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楼CCU10床,是被定义了7天的我。7天之后,我开始梳理其间的过程,并没有大事发生。
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病友之间偶然的人生交集,天气的阴晴变化,以及由此触发的毫无章法的想法。
医院,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库,储存满了人间的大喜大悲。但我所在的这7天,16楼是平和宁静的,本来这就是心内科病区,人们需要的是安静的环境。手术区在同一楼层。如今的心脏手术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需要开膛破肚那般的残忍,一般需要微创即能解决。所以陪护的病人家属也没有焦虑慌乱的表情。
当所谓的忙碌被按下暂停键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来你没有那么重要,原来你以为重要的事情也没有那么重要。
而那些平素被忽略掉的人生小事,却显得重要了起来。
宇宙中的尘埃
九月底就有点偏头疼,血压也居高不下。但因为临近年底事务繁忙,于是计划在完成某项任务后再到医院做个体检。不料拖过了十一假期,头疼越发严重起来,脑袋晕成了一块榆木疙瘩,脖子不敢转动,颅内亦是压力山大,这才决定到市医院检查。
门诊看完,就住了院。
大致的出诊判断是高血压导致脑血管原来有问题的地方出了新问题。办完住院手续,医生给开出了一系列检查项目,磁共振是其中的一项。
磁共振的形状就像一架时间机器,孤零零矗立在空旷的房间当中;又像是一间太空舱,等待着把人类传输到浩瀚星云中的某个坐标。
CCU10号已入仓,感觉良好。
我被蒙上面罩,双臂举过头顶,横放进了“太空舱”。
起初以为很短时间就能够结束检查,但没料到进舱之后时间竟然停止了。在这个被隔绝的空间内,各种人间未有的奇怪声音萦绕脑际,或如穿刺,或如锣钵,或如梵音,或冲击,或滑行,或飞掠,稍有间歇,卷土重来。
一开始我还能够心神坚定,但随着时间的凝滞,心中逐渐产生大不安,甚至怀疑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整个人已经灵魂出窍忘却了肉体之所在,只漂浮在充斥宇宙的噪声之中,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接着,我想了那么多的事,想到了没有工作的大女儿,想到了天真无邪的小女儿,想到了精神失常的母亲,想到了千里之外丧夫的妹妹,想到了死去的父亲,也就在刹那间理解了他正当壮年时表现出的“贪生怕死”,原来他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有那么多的留恋和需要承担的责任。那一刻我不知道是该泪流满面还是该颔首微笑,于是默默在心中背起了心经,重复五遍之后,又笑自己未免多情,忽忽然记起将近酒的句子,又默诵了三遍。此刻,时空浩渺无边,我不过是混沌初开时的一粒尘埃,在黑洞中失去形态地漂浮着。
等到时间重启,我腾云驾雾般走下平台的时候,看了一眼仪器上的计时器,不过是用时18分钟零6秒。而这十几分钟足以使人成为一个哲学家,让人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如果有人能做半小时以上的磁共振,这人一定能成仙。我这样想到。
医生没有让我坚持修炼,告诉我结论是在蛛丝密布的脑血管高速公路上,有一处发生了拥堵,有一处发生过交通事故,有一处因未知原因而关闭,还有一处在构建初期因经费不足而改道绕行。检验结果的科学性让我想到了自己必是女娲造人时用柳枝沾着泥巴甩出来的,有点漫不经心的那种意思。
据我不科学地回顾,那处被关闭的小小部位,大约源于我童年时一次无知的逞能。檐下一个马蜂窝被捅破之后,为了证明它们是友善的昆虫,我主动和马蜂们站到了一起。结果是脑囟门被叮起了几个大包,那种钻心的疼痛几如酷刑,以至于自己以为从此会变成傻子。
我忍着剧痛,没敢和家长说明真相,于是当时也就没有去看医生,相反还挨了一顿呵斥。
我躲到角落,有泪难流,有苦难言,真是伤脑又伤心。
从此以后,在脑袋上留下了一个疤,心灵上留下了一个洞。这样过去了几十年,磁共振言之凿凿地告诉我,那个地方变成了一处可以储存秘密的空腔。
而如今的我,却再也找不到秘密来将其填补。
病友一
开始病房里就我一个人。
下午住进来一个老人。病床上方资料屏上显示的名字让我想到了老家的某个村庄,经验来源于日照人姓氏分布的规律。夜间和陪床的他的女婿闲聊,果然,他住的村庄离我老家也就十几里路。
老人耳背,体型瘦小,但从他闪烁的眼睛里我就能判断出他是一个“标准”的碑廓人,和我父亲一样的人。属于那种离不开土地,性格倔犟,甚至自以为是的人。
老人身上插了几套管子,注射钠溶液的,二十四小时检测仪的,输液的等等。这些管子像是定身符,把他定到了床上,不能自由活动。
他在夜里不停地唉声叹气,似乎是因为被钠针剂疼痛的刺激,也似乎是因为远离熟悉的故土而莫名地伤心。
他在床上瑟缩着身子,让我想到了土地中的一种昆虫。既胆怯又坚硬,既敏感又坦诚,既狡黠又质朴。土里刨食,土里生长,泥土一样的生命,数千年来宿命一般的生态。
他们对城市文明有一种天然的排斥,虽然不得不接受城市文明的各种“恩惠”。
他躺在病床上不时哀叹着,就像我父亲晚年住院时的情景。长夜叹息,辗转难眠,但自己又说不出原因,于是转而烦躁甚至迁怒于人。陪床的人跟着不得休息,劝阻他的活动,警惕着他容易自伤的行为,被搞得心力交瘁,而且还捞不着好。譬如第二天他会向来送饭的女儿告状,说女婿用监护仪上的“电线”捆住他,不让他上厕所,而且还老是吵他。这种明显的撒谎令女婿非常无奈。
我对他女婿说,还是要耐烦。所谓老小孩不就是这样吗?你想一想幼儿园的孩子那些夸张的说法,就能多一分理解。
我的话不是轻易地劝解。因为有着陪护老人的经验,对那种焦躁和无奈,深有体会。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有几个人能够做到长久的“耐烦”?特别是当代社会,与农业文明愈行愈远、与古代传统若即若离的社会。自己当年对病中的父亲不也是没有好脸色吗?
“你们不知道老人的难”,这是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而今到了病中,看到这位像父亲的老人,才知道该如何“换位思考”。
两代人,两种文化背景的成长经历,真的理解老人的难,还得从他们成长的环境以及环境造就的思想根源来理解。但更多的情况是,我们把他们当成了和自己的生活经历乃至思维模式一样的人,所以才觉得为什么老年人会连一点常识都不明白、都不会处理,甚至不可理喻。
以至于当老人到了人生的尽头,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时候,你却在追求财富或浮名,而把亲情和义务当成了一种负担。
“老人活着,尽管各种折腾人折磨人,但毕竟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在眼前敬奉着,就相当于活菩萨。还能说说话拉拉呱,就算他听不懂——像我,想和父亲说说话,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说。
这句话我听别人说过几百遍,以为俗套得很。今天却从我的嘴里,一模一样地说出来了。
病友二
第三天上,住进来一位五莲的病友,陪护是他的妻子。两人都七十露头,倾诉欲强。见面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关系我已经了解了个差不多。
他原来自己养车拉石材,现在上年纪了便到山上看矿,老婆子在家收拾庄稼和果园。
有一儿一女,都很忙。
头一天最多的话题关于草的妈妈。例如草他娘的心脏支架,草他娘的经济负担,草他娘的两代隔阂,草他娘的连阴天,草他娘的庄稼歉收。
第二个话题就是庄户人的不容易。每提到草他娘的最后总要加上这一句。
经典的句式例如:草他娘的支架一个一万多两个就是三万多为了活个命庄户人拿出分钱来可真不容易啊!
多年的辛苦化作了三个支架,在他体内维持着血流的畅通。
他说到了医疗报销,说到了村镇干部的腐败,说到了钱难赚,而且都有正反两面的例子来做对比。老汉讲,老太婆补充。对于这些话题,我没有发言权,更缺乏破解的能力,于是只能听,间或嗯嗯两声。
最后他谈到自己的亲戚不会办事,因为太耿直了也提不成大干部,没有捞到多少好处。
这种关于正义感的辩证法使我笑了起来。
老伴老伴,老来做伴。你呀,好好对待老太婆。两个人都有个好身体,才是正经事。我说。
那是,俺老婆子可没的说,人很能干。他说。
指望儿女,不如指望自己。他老婆子接着补充。
这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因为一时想到,不管我觉得自己在父亲生前怎样尽了心尽了力,但仍有一种负疚感日积月累。
毕竟人与人的心不能完全相通,即便此生为父子。
但事到临头,为什么当时我不能再多付出一点“理解”,反而将孝道视为一种枷锁呢?
或许,人只有在病中,才能想明白一些本来应该明白的事吧?不管我们称这些事情为文化还是为亲情。就像梁漱溟所描述过的,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经受怎样的文化洗礼,最终还是要重新回到自己的传统中去。
排排队一
7点10分赶到CT候诊室的时候,有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孩已经坐在那里等了。
分诊台七点半才有工作人员,她来得未免早了些。
7点20的时候,来了几位老年人。其中一位男性个子高高的,身材比较魁梧,从口音上可以知道是某地的,从面相上看有一股江湖气。那股江湖气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平和,反而越发挂在嘴角眉上。他在屋子里来回转动,东张西望。
女孩以为他不懂就诊流程,主动上前和他介绍起来。我心里想,这个女孩真是涉世不深,不懂识人,更是对人性缺乏充分的认识。像这种流里流气的老年人,年轻时还不知道怎样在社会上胡混过,即便现在年龄大了,更要对之避之不及,怎么还主动去“帮助”呢?
有的人会把帮助当成应当,而你一旦不帮助到底,他反而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斥责你,这使你不仅百口难辩,而且还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不是蛊惑,这才是现实。
好心办坏事,善无善报,祸害存万年。教训太多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老年人居多,站到了分诊台左近。工作人员刚出现,便纷纷然拥挤着形成了队形。
那个高个子的老年人抢了个第一,另一个大嗓门的手上套着大金镯的老年妇女抢了个第二。我因为积攒了充分的排队经验,所以早有准备,顺势排了个第三。
然后我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我最早来的啊!带着哭腔。
回过头去,看见她被挤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名。
大家都保持着一脸的严肃,真是法纪严明、秩序井然。
我真的是第一个来的啊!7点不到我就来了
没人理她。
我叹了口气,向她招招手。
她是最早来的。我证明。
到我前边来吧。没人反对。
她的年龄和我女儿相当。当然这只是我突发善心的一条依据。
对“没有规矩感”的讨厌,是我突发善心的第二条依据。
不要总强调什么少年强则中国强,光少年强而老年人不着调那也不能算文明社会。
起码做个好老头,先从我做起吧。
起码让年轻人知道,这世界上即便凉薄的人再多,但毕竟还是有善良的人在吧。
排排队二
做彩超。还是排在3号。
2号进到彩超室后,我从候诊大厅走到彩超室门口等着叫号。
这时候就发现有个尖嘴猴腮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领着他的父母在走廊里来回转。
说来也巧,从分诊台转来一个加急的婴儿,2号出诊室后,婴儿被他的父母抱着送了进去。我就继续在门口等。可能因为没有做好准备,不大一会儿工夫,婴儿又被他的父母抱了出来。
他们出来了,眼镜男领着他的父母钻了进去。
这要在以前我是不能忍的。这种人什么都要抢,连生病也要抢,真是急着生急着死,没有比他更着急的。你的爹娘是爹娘,别人的爹娘不是爹娘?你会找关系走后门谁又不会找关系走后门?小城的地面这么窄,走到哪里碰不到个沾亲带故的人?排个号能费多大的劲、多长的时间?这么明晃晃地占用公众资源,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气归气,高血压这病可犯不得气,于是用精神胜利法宽慰自己。譬如他的父母会为有个孝顺儿子、为儿子的有头有脸而光荣自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有能力照顾自己父母之后才能“老人老”嘛,能有爱自己父母的心,基本上也算半个善人吧。算了,何必生闲气。
心里自我安慰半天,总算舒坦了一点。
等眼镜男一家高高兴兴出了门,不料又有人随后赶着插号。
我先他一步走进诊室。
我是3号。我说。
医生一愣,接着说,哦,3号好,好。刚才是个加急。
他看我脸色不好,急忙解释。
我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个加急,但是懒得和他解释。因为知道眼镜男和后来人的加塞不会出自医生的安排,医生不会自己找这样的麻烦,这还不一定是哪个小卡拉米或大聪明胡来的。如果我和他较真,一旦起了纠纷,或者他被投诉到某部门,那这个事情就可以充分上纲上线,本来好好的一个医生可能就面临意想不到的处分,道德上受质疑、档案里存污点、财产上受损失、功名上受损伤。
我不是那样的人。因为谁也保证不了投机钻营的现象会被完全杜绝,尤其是像县城这样的一个“人情社会”。
我这个人虽然讲理,但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够绝情。
给你一个眼神,你明白了,也就算了。
医生的技术还是精炼的,看得很认真。干他们这一行真的不容易,又得凭手艺吃饭,又得写论文,又得处理好医患关系,又得圆滑应付复杂的社会关系,所以能成为一个“好”医生,真是太难了。
我边露着肚子鼓气边想。检测仪凉凉地划过肚皮,心里的火气也就渐渐消了。
做完彩超,跨过连廊,回住院部。
在二号楼大厅电梯口,看到眼镜男和他的父母坐在排椅上,两位老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在社会上的“能”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只是把社会看成了一个放大版的家,认为所有的人心,都像他们的心一样向着自己的儿子。
元气的元
第五天中午,82岁的病友一终于摆脱了心电监测和钠注射仪。一旦挣脱各种“电线”的束缚,人也精神起来了。
病友一喃喃自语:钱花到了,我就好了!
他的精神状态和他的话都让我想到了当今文艺界常用的赞美之词“元气淋漓”。这个词不但使人联想到人如果缺乏元气就会精神萎靡,也会使人联想到有了元(人民币),人才会有充分的底气。元亨利贞。元,大乎哉!
病友一此刻虽达不到大艺术家那种元气淋漓的境界,但获得感和满足感则大大溢出言表。
他忘记了自己被困在床上时的各种难受,忘了病情发作时的各种疼痛,也忘了因为生气自己撕掉的留置针头,忘记了藏在枕头底下留置针头上的鲜血淋漓。
因为他有了元气。
病友二的元气也开始充盈。他昨天做完的支架手术,刚撤掉检测仪和吊瓶,也可以自由活动了。于是再不像躺在那里时的惜语如金,遂继续开启二十四小时语音播报模式。
我在凌晨4点的时候被病友二家属的大嗓门惊醒后就一直没再入睡。瞪着眼等到6点多,看到他回笼觉醒来后精神头那么好,于是就为他的播报开启了捧哏模式。
不一会儿,病友一的女婿也加入了这场不严肃的三方会议。
国际形势我们管不着。所以我们就围绕甘肃的水窖和土豆、陕西的窑洞和面条、五莲的樱桃和苹果、粉条的制作方法、虱子和鼻涕虫的消灭、铁路上的奇遇、村干部的好坏、老年痴呆的发病几率等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反正有一天的时间足够消磨。而且,天阴欲雨,正满足聚众唠嗑的条件。
猪头肉太好吃了。病友二说。真香!
我们都被要求低脂饮食,喝了几天粥的我当然极度赞同。
对!你说得对!我表态发言。
病友一听不到也听不懂我们的谈话,可又不想成为局外人,于是不时插话。但他说的话是从他随机的思想里提取出来的,堪堪起到了三句半的效果,用专业术语就叫作“东扯葫芦西扯瓢”。
你老婆呢?你吃了么?我得打个电话。你要回家?那个山上有羊。多么大啊?
他旁若无人地笑着,自顾自嘿嘿着。皱纹瘦巴巴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在深为自己的睿智而得意。
但他的这种冷不丁的短语袭击,往往导致我们失去话题线索而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
最后他女婿贴着他耳朵说:你把被褥给弄脏了,一会护士来找你赔钱!
于是他沉默了下去,躺到床上一声不吭了。
看来他又失去了“元”气。
头疼的疼
住院期间,除了岳母来送过几次饭,老牛是唯二来看我的亲友。
老婆孩子在岚山,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而且十一假期后唯一的周日又赶上老婆值班。
由于没有手术之虞,尚处于“试药”和检查阶段,更没有吊瓶的拖累,所以也不需要什么陪护。该吃饭了就和护士台说声,穿着病号服就溜达下楼,看众生行色匆匆,看东院荷塘里“犹有擎雨盖”的荷在细雨中的“擎擎玉立”。偶然想到要慰问一下自己,于是出医院大门三米,买上四个橘子。回病房拿出两个慰问慰问两位病友,留下的两个自己快速吃掉,算是主动补充了VC。
恢复单身汉的生活看似简单而美好,就是夜间睡不好。本来容易失眠,而且担心自己打鼾会导致病友失眠,没想到两位病友也挺能消磨长夜。要么呻吟不绝,要么话痨不断,要么坐立不安,要么隔段时间就搞出个响动。结果服药治疗弄得颈部头疼缓解了,却被多日的睡眠不足搞得颅顶头疼有加重之势。
老牛和我说了他控制高血压的经验,也分享了头疼的近况。于是我想到医生查房时问到的一个问题:你的头疼是怎样的疼?压迫疼、针刺疼还是胀得疼?
我光知道疼,还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样的疼,于是对对号,却觉得哪样都不像,便回答:反正就是疼。
医生哦了一声,好像表示他已经懂了。但实际相当于我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我猜测在病历册上,他会写上这么一句:病人无法描述疼痛。这句话会显得我很白痴。
于是我莫名其妙问了老牛一句:你说头疼是种什么疼呢?
有些疼痛,真的不是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疼不疼,疼得如何,只有自己清楚,却实在说不出来。或者即便能够说出来,也没有人能够理解那种疼痛感以及疼痛的程度。
这可真令人头疼。
天色的色
病房在十六楼。住院当天,我写了一首诗就叫作《十六楼》。
当然形式上像是诗,文学网站诗歌板块给退了稿,说是不符合发表的条件。
我在诗中写到眺望远方时看到了巨轮,这是写实的。
站在十六楼,能够从高楼的缝隙中看到东方的高铁站以及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当然,是很小的一块。
凌晨被病友二家大嫂吵醒后,再也睡不着。起床洗漱,准备遥望海上日出。
海面遥远,云层密布,再加上高楼遮蔽,隐约记得能看到海的狭窄地带,偏又不是日出的正位。
只能抬着头,眼见大玻璃窗外曙光渐渐从东方沁染上来,而西半部的天穹仍然呈深黑色。
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太极图,昼夜交替就在眼前上演。
渐渐地,天色恰如素描里灰色的过渡,从暗部逐渐亮白,只在收尾的轻描淡写间,天就亮了。
没有五彩斑斓的朝霞,没有水面光斑的跃动。没有远航的汽笛唤醒黎明,黎明却穿街过巷,铺满了大地。
市声就开始醒了。
在无数的空洞的管道中喘息了一晚上的城市隐没了叹息,各种属于白昼的声音破土而出,逐渐压住了夜魅。
到了中午的时候,在我们欢畅聊天的时刻,小雨落进了城市。
一朵朵伞花游走在楼下,带着朦胧的困意。
一层层墨云堆积在楼头,使得病房晦暗不明。
以至于病友一打断我们的话头,大声高喊:好吃饭了!
在我们看来天色尚早,在他看来天色已晚。
归何处
我看到这种子女围在床前的情景心里就不好受。
正在打扫卫生的保洁大姐边看着病友一床边围坐的他的女儿女婿以及儿子边对我说。
我的孩子在北京常年不回家,回家一次不容易。
将来我生了病,没人这么伺候的。
我说:现在不是有一种新的养老模式么,叫什么康养社区,就像医院一样。
一辈子的积蓄都送那里去,不值得。再说谁能像亲人那样对你尽心。
我想好了,等到那一天,一把灰撒到大海里去。
我说:那也得申请,好像必须举行集体仪式。而且近海的养殖户和渔民会有意见,据说挺麻烦。
那我就和老伴一块集体仪式,省得埋回老家。
在老家留下一个土骨堆,孩子还得每年几次去祭奠。如果不去,就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他哪有空呀,交通又堵,路程又长。
我想起了在村庄西岭上那座荒草中的坟冢。沉重的土。父亲的骨灰盛放在一方小小的棺材内。我独自给他擦洗的遗体,换上的寿衣,然后送往火葬场,化成一抔杂有骨殖的灰。我每年都要去祭扫几次,送粽子,送水果,送水饺,送点纸钱。但几十年后,又有谁去看望他呢?
保洁大姐继续说着,也不在意我回不回话。对陌生人轻易就吐露心声,应该是件奇怪的事情,但在这病房中却一点也不违和。
奶奶在六十岁以后,每年春节都要穿上寿衣坐到炕上,我看了总感觉瘆得慌。寿衣是她自己做的,包括绣花鞋,越是做得精巧,越是吓人。她继续诉说着。
其实人死如灯灭,与其留在黑暗的土里担惊受怕,不如撒海里去,随波逐流周游世界。
我觉得远行可能是她的一个梦想,从童年时就有的没能实现的梦想,如今又把这个梦想寄托到了死后。
既然如此。在未来,她的后代必然会肉身上失去家乡,精神上远离乡土;而她的魂灵则失去陆地,不入轮回却进入无休止的漂泊流浪。
我又何尝不是作如此想?
大海本就是人类起源的地方。
但毕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得有断舍一切的勇气。
想起中秋夜在老家时难寐的情景了。黑暗中,一间装满记忆的屋子,里面有我年轻时的梦、理想、愤怒、孤独、欲望、冲动、爱与哀愁;它又是一间空房子,寂寞地清空了时间,驿站一般地等待着我这个曾经的主人、如今的路人。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一个画外音。
屋外小院中,一只秋虫在月色下吟唱起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仿佛已经吟唱了几千年,又仿佛像我少年时听到的一般吟唱。
不过一夜之间,青霜染白少年头。
曾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精力充沛的少年,居然开始走向老年,那是同一个我啊。
秋虫在唱着,秋虫还是那只秋虫。
保洁大姐收拾好了我们的病房,带着叹息去了另一间病房。
14日中午,我办理了出院。和8日入院时一样,血压没降下来,头依旧疼。但住院也是服药调养,出院也得服药调养,还不如回家休息两天。把洗漱用品和脸盆拖鞋水杯检查记录以及十几盒药用塑料袋一装,到结算中心结清余款。
一点多钟,我坐车到灯塔广场,买了一听青啤。
然后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和大海干了一杯。
2025年10月1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