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至六十,方知记忆如筛,滤尽了眼前琐事,却将过往的砂金留存心底。未来的光景难测,倒是旧日的点滴愈发清晰。趁着这些画面尚未褪色,我将幼年的片段一一拾起,缀连成文,为那段清贫而温暖的岁月留个见证。
春节:拥挤屋檐下的团圆
1967年的春节,记忆中是大伯一家七口的到来让原本局促的爷爷家顿时热闹非凡。地委家属院那两间小小的房屋,实在容纳不下骤然增加的十几口人。于是,我和四个堂兄便被“分流”到了爷爷在地委的办公室过夜。还记得那次为了争睡那张唯一的、看起来柔软无比的三人沙发,我和四哥各不相让。最终,爷爷一句“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让四哥偃旗息鼓,我也就在那短暂的“特权”中,度过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春节。
随着年岁稍长,有几个春节,我成了跟随父亲去他单位办公室住宿的“小尾巴”。我清楚地知道,为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大团圆,家族里的每个人都做着牺牲:姑姑要去塑料厂的集体宿舍借宿,四叔得挤回市一中的学生宿舍,就连在开封师范学院上大学的三叔,也要想办法另觅栖身之所。最后,奶奶、伯母、我母亲、五叔,以及姐姐妹妹们,才勉强在两间房内安顿下来。十八口人,便是用这种“化整为零”的方式,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固执地守护着家族团聚的暖意。
1968年的春节,记忆被一张黑白照片定格。那时,二哥已经在邯郸当上了一名翻砂工人,每月28元的工资,在那个年代是一份令人羡慕的收入。我们一同在北大街闲逛,路过照相馆时,我摸着口袋里刚得到的、总共两块钱的“巨款”压岁钱(当时照一张两寸照片需要八毛四分),壮着胆子提议:“咱们照张像吧?”二哥欣然应允。开好单据后,我抢着要付钱,却被二哥坚决地拦下。他语气里带着刚参加工作的自豪与兄长的担当:“我挣钱了,这钱该我出。”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仅是兄弟情谊,还有一个青年工人对家庭责任的初步觉醒。那时,能进工厂当工人,远比下乡务农更令人向往,或许这也是对收入微薄、子女众多的大伯家的一种照顾。那种朴素的时代风气,至今想来仍觉温暖。
求学:庙堂学堂与时代印痕
1967年,到了我该上小学的年纪。不知何故,实验小学那年不收地委家属院的子弟,我便被送到了北关小学。因为出生月份小,不足七周岁,我只能先等着,待到年龄够了才插班进入一年级。入学面试的情景记忆犹新: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顺利地一口气从1数到100,便算通过了考核。而一同前去报名的地委副书记的儿子“六一”(因六一儿童节出生而得名),虽然出生日期仅比我晚十几天,却因严格的年龄限制而未能被录取,当时幼小的我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庆幸。那一年,社会的浪潮开始涌动,电影院门口聚满了激烈辩论的人群,口号声震天响。我虽不解其意,但那喧闹的背景音,成了我对那个时代最初的模糊印象。
北关小学是由一座旧庙改造而成,校舍极其简陋。我们的教室就是庙里的侧厢房,窗户四面透风,蓝砖铺地,终年泛着潮气。几张长长的木桌和条凳,一块会反光的黑板,粉笔擦划过时发出刺耳的“吱喳”声。冬天的教室中央,有一个用蓝砖砌成的方炉子,一根白铁皮烟囱像巨蟒一样横跨过课桌上方,伸向窗外。即便如此,同学们的小手依旧冻得通红僵硬,时常有人忍不住跑到炉边烘烤,否则连铅笔都握不住。老师便会适时地让我们全体起立,跺脚、跳跃,用身体的运动抵御严寒。
那时的课本很薄,内容也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我上学时用的教材,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则是“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词。第二课字数多,背诵起来有些困难,我便灵机一动,在心里默默哼唱旋律,借着歌词的节奏,竟也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下来。没想到期中考试果真考了默写这一课,我侥幸过关,避免了留级的命运。
小学三年级时,我家搬至老工业局家属院,我也随之转入人民大道小学。那时,加入“红小兵”是每个孩子最热切的期盼,那鲜红的袖章象征着荣誉。学校大力倡导学雷锋,做好事:帮拉板车的工人推车、扶老人过马路、拾麦穗交公……这些都是加入组织的重要考察内容。这种氛围深深地影响了我。我曾偷偷从家里拿出扫帚和簸箕,跟着街上的马车走上好几条街,只为捡拾马粪给学校的菜地积肥。内心渴望被老师发现,又羞于主动表功,那种矛盾而纯真的心理,正是那个年代孩子特有的写照。
成长:家务劳动与家风浸润
学校的教育不仅限于课堂,还延伸至家庭。老师要求我们每周必须完成一至两项家务劳动,并需家长签字确认。我家烧煤炉,和煤、添火便是我的“固定任务”。有一次周末煮粥,爷爷临时有事,叮嘱我看好锅,别让米汤溢出来。我紧紧盯着,见水一沸腾,便赶紧把锅端离炉火,自以为任务完成。爷爷回来揭开锅盖一看,米粒还硬着,根本没熟。他无奈地问:“怎么把锅端下来了?”我顿时面红耳赤,深刻体会到“看花容易绣花难”的道理。
寒假里,父母上班,我便被寄放在爷爷家。跟着他去办公室,看他如何洗衬衫,重点搓揉领口和袖口这些易脏的“领袖”部位。他教我洗袜子,打上肥皂细细揉搓,让我初识了生活的条理与卫生的习惯。爷爷有严重的脚气,每次抹药时,我好奇地问起缘由。他告诉我,那是战争年代留下的印记——在家乡搞暴动、打游击时,常常夜间和衣而眠,鞋都不敢脱,久而久之便成了治不好的顽疾。爷爷是位老革命,曾以小学教师身份作掩护进行地下工作,被国民党悬赏通缉,后辗转至解放区参加红军。若非1951年被误诊大病一场,此后长期休养,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光景。这些碎片化的讲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悄悄埋下了对家族历史与时代变迁的朦胧认知。
在长辈们的言传身教下,我逐渐掌握了基本的生活技能。从小学四年级起,自己的内衣裤、鞋袜都由自己清洗,像煮粥、下面条、炒简单的青菜这类家务,也慢慢学会了。这些看似琐碎的劳动,却是童年里最扎实的成长课,它教会我的不仅是自理能力,更是一份对家庭的责任感和对生活的认真态度。
回望童年,物质虽是清贫的,住得拥挤,学得简陋,但那份家族的温情、师生的淳朴、社会的正气,以及劳动中体悟到的生活本质,都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琥珀,愈发晶莹温润。这些记忆,是我人生行囊中最珍贵的财富,提醒着我从何处来,也滋养着我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