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从窗外照进会议室,已经失去了正午时分的锐气,略带迟钝地投射到桌面上。细微的尘埃漂浮其中,像是电影里的一个空镜头。
那么,你和父亲去过那座山吗?X开始提问。
我的思绪停顿了几秒钟,接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自己也意想不到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和父亲去过那座山,在我很小的时候。
一片废墟之上,我认识了痒痒树。那是一株害羞的老树,当你伸手触摸它斑驳的枝干,它就会把叶片蜷缩起来。痒痒树又名“百日红”,等我知道“百日红”就是紫薇,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很久以后,废墟上起了一座庙,庙里所有的树都上了标签、所有的房屋都堆满了神祇。紫薇,国槐,板栗;圣公,岳飞,三老;墙上浮雕着二十四孝,门外摆着石刻十二生肖,以及,一对萌萌的熊猫。
那座山是童年的我对远方认知的初体验,任何的初体验都会凝固成自我的潜意识,即使记忆被格式化,也会成为条件反射。就像最后X会问到项橐故事对我的影响。是的,影响。我曾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将少儿时期的“原生知识”除旧布新,结果历尽挣扎,还是要坐下来去重新面对。
所以我不自觉笑了。人生就是如此荒诞。浮沉半生,才会发现,所谓回家的路,依旧是逃离故乡的那条路。任何人都不会溢出命运的跑道,不过是在生死两级之中循环往复。
于是,叙述从此开始:多年以后,当我想起和父亲到山中一起去看废墟的时候,时间突然出现了断层。仿佛我一直停留在那里,等着未来的垂顾。
一个巨大的石头香炉,倾覆在灌木丛中,长满了苔藓。芳草萋萋,草的清香盘桓于鼻息之间。蚱蜢,蝴蝶,瓢虫,蚰蜒,百足虫。几株更为粗大的树,有槐有柏,老态龙钟。
当时那里只有废墟。我对X说。一条山涧环流而过,山涧尽头,是传说中云生的地方。
白云从山中飘逸而出,渐聚渐浓,记忆在微雨中定格。水墨洇湿纸张。
X问:在废墟上,父亲对你讲过项橐的故事吗?
我看向镜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松弛,弯腰驼背,故态复萌,于是挺了挺腰杆。我的驼背源自童年时人格受挫形成的自卑,在我成长过程中曾不止一次被教师、理发师、摄影师等“师级”人物要求“抬起头来”,今天又被X“老师”采访前特地提出。
不记得了。我说。
那天我并不知道,如此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却要在人生中被不断提起、溯源、追忆。就像有些历史的形成,本来一无准备,自然发生,但一旦具备延展性,就会被赋予更多的意义,你不得不去重新解读、定义,直至迷失真相。
二
X紧抿着嘴唇。初出茅庐的自信和紧张。
她和我女儿是同龄人。女儿在家待业已经两年,晚上画画,白天睡觉,像是一只胆怯温顺的夜行动物,几乎没有物质欲望和竞争意识。
不久前,我曾和女儿谈过一次话。我找了袋花生,叫她帮忙剥壳,然后絮叨起和父亲收获花生时的情景。那时我总觉得父母不理解自己,发誓长大后要和孩子成为知心朋友。我说。但是,如今我面临着和你爷爷一样的处境。他找我谈话时总是让我畅所欲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也不愿说,甚至怕说出来。仿佛代沟也具备遗传性,你现在的苦闷几乎是我当年心理的翻版。你一天天长大,我们却在一天天疏远。
但是父母的爱是真挚的,不会因为沟通上的障碍而失去。
女儿沉默着。
我的手指在隐隐作痛。大约会长几个水泡。我看看手掌,掌心的茧子已消失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就像指关节被钢笔磨出的凸起也逐渐消退了一样,数字化生存让人渐渐失去了大地和稿纸。
遗稿里都有什么内容?X问。
第一次见到X是在档案馆。我把父亲生前编撰的《圣公项橐故事》捐给了档案馆,档案馆当时邀请了融媒记者X进行了报道。
父亲从1979年开始搜集项橐故事,到1985年才整理成稿。“由于本人文化水平有限,深感知识浅薄,再加上组织能力又差,圣公庙已砸四十余年,神像碑物具已无存,知其根底的人,也因年老而相继去世,给积攒素材和搜集整理带来了很大的困难。现在,只能把众人的口碑及民间流传,编写成几个很不象样的小故事,里边错误再所难免,敬请大家给于指正”。前言中,字体繁简夹杂,更有错别字,证明父亲所言“文化水平有限”并非谦辞。
当然是日照民间流传千年的圣公项橐故事。我正襟危坐,坦然回答。从他出生、成长到遭遇谋杀的历程,以及后人修庙、迁庙、毁庙的衍生。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情节,就是他遇到孔子。
那是一个元气淋漓的时代。南方北方界限模糊,湿润多雨,大地上布满水潦,以至于驿道需要经过山岭。位于鲁东南的这方土地,彼时处于诸国边缘,从中原视角审视,海角天涯,荒凉蒙昧,其间无非生存着一些天民愚氓。驿道穿过山中的项家夼子村,亦是出于军事需要,而非为了让村民脱愚脱贫。
孔子路过的时间不详。有儒学专家咬定他没有来过,证据是查遍孔子年表,都没发现他和这片土地有任何关系。虽然孔子说过要“乘槎浮海”,但那也不过是一种意向,实际并未发生。
也有一种声音,说孔子从齐国逃亡,不敢遵循大路,而是绕道海滨。因此在接近莒国地界的项家夼子村,迎面遇到了在山路当中用石子筑城的项橐。当然亦有人反驳,说孔子逃齐走的是西路,绕泰山而下曲阜,所以孔项海隅相遇,纯粹属民间臆造。
这次相遇,在父亲笔下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孔门弟子让项橐躲开车马,项橐问道:是城躲马还是马躲城?孔子觉得这个问题不孬,于是下车和他讨教。项橐说:听说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那么我问你,人的眉毛有多少根?天上星星有几颗?......经过几番灵魂拷问,孔子被怼得哑口无言,于是拱手拜他为师。
这勉强算是《三字经》中“昔孔子,师项橐”的一个出处。《三字经》成编于南宋,此前史籍中对项橐的记载却是语焉不详,于是故事就有了几分神异。其实,孔项相遇有多种地域版本,譬如河南叶县、修武、中牟,山西晋城、湖北黄陂等地均各有流传。而父亲记录的,当然是日照市碑廓镇的版本。
民间说项橐是被孔门弟子杀害的,这肯定令儒家不快。但如果项橐因为“孔子师”的名头而死,“我不杀伯仁”,何尝不是为“儒”所杀呢?
项橐被孔子拜为老师时,年仅七岁。他遇害的年龄,也在七岁。
父亲带我到那座山时,我刚好也是七岁。
如果说冥冥之中这是一种缘分的话,那么我捐赠遗稿时也遇到了几个凑巧。凑巧遗稿的成编正满40周年,凑巧举办仪式的那天,是父亲两周年祭日。
于是在那天下午,我跪在父亲坟前,特地和他隔空说了一些话。
就像我对女儿说过的话,无非是一种单向的输出。
但说和不说,是不一样的。
三
X电话中说要单独采访我时,被我一口回绝。
知天命之年,只想安静地做一个隐身人。
X坚持,作为项橐专题片的一部分,遗稿需要必要的说明。我才踌躇着答应。于是仍旧在档案馆,再次见到X。进出楼层、翻阅书籍、提问回答,补拍了一些镜头。我努力做得自然一些,演好自己。
其实我下意识地拒绝另有原因。那就是关于项橐,我有自己的看法,不但与父亲珍视的情节不同,更与当下推崇的“文化”背道而驰。我不想面对镜头讲些场面话,而是想对项橐负责,让他恢复到儿童本身,而非一尊泥塑的木偶、一段吊诡的传奇、一种可利用的“资源”。
请谈一谈遗稿的意义。X说。
它是20世纪80年代后日照地区项橐故事的蓝本。我说。从口头文学而形诸文字,基本保存和固定了项橐故事的原貌。从档案学的角度,它肯定是一份有价值的历史资料,对研究本土文化能提供文本支撑。
我不自觉有点抒情。谈到父亲步行采访的辛苦,谈到父亲在油灯下推敲的刻苦。实际上,那段记忆我是模糊的,只能复述某种状态。一个在时光中打捞过往的人,他的每一个动作,既关乎过去,又关乎未来。可能父亲当时并没有这样的认识,不过是在干一项自己觉得应该去干的事情。他有一个幼小的儿子,才会用体恤儿子的心情,去关心一个消失在历史中的孩子。
那6年,也正处于国家百废待兴的重大时期。人们都在忙着做些什么,包括“知识浅薄”的父亲,也许那是一种与时代感应的不自知?
父亲搜集的项橐故事,曾通过地名和文化普查的书籍传世。后来有人把故事摘抄或改编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民间传说的作者在知识产权方面很难辨析,但父亲遗稿的出现,可以终止某些流言。父亲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才是故事原本,是固定的证据。用事实来以正视听,使父亲的劳动不至于埋没,这也算是我的私心。当然,我不能用这个理由去回答X的下一个问题。
X:你为什么要捐赠父亲的遗稿?
我自然准备了一套庄重的说辞。文化自信,没有文化哪有自信?我回道。项橐故事是本土原生文化,是宝贵的精神资源,随着现代化的加速发展,这些原生的东西会越来越少,直至成为记忆,甚至被完全忘记,当然不能坐视流失。我说。文化是全民共有的财富,不仅仅属于采集人或某个家庭。
X点了点头。继续提问:项橐为什么被称为“圣公”?
顾名思义。“圣人”的老师嘛。我回答。不过项橐的“圣公”头衔,是民间自发尊奉,并非来自封谥。现有能查到他被尊称“圣公”的最早记录,是康熙十二年《安东卫志》记载的“祈于小圣公项夫子”。某年大旱,地方官为祈雨,先后拜过项橐、城隍、龙王,三祷三应。这说明项橐在地方神明谱系中,可谓有所作为。但这也表明圣公更像是道家神明,而非儒家圣贤。
项橐不是儒家?X问,为什么?
孔子求学于老子,老子是儒家吗?我反问。孔子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这些老师都需要庙祠,儒家还是儒家吗?
不要说封建时代,即便是新儒家也不会承认在“至圣先师”之上有个“另类”的老师。从项橐故事来看,他提问的不过是《列子》中的类似内容,是对自然现象的认知,而非关乎社会、道德。他更像是《庄子》中的人物,是一个自然状态的人,甚至多少有点民间的狡黠。我说。项橐不属于齐文化,也不属于鲁文化,更不属于中原文化。从古代地缘文化来看,他的表现更像是东夷文化的遗留,属于古华夏文明的另一种形态。
一种异质的,坚硬的文化形态。一种贯穿民间的理想,未被表述的声音。
孔子站在项橐面前。孔子身材高大,就像一座高山。当高山俯下身子,实际上并不是对文化的屈服,而是对年龄的俯就。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衣衫褴褛,未受世道污染的纯真。我该怎样回答呢?孔子想。如果重生一回,我可能会选择做项橐而不是孔丘。
孔子选择了认输。选择了怜悯和温暖。
但孔子太高大了,加上几千年的拔高,使得项橐究竟成为尘埃。他没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到更为广阔的天下,而是死在了七岁,成了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成了乱世留在人心的一块疤痕。
传说项橐具有金刚不坏之身,出生时,用一种红色的茅草才能割断脐带。刺客从乡人嘴里套出了这个秘密,用红茅草抹了他的脖子。
血流在驿路上,填满了孔子走后留下的车辙。
父亲在写到项橐被割下头颅时,有没有哭过呢?
子路死的时候,孔子哭过。项橐死的时候,孔子哭过吗?
我叹了一口气。项橐之死,是文化之死。春秋掀完了最后一页。
X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懂了叹气的原因。我又想起自己的女儿,人心的感知和隔膜。
四
X觉得“春秋掀完了最后一页”非常有画面感,于是让我翻动遗稿,以捕捉一种历史的快进状态。
纸张翻卷,我看到了许多美好的形容词。阳春三月,春暖花开,那是孔项相遇之时。多扫一眼,又发现相遇的机缘,模仿了古小说的腔调——孔子夜观天象,发现东方金光闪耀,于是动了寻访高人的念头。
这是民间表述的历史。这里的孔子不是当年流离失所的丧家孔子,而是后世穿越而来的圣人孔子。这是父亲在随着时间不断丰富的民间流传基础上,进行的再加工。而所谓的文学色彩越浓,离真相就会越远,所以更会被“主流文化”视为奇谈怪论——即使所有的证据能够完美证明项橐就属于碑廓,就算孔子能够亲口承认,“主流”也不会承认。
因为儒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已经超越了孔子本人。
X的最后一个问题。项橐故事对你有影响吗?
云从山中飘忽而出,洁白,蓬松,柔软。水汽充盈在天地之间,后来濛濛细雨落下来了。密匝匝的红茅草丛中,七岁的我在想,项橐并没有那么神,他能做到的,我也能。
细雨贴在脸颊上,草的香气,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有一只鸟在山涧中叫。
当然有影响。我说。项橐独立思考、不畏权威的精神至今影响着我。我从未把他当成神童来崇拜,也没有把他当成神明来敬仰,我心中的项橐就是一个真实的人。
父亲在研究项橐时有没有过同样的想法?应该有。当父亲在灯下用笔构建润色渲染项橐故事时,心中一定有种悲悯的情怀。这个孩子太可爱了,这个孩子太可怜了。这个孩子,太伟大了。
细雨贴在脸颊上,终究汇成江河之水,缓缓而下。
项橐归于大地,两千多年了;父亲归于大地,两年多了。他们用肉身丰富了大地的构造,而那个山中的孩子,却仍然站在过去的雨中。
X收拾好采访笔记,我把别在衣领上的麦克递过去。X补充了一个没有在采访提纲上的问题。
你的父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去写项橐故事呢?
他太爱那个孩子了,尽管爱得笨拙,但他已经倾尽所能。
微尘在夕照下悬浮着。
2025.06.01修改
(本文首发于齐鲁晚报·齐鲁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