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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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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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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风

卯时风

1:13的时候,起了个夜,就再也睡不着了。无奈,穿戴好了起来,天有点凉,我坐在茶几旁,烧开了水,泡上粗茶叶,把茶壶颠来倒去的淋了个遍,好不容易熬到4:30,出门上街去,吃碗头汤面。我以为我很早了,但“起早身碰着隔夜人”,在我去珍门街上的这十来公里路程当中,时不时能碰到零星的移动灯光,在大田里晃动,那是头戴着头灯的人在做农活。

在我们的文化语境里,一直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勤劳的民族”。勤劳这两个字,一点不假。我相信,在戴头顶灯的这几个人中,一多半的人,等到田地里早战过后,还要去工厂上班,而等到下班,又要回到田里忙到半夜三更。我们这儿流行种蔬菜,种蔬菜就是把时间、季节零散化了。随时随地都有干不完的活。特别是现在普及了大棚种植以后,一年四季没有落空的时间,无时无刻不忙忙碌碌的。

教科书说,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有着五千年深度的农耕文明。而各种小说、民间文学也把“耕读世家”或“耕读传家”作为乡村社会温饱生活的典范情形。一代一代的人,就是受这种社会固化了的形态、在深入社会骨髓的农耕文化教育的背景下,庸庸碌碌,得过且过。一代一代的人,就在陈腐陋规中“人生匆匆”了。我的父母、我,也都没能摆脱这样的桎梏。父亲做搬运工,娘种田,父亲有时候天不亮就起来,从河浜里挑水、浇灌、施肥,帮娘把要种的田块侍弄熟,娘好施展手脚,晚上回家,还要到田里接济娘,帮她把还来不及完成的农活收梢。

我十九岁的时候,承包田已经种了十来年了,种植的方法也由以前单一种植小麦、棉花,到多样化种植各种蔬菜的转变。并且精于农事的种植户引进了许多新的蔬菜品种,有些新品蔬菜我从没有见过。大量新品蔬菜的涌入使一年四季的蔬菜你方唱罢我登场,成熟的蔬菜刚收成起来,应季的蔬菜秧苗又要种到大田里去。在我印象里,单干户以后,就一个字,忙!收成的蔬菜早已可以自由买卖,随行就市,这样一来,一家农户需要种、需要收、还需要卖,一时间似乎劳动力奇缺。自家卖掉了农产品,能立马见到人民币,这跟以往农产品统购统销手拿白条的情况迥然不同。为农民打开了新兴之门。沾着嚵唾水,翻数着混杂有汗臭味和大粪味的纸币,人人喜上眉梢。当时社会生活焕发新的活力,家家都是起早贪黑,每家每户都只恨少了一双帮衬的手。

我是儿子,又是长子,父母养到了我十九岁,一身白花花的栗子肉,要膘有膘,要肉有肉,在父母眼里,正是一个免费的好劳力。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学了木匠,但木匠行当依然延续着老法的生态,磨洋工。必要磨到九点钟老作头师傅一声招呼,才动手干活。于是,在父母看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帮衬一下家里的农活。父母的想法,恰巧和年轻人的软肋相冲突。十九岁,正是一个好困懒觉的年纪,又正是一个叛逆的年纪,也许,我又是一个格外好睡,天生懒惰的人,用一个形容词“好逸恶劳”来描述正合适。这样一来,就和父母冲突不断。

开始,是父亲给我洗脑,说“我出力出汗为了啥,还不多是为了你。我死后,都是传给你儿子的,总不见的传给女儿啦!儿子是自家肉,女儿是外头人”。父亲为我洗脑,说的话也是拼了。父亲不怕忌讳,说出这样过头的话不怕被女儿听到,对他心生怨恨。父亲就是一个直肠子的草包。俗话说:“满饭好吃,满话不好讲”,但我的父亲和娘,喜欢“两满皆满”,把话说满的同时更喜欢把话说死。娘看我对家里一点都不助力,恨得牙痒痒,更是直截了当,说她死前要写《遗嘱》,她的遗产不传给我,怕我这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子烂用。在我的一生当中,在我的一生当中,在我的一生当中,为什么这里有三个一生,因为我三生有幸,我从父亲和娘那里获赠的最大一笔东西,就是这个风中的承诺,就是这一个“传”字。父亲喜欢用这个“传”字,似乎他活着的全部意义、或者他做每一样事情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我这个儿子。而娘更厉害,娘有一句金句,“嫩只杀千刀,我都为了嫩,我才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我不知道,即使你娘鼻子上的肉,拉到了嘴里,又能跟我扯得上什么关系。娘的一生都是为了我,父亲一生都是为了我,我承接了两个人的一生,照例,我因该是躺在蜜糖堆里,可我的日子过的并不好。若干年后,我曾经就若干年里人生过得很不如意和父母的横“传”竖“传”这个问题,和作为乡村哲学家的父亲探讨过,父亲说,“鸡,搜搜吃吃;人,做做吃吃”。我一时语塞,为我自己的懒惰,也为自己的大手大脚,无所积攒而羞愧。父亲不愧为乡土哲学家,洞悉我身上的全部毛病,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去。

父亲知道我懒,用他的话说,“养了三年中牲(牲畜),知道中牲的脾气”。被父亲养了十九年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懒怂”。父亲看到我油盐不进,对我洗脑作用不大,只能霸王硬上弓,掀我的被子。天蒙蒙亮,天不亮就下到田里的父亲回来歇口烟和准备早饭,继而叫醒我,看到我翻了个身不动弹,就过来毫不客气的把我被子一掀,这样,我光胳膊赤腿在床单上再怎么睡意浓,也无法再睡得着了。而父亲像欣赏杰作,小小得意地嚷嚷着,“起来,天亮哉,吹吹卯时风”。似乎我的好公好婆,也是把他晾在卯时风里,他才长的这般强壮有力的。卯时风听起来,似乎像是成人礼。开始,我弄不懂啥叫“卯时风”,那时,最亲近最宝贝我的好公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坐在好婆落脚屋的长午槛上,问好婆。好婆不识字,没能给我详细解答,只说“日出卯时”。我问她,“大大十八、九岁时,好公是不是也一直掀他的被子,逼他起来吹卯时风”。好婆清楚的回答我,“乱话,某某十八、九岁的时候,一天到晚骑着他那辆凤凰牌,到处举拳头:打到某某某、打到某某某,风头辣辣叫。鸡环头出秀过好一阵子。除了喂饱两只猪,田里活儿难得去做。逛累了闯累了回来,我还烧小夜饭‘给笃’(他们)吃”。

时光飞逝,现在我的女儿父亲的孙囡,也早已过了十九岁的年龄,作为父亲的我不会去掀女儿的被窝;同样的,娘也不会去掀她孙女的被子。男人,尤其是长男,似乎生来就承担着、或者寄托着许多父辈不切实际的期盼。好婆批挞父亲的一席穿堂话,令我若有所悟。曾经,父亲孔武有力的身坯给过我踏实的安全感,现在,父亲疏阔的大嘴里吹出的卯时风又使这样的形象一点一点坍塌着。好多年以后,读了许多书,积累了一些人生阅历之后,回过头来想父亲掀我被子借口卯时风的说法,发现父亲也是随嘴通,随口而已。也不知他从谁人嘴里批发来的卯时风,我敢百分百断定,父亲完全不懂什么日出卯时,更不通天干地支,父亲在吹他的卯时风,娘冷眼相向,“嫩只冲煞,人,越睡越懒、越吃越馋!”“嫩只杀千刀棺材,嫩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嫩前世嗯修哩个福气!”在父亲和娘这样双重威逼、夹攻之下,我的犟脾气也起来了。开始是被父亲掀了被子的不爽,心里不情不愿,最后是与父母的怒怼。我索性躺平,哪儿也不去,就这样一整天不吃不喝。究后结底,还是好婆心软,出来圆场。

可惜,那些年,爷俩都是犟脾气,谁也不服气谁,钉头碰铁头,针尖对麦芒,父亲的卯时风吹得爷俩几次甩拳头,家里留下了许多两败俱伤的印迹。有时我想,你父母口口声声要把家当传给我,我不去田里,你少传一点给我不就得了,拳脚相向为哪般呢。再说了,你要传,怎么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要呢。父亲在情绪高兴的时候,嘴巴里会嚼调皮,他说金圣叹批,“为我为我非为我,先有快乐慢有我”。这句话换一种方式来表述就是孩子出生,父母只不过是凭着快乐的本能冲动,并没有去征求孩子的意见。父母以为自己的劳动都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天堂,但孩子的自我感觉却如坠入了魔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落差,因为随着世情的变迁,大人和孩子对生活的理解和认知天差地别,而且每个人各个年龄段对生活的认知也不一样,尤其独生子女以后,面对变化莫测的世情,孩子既得不到他救,更无力自救。漠视环境变化的差异性,看不到自身变化的差异性,结果只能是冰火两重天。

父亲认为苦口良药的卯时风一吹吹了多年,娘的捧哏也是一次都不能少。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一个唱红脸一个就应该唱白脸,可这个不是我父母的风格,他们多数时候只做提油浇火的事情。可惜父母的卯时风没能吹好我好睡懒觉、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反而让我感觉到,父母的饭太难吃了,父母的饭碗太难端了,于是我生出了自己单干的决心。这个决心雷打不动。为此,我置办了除了厨娘以外的全套厨房用具。而好面子的父母最在意的恰恰就是这个“厨娘”,在我单灶的第三天,父亲突然袭击,把我的东西都收归国有了。我赌气,早館子晚馆子,早晚饭馆子,我花我的钱,却宛如在父母心口剜肉,肉痛的反而是他们,怕塌面子的父母为了家门和谐,与时俱进,放弃了卯时风。

日子如水斯逝,卯时风停摆的这许多年,我依然故我,我行我素的结果就是一生落拓。现在,父亲故去了好几年,我也年过半百,虽然活出了自己,但代价是身上掉得肉渣也没有了,剩下皮包骨头的残躯,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常常骨头疼痛,如煎如熬,想想。还不如趁着牙口尚好,去街上吃碗头汤面来得受用。现在不用再和父亲赌气了,在日月偷换中卯时风吹得自觉自愿。不过,好吃懒做的习性依然故我。几年下来,父亲传下来的家当和他的卯时风也渐渐为我所挥霍,父子亲情随着父亲罹世、时间推移也所剩无几。唯一剩下的,就是自己一副臭皮囊和几根硬骨头。

2024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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