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宗国(董千里)的头像

董宗国(董千里)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26
分享

风过十年,无处安放的思念

娘走的那天,是晚春的一个午后。

天空本来宝石般湛蓝,阳光暖洋洋的普照着。突然响起阵阵春雷,紧接着,晴空里当头落下一场雨,始料不及。

雨未停,响起了哥的电话:“咱娘恐怕不行了,赶快回来吧。”话未说完,话筒里已是哥断断续续的哭泣……

我急匆匆地向距离我工作二十公里外的小山村赶去。

娘瘫在床上已经一年多了。

春节的时候,找了一个邻村“德高望重”“能掐会算”得“高人”在娘的病床前占卜了一下,还煞是肯定的说:“寿不尽,命不绝,还有一两年光景。”当时我们姐妹都舒了一口气,心底想能有更多时间在母亲病榻前尽孝。不成想,仅仅刚刚度过了这个春天。

胡同口,老家的院子里,族人和邻居陆陆续续的赶来……

我奔到东厢房,跪倒在母亲床前,看着母亲清瘦的面庞,拉起母亲骨节嶙峋掌面粗燥的手,泣不成声的喊着“娘……”娘没有睁开眼睛,泪眼里,娘的嘴角微微蠕动了几下,我跪向前又急促的喊着“娘”,娘却再无反应。我知道,儿是娘一辈子的念想,娘嘴角的蠕动,是撒手人寰之际对儿女们的不舍。

娘走了。

乙未年2015年的农历四月初八,阳历5月25日,娘在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山村咽下最后一口气,走完困顿艰苦的八十六个春秋。

剪一截西窗残烛,照亮墓碑下沉眠的归路。心已无法安详,乡音在炊烟中袅袅回传,思绪反复着来时的方向,遥想春深时刻故园槐树的花香……人天迢遥,悲歌当泣,远望当归。不忍登高临远,只因娘住东山上,我漂云水间。相亲惟梦里,无时不泪涟……

从此,故园一并老去!从此,故乡只剩冬夏,再无春秋!从此,回路漫长,云天高远,咫尺已天涯!

每当想起母亲,记忆潮水般涌来,那些与母亲有关的点点滴滴,都在岁月里愈发清晰……

母亲生于民国十八年。与父亲的村子隔着一道山梁。我曾在怀念母亲的文章里写道:“19岁的母亲/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嫁给了27岁跛脚的父亲/有老人说/那时爷爷家有田有石房、人丁兴旺/母亲一生的日子/就如出嫁时走过的那条山路/蜿蜒崎岖……”

母亲是外祖母家的长女,家庭条件很差,生活在一条沟顶上,贫穷落后,自幼也没有进过学堂,一辈子目不识丁。母亲没有名字。我不知道母亲在未出嫁时被喊做的乳名之类的是什么,我打记事起,母亲就随着父亲的辈分和年龄被称呼着“老董嫂子、老董妹妹、董大娘……”我上学的时候,在填写父母名字的一栏里,很是烦恼,同学都能填得出,而我就凭空根据舅舅的辈分,随意给母亲“取名”上报。我是家中老小,作为“老生子”,父母年龄比同学的爷爷奶奶还大,在那个年代也不足为奇。

母亲的生日,母亲都不清楚。她告诉我们说:“你姥爷姥娘都记不准了”,我们只把母亲记得大概的日子,选定在正月初五,作为母亲的生日。在一首《清明断章》里,我写到:没有名字的母亲/也没有生日/“董王氏”这个不是名字的名字/陪了母亲一辈子/外祖母记得母亲出生的年月和时辰/却不记得母亲出生的日子/“大概”就成了母亲的生日。如今,母亲的墓碑之上,赫然镂刻的“先妣董王氏之墓”几个大字,静静地告诉世人母亲默默无闻辛劳艰苦的一生。

父亲对“老生子”的我来说是早逝,至今我需要在脑海里去苦思冥想父亲的音容笑貌,有时候竟想不起来。父亲一辈子没有一张画像或者照片,及至后来,我都无法向我的儿子描述他爷爷的形象。父亲离去,母亲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苦雨凄风里,艰难困苦的生活压在母亲身上,母亲早早就弯腰了。山坡上高粱谷子、平地里的玉米小麦在母亲的汗水里,年年拔节吐穗,滋养着我们姊妹兄弟长大成人。母亲离开的最后几年,多次给我们念叨“你娘啊,也是一个刚强的人”。

母亲年迈了,还经常微笑着对我们说:“医院啊,这辈子是挣不到我的钱了。”在母亲八十六个春秋里,没有去过医院,即使感冒之类的情形也很少。母亲辛勤的把我们拉扯长大,一生里都没有给儿女添过麻烦。

老家院子里,东屋和西屋门两边各栽了一棵枣树,我记事起,树干就有碗口粗,树冠比房顶还要高出许多,树龄应该有三四十年的光景了。家乡的农谚里“七月十五枣红半,八月十五枣落杆。”中秋节前后,母亲就安排我和二姐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手里舞着长长的竹竿,仰着头,眯着眼,用力地向枣树的枝头敲打,伴随着竹竿的起落,枣子就噼里啪啦的落下来,跳跃着,滚动着,铺满空地……母亲拿着簸箕,我和二姐提着篮子,先把没有伤痕的枣子一颗颗捡起来,然后再把“打坏”或者“摔伤”的枣子收拾起来单独存放。那些完好无损的枣子,母亲就让我一一分送到左邻右舍,枣香就飘满了胡同、巷子,脆甜了我童年的岁月。因为这两棵枣树的缘故,身边总有伙伴相随左右,或许他们也念着每年的大枣脆甜吧。那些有伤痕和吃不完的枣子,母亲就把它们晾在房顶上,只需要几天时间,枣子就从红绿相间的斑驳变成红脸的关公,浓郁的枣香就弥漫在空中。母亲把晾晒好的枣子小心地存放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分送给乡亲们。这些儿时的记忆,不只是枣子脆甜的味道,更因为窘色窘迫的年代母亲的善举,教给我“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道理。我也在一次一次的从枣子的萌发、生长、成熟、收获的轮回里,浓烈了乡情,成为记忆里家园不变的模样和味道。

家园的枣树在历经风霜雪雨,走过春华秋实,捧献出香甜的果实之后,早早褪去一身盛装,悄然淡出人们的视野,重归于叶落枝秃的沉默。此时的枣树,裸露着瘦削的树干和虬曲的枝杈,灰褐色的粗糙树皮就像故乡老农皴裂的皮肤,无声的诉说着岁月沧桑。而母亲和我的父老乡亲们就像故园里的枣树,从不刻意挑剔自己脚下贫瘠的土地,从不苛求风调雨顺,于朴实无华、吃苦耐劳的平凡中体现出伟大;在默默无闻中奉献出甜美的芬芳。无论身在何处,他们骨子里都深深镌刻着枣树的符号,血脉中都永远弥漫着红枣的馨香。

还记得,年少去邻镇读书,每周末下午报到,周五下午回家,每周有五天的时间食宿在学校里。每周末回家就是要筹备五天的主食。而那时候出身小山村的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是我最大的、惟一的靠山,每周五晚上蹬着破旧的“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自行车回家的目的,就是想家了、想娘了,还要准备下周的干粮。那时,母亲背已驼、发已雪。而那个周末,早已辍学在家干农活的二姐和母亲就开始准备我下周的干粮——煎饼。母亲把鏊子支好,用抹了油的布擦拭干净,接着去面缸里盛了两瓢子地瓜面,伙着玉米面,加水和成盘子大小的面团,二姐抱来柴火点燃后塞进鏊子下面。把鏊子烧热的时候,母亲把面也和好了……火燃得越来越旺,母亲把大面团放到鏊子上,双手推着面团往前滚,伴随着面团与热鏊子接触引发的哧溜哧溜声响,热气如漂着白云立刻弥漫着整个厨房。母亲把面团转完一圈的功夫,鏊子边缘上的煎饼就卷了起来,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母亲小心翼翼却又迅速的接起这张煎饼,熟练地甩在身后的盖秸上。烟火的熏烤,燃烧的火苗,熏红了母亲的脸庞,烟雾中母亲间或擦拭着汗滴……等母亲把面团全部滚完,煎饼也已晾的八九不离十了,母亲挪开身子,慢慢站起来,努力地挺起伸展不开的弯腰。接着,母亲快速地揭起煎饼,小心翼翼地折叠着她的杰作,那圆圆的大煎饼被她几下叠得有梭有角。

数十年过后的今天,那面黑不溜秋的鏊子,那面鏊子上酥脆飘香的煎饼,牢牢地把我拴在有驼背母亲的童年味道里,让我在煎饼的香雾里慢慢长大。

泪眼里,仿佛在老家,母亲又蹲坐在灶屋里,那面熟悉而又陌生的鏊子下面燃起一把把火,煎饼的香味抵挡不住地向我飘来……

想娘的日子,心无依傍。如此,已过去了整整十年。

儿子天戈稚幼时,每每陪着他睡觉的夜晚,总要缠着我唱支歌曲或者讲个故事,我总是把一首《童年的小摇车》唱给他听:“那一天妈妈问我,童年最难忘的是什么,在朦胧的记忆中,最难忘那小小的摇车……”起始,他听得津津有味,嬉闹不已,后来见我一脸湛湛泪光、哀哀痴容,他清澈的童眸里总有泪花绽放,用一双小手重叠着捂上我的嘴说:“爸爸,别唱了,别唱了……”然后默不作声,静静地,静静地,在我愈日久远却日益遥念的那些记忆里睡去。而小摇车却是彻夜响在我的耳际脑畔,嗡嗡地:“它摇着童心,它摇着思索,它摇着妈妈无字的歌。童年时光,悄悄溜过,母爱啊,深埋在心窝,深埋在心窝……”于是,在流逝的翩跹岁月里,以老树喻母:岁月刻就的年轮中/我是你痴心哺育的幼鸟/颤栗的在你骨骼上跳跃/夕阳最后的余晖里/你把自己燃烧/送我远走/飞高。

总在不经意里想起那些远离家门读书的日子,娘送我出村口,我背着简单破旧的行囊走在前面,一回头,娘却落下好远:瑟瑟秋风里,佝着腰、蹒跚着……而之后每次回家,娘似有心灵感应,总在村口或街头,痴痴凝望、遥遥等侯,盼着“老生子”的回家……及至长大,我在想,娘正是用一生的岁月,哺育儿女成长,守望儿女“还家”。儿女长成,娘却瘦削成旧屋前那棵干枯的老槐。娘正是用她青春的容颜、单薄的身子为我遮蔽岁月里裹挟的风雨。娘心是火,温暖着儿成长;娘心是泉,滋润着儿向上……

一帧水墨,勾勒出娘的轮廓:炊烟袅袅,母亲佝着腰,翘着一双小脚,单薄的立于村口,手搭凉棚的姿势,写成一首四季的歌谣。

故园啊,再予我一缕儿时的光阴,紧贴住母亲的温暖,寄放子规啼血不如归去的思念,暗香琉影,悠然流年,喜乐平安。

母亲是心底无法愈合的伤,思念成海,乡愁永铭。

发黄的书页中,一片故园的叶子,承载着岁月的厚重和人世的沧桑,在手中熊熊燃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