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我路过东言子巷,看到一家小店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徐市老白酒已到”,我心里一动。有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走过,像是自言自语有像是对着街坊在说,“哦,徐市老白酒也上市了”,那意思分明是在感叹,“又是一年深秋时”。广告语是用白色粉笔写在长方型三夹板上,上头穿了个洞,用钢丝悬在窗棂上。我是步行,看到了,很亲切,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朝里瞅。
那是一个清新明朗的早上,周围透着淡淡的薄雾。店是那种老式的小店,老供销社样式,门面是长条木板一块块排上去的。站在门口望进去,只见老白酒装在塑料桶里,分大桶小桶两种,我一向对计量稀里糊涂,也分不清大桶是几斤小桶能装多少。透过白色的塑料桶,可以看见上面浮着几粒红枣,红枣周围偶尔还漂浮着发酵过后的糯米粒,呈现泡过肿胀后、酥酥的乳白色,红枣、米粒、酒液还有塑料桶,散发出乡土的气息,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而且塑料桶方轮直角,一整条的大红颜色的包装纸围在桶中间,这个喜庆的包装,像是出嫁的姑娘带回家的回门礼,拎在手里,虽然稍显土气了些,但实实在在让人感觉出乡下的实诚和丰足。
白酒伫在柜台上,朴实无华的样子,散发着好闻的酒香。那熟悉的滋味,吸在鼻子里,流连忘返,倍感亲切。我在门口张望,早晨的店里,生意并不忙碌,店主看我既不像买东西,又不像干坏事,特意走近我,疑惑地上下打量我。肚里猜测,这大清早不知我是什么来头。我感觉到店家警惕的眼神,才明白自己的失态,难为情地溜之大吉了。那时候,稚气未脱的我还不好意思明朗地告诉店家我与老白酒的渊源,只好选择逃避来解脱尴尬。
作为徐市人,总与老白酒有那么一点点或浓或厚的情结。现在不记得最早吃老白酒是什么时候,但我的酒虫生涯,是学了生意以后,这在我记忆里是明白无误的。因为娘老子管得严,怕我“吃馋痨嘴,将来做贼”,从小对我十分的约束。我伲徐市的传统,每当到了秋令,就有人家起意做酒酿了,待到立冬,就有家家户户做酒酿的习俗。我这不是标榜徐市的地域文化,主要是乡下农家有好跟风的习气;二是有小孩的人家怕自家孩子眼馋别人。老白酒的源头,普通意义上就是成熟的酒酿里结出来的酒醪。在我意识里,小时候看大人喝老白酒,是喝着玩的。因为徐市老白酒,俗称“过肠水”,没有什么酒力,如果逢年过节,女人也要喝两碗。稍微有点酒量的人,是不屑于喝老白酒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才有些明白做白酒的程序,我们俗称的“过肠水”,是经过很大的稀释以后才变得毫无酒力。酒醪原卤,那是一个老,“邪气凶猛”。最早被这个“邪气凶猛”放到,我记忆犹新。那时刚开始和师傅分开单干,那晚是工期的最后一天,收工后落手脸洗净,坐到桌面上,坐齐,东家拿出来一塑料桶老白酒,说大家尝尝看,这是酒厂里零拷的原卤。东家也是酒虫,他拿出来的样子,像献宝一样。看东家如此郑重其事,我不免觉得他小题大做。常熟人形容一个人说话办事不牢靠,“小鬼,娘胎里出来毛也没吹干啦”,就是毛头小伙不老邦。我也犯过如此错误。年纪轻,对社会不知深浅,那天晚上,东家像献宝一样是有道理的。平常我们喝的老白酒,都兑了深井水,这次不同,原卤的卤汁,黏黏糊糊,酒色也不是常见的过度兑水之后透明的白,而是浅黄色粘稠的液体。一看就跟平时所见到的不一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但那时,我仗着酒量好,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杯就喝,也不懂酒桌上有秘诀:露三分藏三分留三分,碰到别人劝酒,便于自己有回旋的余地。这样既不驳别人面子,也使自己不至于出洋相。那晚,东家豪爽,而我正血气方刚,饭顿结束,虽偶觉有些微敲头皮,但还撑得住,远不止于当场出糗。后来,落席之后,陪老师傅们叙话,等一杯热茶下肚,原卤的酒劲渐次上来,一波接一波,十分霸道,这时才显现酒的威力,自己到底抵敌不过,外加多天的劳累,体力欠支,人慢慢疲软下去渐渐失却知觉醉倒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糗,记得特别牢。
再次结缘老白酒,是因了我的师兄。我师兄家就住陆家市附近。我们师兄弟多,这个师兄跟我最要好,他很有心,有一年的冬天,他摩托车上绑了两桶老白酒来看我。我眼睛一喜,因为自从那次在老白酒上栽了跟头以后,我对老白酒刮目相看,当然,也一眼看出师兄的酒是好货色。果然,师兄说,这是托啥啥啥关系,去酒厂搞到的原卤。师兄是实诚人,而且知道我是酒鬼,承他有心,拎两桶酒来看望我。我心里甜滋滋的。接连几年,师兄都拎酒给我,师兄也不富裕,他如此慷慨和有心,让我感念不已,只觉得酒食之美实乃是人心大美。
花开花落,岁序不言。严寒时节,也是老白酒的消费旺季,乡下的泥腿子干累了一天,晚上一碗老白酒,提神解乏。乡下人过日子就是这样,最美莫过于清安而恬淡。如果宅基上遇到婚丧嫁娶或者造房建屋的大事,场子里老白酒是必备的,男女老少都要喝一口,有些大众饮料的意思,价廉物美。因为老少咸宜,不单为筵席增添了欢快和热闹的气氛,还无形中使民风乡情凝聚得更加紧密更加浓郁。而如果碰巧家里来了亲眷或者有了啥喜事,一家人围坐一桌,一碗老白酒,两三个河荡野鲜,热心热肺其乐融融。
一去经年,我常常忆起年少时路过的东言子巷。徐市老白酒还有一个名称叫“甜水酒”,这个名称相当于官名,近乎人的大名,用于销售的正规称呼。这个正式的称呼虽然没有名人名家代言做广告,但它通俗,顺口,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个酒的品质,一方特产,养育一方水土,在长年累月的农事更替中,老白酒深入人心。农家彼此间的一些鸡毛蒜皮,也在这碗老白酒中风轻云淡了。人世里的多少孤苦沧桑,都被这一碗老白酒轻轻化解,也使那些轻易流徙的岁月增添了咀嚼的况味。
12/4/18
25年7月1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