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东方安澜的头像

东方安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05
分享

夏朝阳

我第一次帮夏朝阳办理取保候审是在前年。

那年,他从招商场一败涂地,退出来,房子被银行封了,欠了大概五百万外债,老婆把他卡上仅有的八十万取走了,跟别人,跑了。也没跟他办离婚,丢给他十来岁的女儿。

他只得搬回乡下的平房来住。平房久不住人,漏雨,我还帮他买了建筑材料请了泥瓦工。总算安顿好。女儿也从城里小学迁回到了村小。

生机无着,他就去碧溪市的佳和公寓做小工。我路过碧溪市,去工地上看他,他正从水泥仓库用元宝车把水泥运到搅拌台前。工地上的稻渣路坑坑洼洼,他拖的很吃力。夏朝阳从没干过体力活,活了四十来岁第一次干上,一个笨手笨脚的白面书生,少言寡语,骨子里透露着孤傲,这种气息在打工的工友群中是很少见的。我知道,孤傲不是好事情,把自己和周边的世界弄得格格不入,这样自我隔离的代价是比别人更吃苦,更吃亏。在老板面前不屑于逢迎,在工友群中又鹤立鸡群,这样容易被人穿小鞋,自己明明吃了亏,也没有人同情你,更没有人帮你。

生意的失败,换来了他长久的沉默。晚上我在他那儿吃饭,往日我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谈的气氛再也没有了。颓废和沮丧老是围绕着他,被失落的情绪所左右,任何山珍海味都吃不出味道。我就喝了一罐啤酒,问了他些许近况,临走时,我塞给他女儿二百元钱,我真替他和孩子担忧,但又无能为力。孩子很乖巧,我很心疼她,想提议让孩子回城里跟我家一起生活,但不知道怎么说。我了解他脾气,跟他商量,一定会伤了他自尊。自尊不能当饭吃。相反,马屁倒能变现成饭票。

佳和公寓的开发商叫林秉和,听说很有点来头。我办理过几个案子,和林秉和有交集。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建筑行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月领三千元,还有三千元奖金到年一次性付给。而劳务合同上的工资待遇是三千元。夏朝阳在乡下,开销不了多少。乡下的蔬菜又便宜。就是没有了女人,买汰烧麻烦,他工地上早出晚归,又当爹又当妈,自己觉得很尽力,但看到女儿小脸愁眉不展的样子,心里又难过又自责,明白很难对女儿照顾周全。大人苦,孩子也苦。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小皇帝,估计他女儿,在学校里,没少受欺负。“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大概半年后,一次他上城里来找我,我正巧出去了,不在律师事务所。他就等在我家楼下,问他等多久了,他不说,执意要把帮他修房子的钱还给我。本来,这点小钱不算什么,他在生意红火时,我们之间也经常有小额拆借,但是他这个人,我发现他生意失败以后,对他打击很大,特别是老婆的离他而去,摧毁了他的意志,使他失去了生活的锐气。回乡下做小工以后,他感觉和我之间不再平等,渐渐的我们之间再也难现往日里指点江山的激情和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契合,我们之间开始隔了一层云翳。而且,这云翳不断地在加高、加厚、加固。我有意和他推搡了一下,看他铁了心一定要还我,我就收下了。

每个人做人有每个人的原则。劝也劝不来。钱是收下了,他不再欠我的钱,我当然也不欠他什么,但我俩穿开裆裤的友情也荡然无存,一去不复返了。想当初,一件走私的外国西装,他穿两天我穿两天;一条重磅真丝的裤子,穿在身上,举步时,脚踝处真丝不断向下滞涌,裤子迎风招展,带给人飘逸潇洒的姿态。裤子,我们也是两两互换。可惜现如今,他身上积攒了很多自卑和怨气,靠自己,根本无法纾解,不但没有纾解,反而多了以前没有的戾气。我很替她担心。我有心盼着他振作,盼着他好起来,我一直有意无意暗示他,年纪还不老,前面的路还长着;生意失败,就像赌钱输了,愿赌服输。我们每个人出生成长读书成人进入社会,就是进入了赌局,不管你愿不愿意,愿赌服输是铁律。但作为你来说,还远没有输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地步。一是有我们几个朋友在钱上多多少少可以帮些小忙,你可以做个小生意没有问题;第二方面是说按哲学层面讲,人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做生意有点像赌博,不管赢钱输钱,都要静下心来复盘,思考一下赢是如何赢,输又输在哪儿。总结经验教训,以便扬长避短。我跟他交谈,略表提起上面诸点,特别是说到第二点时,他明显流露出反感的神色,我就马上刹住车,没有再往深里分析下去。

还钱事情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见面。大家都忙,过年碰见,也只是匆匆点了个头,没交谈。心里想着去探望探望他女儿,我专门跑专柜买了一块腕表,还买了一个插上电能快速加热小菜,剩饭,也能做八宝粥玉米粥这样小食的便携式保温桶。可总是因为应酬接二连三,分身乏术。心里原谅自己,以为总归有时间的,几时下决心腾出空来,去看看小孩子,小孩子可怜兮兮的。我知道,佳和公寓快扫尾了。主体大楼基本都完成了。还有些围墙、道路、绿化等收尾工程。我正在想,夏朝阳这儿工程完工了,不知有何打算。我记得,那时正是穿衬衫的时候,早上还要穿件夹克,我突然听见夏朝阳出事了。出什么事,也没能闹明白。

为此,我专门放下手头的活,带上送他女儿的礼物,专门抽出时间,跑去了一次碧溪市。到碧溪市才知道,又是一起棺材脱底。简单说是资金链断裂,夏朝阳老板林秉和跑路了,有说逃新西兰的,有说逃澳洲的,很多买了房的人,看到房子收尾,眼看就缴房拿到钥匙了,在这节骨眼上,老板却跑路了,这下子群情激昂。夏朝阳因为还有一年半的钱没拿到,上街拉横幅,被抓进了看守所。

罪名是“扰乱公共秩序”!

这是我又一次把夏朝阳保出来。

我开车,把夏朝阳送回了家。小孩子看到我们,脸色灰灰的。当时忙着大人的事,也没留心小孩子。临走时,我把礼物给了小孩子,小女孩因为爸爸的事,脸上一点喜气也没有。临走,我又留下了二千元,我说给小孩子的。夏朝阳没推脱,也没说话。看得出,人生不断的挫折消磨掉了他的傲气。夏朝阳无复往日的神采,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的人精神蔫头搭脑,毫无生气,像个还可以喘一口气的活死人。他买了点熟菜,我在他那儿吃了晚饭。面对困境,彼此都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出奇的沉默,我只是象征性地扒拉了几口饭,就借口起身离开了。

过了几个月,因为他被法院强封的房子的事,处理完了,我们又见了一面。他告诉我,现在在沿江林立化工厂上班。他似乎很满意,心情也缓和了不少。我替他高兴。我知道,房子解封后,他可以带女儿回城里住了。抵押之后,也可以做些小生意。总之,人生又向好的方面发生了转折。我忙过手头的事情以后,晚饭后去他那里。去之前我没有给他电话,他看到我,告诉我说在厂里机器上负责加料的工作。每隔多少时间加一次,空余时间可以随意活动。活不像在佳和做小工时那么累了。中午还能休息到自然醒。工资收入也还可以。唯一的缺点就是林立化工厂属于苏州企业,而苏州的社保和碧溪市不通,以前碧溪市的社保只能断掉,办苏州的社保卡从头来过。

但聊着聊着,发现他心不在焉。我看他心里搁着事,也就没聊多久,重点和他商讨了他和老婆离婚的事。夏朝阳性格里,有天生懦弱成分,我非常不喜欢他这点。尤其遇到感情纠纷,他总是当断不断,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我说几年了,也该了结了。你也该如果有凑巧开启自己新的生活。现在联系不到他老婆,我向他解释了关于传票送达与如何公告的操作的问题。我看他有些烦躁,吞吞吐吐,首鼠两端,始终不敢下定决心,自己找借口说为了女儿,但我看他似乎另有隐情。我看看他,没有追问下去。从个人的工作身份来说,当事人不告诉我,我没有向当事人打听隐私的权力;作为赤卵兄弟,我更应该尊重他的隐私,并且,还要小心翼翼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尽管他的自尊令我非常讨厌。那天我离开时没看见他女儿。我以为小孩子在做作业还是别处去了,刚想问一下孩子的情况,紧接着接了个电话,走的匆忙,也就没问。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运行着,时断时续的保持着联系。

过了几个月,又接近年底了,我因为办案处理事情,正巧路过林立化工厂,事情完成的顺利,我就拐过去,想看看他。没想到门卫很严,不让我进去。我给了门卫一包中华,他才帮我把夏朝阳叫了出来。见到后,夏朝阳返身回进去请了个假,我们一起在碧溪市街上找了个小饭店吃了个中饭。

他说,过了这个年,还有半学期,女儿就要上初中了。到碧溪市上中学,路远,没有校车,他得天天一早送她,他正担心着呢。我说没办法,只能辛苦点了。或者看看,能不能在学校周边租个房子,你现在农村老屋家里什么也没弄,还是水泥地平,在学校周边租房子,把城里的房子租出去,反而有利于改善居住条件,也有助于孩子安心学习。

我问他女儿学习成绩怎么样。他说不理想。我安慰他,女孩子心思重,不要过分责备,慢慢来。

饭后,我把他送回厂门口,发现他一只脚有点一瘸一拐的。我问他怎么了。我以为是他干活时崴了脚。他说不是,是怎么突然间起的。开始觉得走路不对劲,也不知是左脚还是右脚出了毛病。后来有半年,才觉得是右脚不好使。我问他有没有去看医生,他说没有,等医保卡弄好了,就去。我说你用医保卡的话,得到苏州去看,路远不说,还麻烦。他说没办法,自费的话,又要一笔开销。女儿要读书,什么都要用钱。

我没多说什么。

可惜,我再看到夏朝阳又是在看守所里。

这次是苏州市看守所。

事情大概是夏朝阳因为用的是苏州的社保卡,去看脚瘸的病。预约好了做磁共振。那天,也合该出事,本来碧溪市到苏一院,也没多少里程,高速一直都很畅通,但那天偏偏堵车,等夏朝阳赶到苏一院,过了预约时间,机器已经关掉了,医生要下班,没人理他。更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夏朝阳这一头跑到那一头,跑来跑去,筋疲力尽,始终没有说法,一怒之下,把磁共振服务台的玻璃砸了,被防暴队抓进了看守所。

夏朝阳的脾气越来越坏。

身上的戾气似乎也成倍增加了,增加到了我简直难于辨认的程度。

后来,我帮他联系了苏一院,磁共振做下来,是小脑萎缩,需要手术。

这下,麻烦大了。

我想帮他凑钱。

我知道,他以前生意上还欠着钱,现在的苏州医保卡一年也不到,没多少钱,老的碧溪市的医保卡又被冻结住,用不了,我凑了一部分现金,给他送去,可他反而不急了。

他这样,不是积极的态度。我劝他,你还有女儿需要抚养。

他沉默不语。

不知谁,帮他出了主意,叫他去碧溪市政府闹。他举着“我要医保”的牌子,在市政府门口呆了两天,没人理睬他。他很气馁,无计可施,又不愿意坐等死亡。不知那个人是害他还是捣他浆糊,教他你这样不行。后来,我听说夏朝阳换了个牌子,把牌子上口号换成了反政府的,这样一来,理睬倒是有人理睬他了,不过不是市政府什么人,也不是卫生局什么人,是公安方面对口的警察。夏朝阳被警察又一次丢进了看守所。

以前办案,我跟公安的李大队和胡政委有过一面之缘。我去他们那里说明了情况后,鉴于不过是生活困难的单一事件,他们也表示同情,同意放人。李大队长还亲自开车,带我到看守所把人提出来。夏朝阳几天没刮胡子,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佝偻着身躯,和做生意发达时意气风发、丰神玉郎的夏朝阳判若云泥。

本来,我想甩铃子他,让他在车上假装口头表示反思一下,这样在李大队面前面子上也有个交代。但当我接到夏朝阳,看到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就完全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他座进车里,对我、和李大队长的好意,无动于衷。只是,轻微翻动了一下眼皮,好像仅为证明自己还活着。似乎,我们,和老天乃至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什么似的。我有些生气,李大队长见多识广,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我佩服他们这些能自己找台阶下的人。阅历丰富,思虑纯熟,与夏朝阳的心浮气躁,形成若干鲜明的对照。

送夏朝阳回家,他沉默的可怕,走路拖着沉重的肢体,像一个帕金森症晚期的病人。步履不稳,摇摇欲坠。放学的女儿似乎不在意父亲的存在,形色冷冰冰的。漠视着周围的一切。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子,在年轻芳华的大好光阴里,本该充满活力与笑嫣,来面对洒满阳光的金色人生。可是刚上初中的女孩儿,似乎失去了对笑的感知能力。小小的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屋子里的气氛冷得人无所适从,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响,我想想,还是到街上,找个小饭店,吃点饭填饱肚子再说。我心下决定,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还是帮夏朝阳解决手术的问题。我专门跑了几次苏一院,联系了相关医生,医生说,鉴于夏朝阳目前的状况,还不能立即手术,还需要吃药观察半年。

疾病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夏朝阳只能每隔两个礼拜就去配药一次,隔一个月就去检查一次。夏朝阳每次去,都得五点起来赶公交,幸亏女儿很乖,能自己弄早点,自己洗衣烧饭,不需要他太操心。所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都是逼出来的。

今年,过了年的3月20日,夏朝阳照例,去苏一院检查,今天的检查一切很顺利,到苏州北站,夏朝阳买好了苏州回碧溪市的车票,刚要上车,他收到了工行95588发到手机上的短信,提示说,他用了十年的工行卡,可以用积分兑换现金。

工行卡以前在佳和公寓的时候,是他的工资卡,后来,为了方便女儿在淘宝上买东西,就给了女儿,卡上存一些钱,方便女儿。孩子慢慢大了,总要买一些私人的物品,夏朝阳也不去过问。

夏朝阳坐在汽车上,等待发车。一边打开手机,根据提示一步一步操作,他并没有疑心,因为之前,95588经常会发来短信。操作完成后,到最后页面,却提示“你的卡上余额不足,无法兑换积分,需要1988元,才能继续兑换”,夏朝阳看了看,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座椅,一觉睡到碧溪市。

我估计,是夏朝阳回到家里,想想不对,查了工行APP,发觉被骗了500元,才上吊死的。听到噩耗,是晚上的八点钟,我正在备案,他女儿给我打来电话。我很惊讶,倒不单惊讶于夏朝阳的死,更惊讶的是小女孩出奇的平静和从容,给我打电话的语气里似乎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等我赶到他家里,尸体还悬在房梁上,保持着原样。有派出所的人在现场勘察。我跟现场的警察领头的打了个招呼,案情简单明了,夏朝阳没什么亲人,我和派出所的一起把尸体放下来,找了块门板,先搁在那里。

他女儿一点也不怕。如一泓静水,看我们进进出出,一丝声音也没有,也不哭。不但看不出悲哀,神色出奇的平静。她问也不问我们,仿佛我们以前没有过,现在也不存在。她静静地做她自己的事,独自在煤气灶上烧吃的,独自做她的作业。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父亲的死,在她无论是脸上还是身影里,一点波澜也没有。这个世界,与她无关。

夏朝阳的丧事处理的非常简单。第二天,租了个冰棺,火葬场的车,把他拖到归一苑烧掉了。孩子照常上学,也没人披麻戴孝,我征求孩子意见,孩子不置可否,我随即出了点钱,把他的骨灰寄放在徐北公墓。

夏朝阳死后的第二天,我担心孩子一个人在家害怕,等在她学校门口,想接她住我家去,可是孩子坚决不愿意,在学校门口和我争执了很久,有些人过来围观劝解孩子,我甚至请她班主任出来做工作,无奈,孩子死活不愿意,实在没办法,我去超市里,给孩子买了很多吃的,让她拎回家。这次,她没有拒绝我的零食。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感谢的表情。我内心掠过一丝寒意。

回到家,我跟老婆商量了这个事,认为还是应该把她接过来。等到第四天,我却收到了不好的消息,班主任亲自打我电话,说夏淑懿没来上学。我听得出,没来上学的潜台词是不见了。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放下电话,放下手头的工作,我急匆匆赶到她家老屋,破旧的大铁门上,锁也没有,什么门都没有关,敞通无阻。推开小孩子的房门,一个蜘蛛从门口挂下来,孩子衣服整齐的叠放在床上。

我到了学校,看到了她班主任老师。老师说,同学圈里都打听过了,一点讯息也没有。后来,在这个夏季,微信朋友圈一直传递着这个寻人启事:

“夏淑懿,女,14岁,碧溪市徐泾小学六年级学生,于2016年3月25日出走,出走时身穿徐泾小学校服。望有知情或提供线索者,请联系电话:13962318578,重谢!重谢!!重谢!!!”

下面,配有能找得到的、夏淑懿仅有学生证的照片。

2016、4、9

2025年7月5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