑旁,一遍一遍,一年一年。
我听到了母亲从未念出口的那个名字:
“阿成,阿成。”
姓名:董梦彤
联系地址:山东省威海市环翠区山东大学威海校区
就读学校:山东大学
专业:新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