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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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长江浩荡的北岸，一座身姿挺拔的电视塔已初具规模，钢铁的骨骼裸露在夕照里，沉默地宣告着城市的生长。那日施工间隙，我趁着晚风，沿中医附院工地那逼仄的铁梯盘旋而上，终于踏进了塔身尚未完工的环形大厅。暮色四合，长江的夜便在我眼前豁然铺开，如一卷徐徐展开的流光溢彩的画卷。
凭栏远眺，长江大桥上奔驰的汽车长龙，连缀成一道灼灼燃烧的金色洪流，仿佛神话中通体透亮的黄龙，将钢铁桥身的轮廓映照得璀璨而分明。忽而一列火车携着悠长的汽笛声自桥腹穿越而过，那声音在江面上滚荡开去，如同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划破了灯火织就的梦网。晴川饭店霓虹闪烁，各色光柱如醉醺醺的彩笔，纷纷扬扬地倾泻在黝黑的江面上，光影随波摇曳，荡漾起一片片迷离的金红涟漪。更高远的天穹之上，繁星如无数只悄然眨动的眼睛，明明灭灭，与人间灯火遥相呼应。清冽的江风拂过面颊，携来水汽的微凉——那一刻，视觉与听觉被揉捏成一种立体的沉醉，令人心神俱忘。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更远的北方。云雾山峦起伏的暗影深处，曾藏着我最熟悉的光阴——那里有我们蛰伏的坑道机房，有四座简朴的营房，有小桥流水无声的温柔，更有竹林松风簌簌的私语，以及映山红、野百合与兰草花在季节里铺陈出的美轮美奂。那片山水草木，瞬间如一把钥匙，猛地旋开了心底尘封的记忆之门。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至，将我带回通信演习期间那一个个深长的夜。在坑道深处机房值夜，整流器持续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嗡鸣，像一支顽固的催眠曲，丝丝缕缕缠绕着神经，将人拖向昏沉的泥沼。万籁俱寂中，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我拉开那扇厚重的门，隔壁载波机房的小蒋站在门外昏暗的光晕里。“有点瞌睡，想聊一聊，提提神儿。”他直白地说。我心中如蒙大赦，凌晨两点到八点这段时光，每一秒都像在粘稠的黑暗中跋涉。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摸出香烟点了一根。小蒋的目光骤然凝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你怎么抽烟？过去没见你抽过烟啊！”望着他那张写满意外的年轻面庞，我竟有些无措，仿佛陋习被当场揭穿，只讪讪道：“仅一支而已。”
那晚的话题，竟意外地始于一幅画。我感叹：“我们懂得太少了，比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世人皆道是绝世名作，我却实在看不出其中深意。”他闻言，坦诚地点头：“我也一样。”话题如溪流转过，又漫流到《最后的晚餐》与犹大的秘密。小蒋谈起了自己的见解，那见解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闪烁着朴素而真挚的光。我正沉浸于他的话语中，隔壁机房急促的电铃声却骤然撕裂了夜的安宁。他倏地起身，只留下一个匆匆告别的背影，便奔向属于他的职责去了。
清晨八点，交接班的战友准时踏入。我们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连队食堂，匆匆扒完早餐，便一头扎进宿舍补觉。通信连的早晨，永远笼罩在一片特殊的宁静里——走廊上杳无人声，房间里也听不到半点喧哗，只因值小夜班与大夜班的战友都在酣睡。直到日上中天，走廊里才会悄然响起压低的交谈声，这已成为连队心照不宣的铁律。无事者自觉远离营房，在远处活动，唯恐惊扰了战友们用长夜换来的珍贵睡眠。
其实，坑道深处的设备大多时候沉默着，我们日常的值守都在地面机房。我和小蒋在连队共同度过了三年时光，常常排在同一班次——他在载波室，我在百米开外独立修建的电机房。午饭时分，炊事班会为我们留好温热的饭菜。饭后，我们便各自走向自己的宿舍，两条轨迹短暂相交又分开。
晚饭后的时光，篮球场常是我的天地。小蒋无事时，便静静站在场边观看。他常与身边战友低语，议论着我场上的表现，话语间多是暖人的赞许，有些我恰好能听见。他从不刻意避讳，有时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与旁人谈论，那些话语如细微的暖流，无声地熨帖着人心。
我们还常常交换杂志，薄薄的刊物在彼此手中流转，传递着共同的精神食粮。每逢连队开会，目光在人群中偶然相遇，便会心一笑，那瞬间交汇的笑意，是日常里最令人慰藉的默契。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我们彼此默默注视着，心底都怀着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对方能在军营这片土壤里深深扎根，向上生长。
连队的生活是无数微小故事的集合，每一日都有新的篇章被写下。后来，我被抽调至中医附院参与施工，与小蒋的相见便如沙漏里的细沙，日渐稀少。再后来，退役的日子如期而至，我回到地方工作，联系更是疏淡。然而，那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那些在坑道灯光下、在球场喧嚣旁、在无声对视中沉淀下来的情谊，却从未在记忆里褪色，反而在时间的河流中愈发清晰，成为心头挥之不去的温暖底色。
当回忆的潮水悄然退去，塔外夜色已浓如墨汁。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摸索而下，回到中医附院那间简陋的临时宿舍。翌日，我重又埋首于工作，安装、调试设备，直至电流接通，任务完成。
在工歇的片刻宁静里，小蒋的身影总会悄然浮现于脑海。我如此怀念那段朝夕与共的岁月——或许，他给予我的，远不止战友的情谊，更是在特定年华里一份无可替代的精神慰藉。这份感激，像长江岸边的灯火，也像云雾山间不灭的星光，在我生命的河床上，永远沉淀，永远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