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念旧的动物。即便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有时候也会念叨:“记得我小时候……”,在不断经历蜕变的成长过程中,往往情不自禁会“想当年……”,何况中年之后,更会频频回望,恍惚间将历史美化,眼见得全不顺眼,于是感慨起“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来了。
我在中年以前,搬过很多次家,因为陪读,因为购买商品房。在每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我总会发现那些陪伴着最为长情的物件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旧物。譬如常随身边的,不是什么高级家具,而只是一个破凳子。它因为使用便利而随着你到处迁徙,可以坐、可以搁花盆、可以放饮水机、可以作为踏脚的梯子,简陋却实用,使用起来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担心有什么昂贵的损失,也不必有什么安全的考虑。再譬如一把水壶、一面镜子,它们并不是不可或缺,却仅仅因为生活习惯而得以长久保留。
友情也是这样。那些你年轻的时候不被珍惜的、以为寻常的,却往往会随着岁月而逐渐显现出它的价值。这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念旧,因为所谓旧情随着时间的累积仍在持续发展,既是过去时,又是现在时。
我上初中的时候,成兵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何况那时我基本也没有什么朋友。我对成兵有印象的一次,就是我和朱同学在课间玩闹,用“擒拿手”将小朱制服时,成兵一声喝彩,说道:“没想到你还会武功!”我因此而有了一种被崇拜的感觉。但记忆仅此而已,因为大家都算不上是出众的人才,整个班级就像一个废柴集中营,接受完义务教育后,大多数同学就会去挖地球,更没有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要去继承偌大家业。所以,照完毕业照,散作满天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除了厮守在家乡原地未动的极少数人之外,同学们各投宿命,渐渐地相忘于江湖。
离开中学15年后,我买了人生中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当时捉襟见肘,但还是想像样装修一番,于是在日照和岚山的建材市场之间东奔西跑。等装修材料购了个七七八八,正好同乡的一个包工头找上门,谈好预算,就动起工来。我时不时要到工地转转,有一天,碰到成兵在贴瓷砖。才知道他毕业后就去了大连打工,学会了贴砖手艺,在外漂了十多年,刚回到老家,如今跟着包工头到处揽活。结算的时候,成兵除了砂石等料钱,工费一分未收。这就搞得我很不得劲了,本来怀着小人之心担心被“杀熟”,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于是过意不去,利用我在市县几个论坛当“斑竹”的“特权”,在网上给成兵发了一则招揽生意的置顶广告,大意为“专业技师,业务娴熟”之类。后来也有几人咨询,但生意有没有谈成就不知道了。
贴瓷砖是个重体力活。成兵单干,得自己上料卸料,自己拌灰铺灰,切切割割,捶捶打打,严冬酷暑、风雹雨雪,为赶工期片刻不得安闲。得亏他体格健壮、一身蛮力,而且无论身体姿势还是待人态度,都能给人一种牢靠的感觉。他个子虽然不高,疙瘩肉却匀称四贴,黝黑的四方脸上常年挂着笑容,无论业主说孬说好,他总是笑着听笑着答,然后手脚麻利地接着进行下一步工作。
因为我的广而告之,成兵可能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抽空就和我电话联系。得知我计划要在老房子外砌道墙,他捡了一车废砖,利用工余时间悄悄去给砌上了;得知我新居的自来水管道堵塞,他拉了个气泵,天还不亮就钻进地下室去给疏通,这样的事情可做了不少。如果按照市场价值交换的“规则”,你看我又不能给他前程,更不能给他富贵,他却默默为我做了那么多。他也没有说什么“友谊地久天长”,仅仅因为我和他在一间教室读了几年书。
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有求于人。相反,我有求于他的地方却又太多。
说他完全没有“求”过我,也是不对的。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说是上年纪了,贴瓷砖干不动了,要回家养牛,问我养牛在土地和市场上都有什么政策。根据我瘠薄的“关系网”渠道,实在打听不出来,于是我回答不清楚。还有一次他给我打电话,说是听说有农户房顶光伏项目,让我给打听一下哪里能办,我的回答是不知道。现在想一想,并不只是因为我的能力有限导致我不清楚不知道,而是没有把自己摆在“将心比心”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不清楚不知道就代表没办法没主意了吗?还是因为在友谊的天平上成兵的心是热忱无私的,而我则是淡漠犹疑的,所以重量上就失衡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认识到这样的问题,但已经无法弥补,好在成兵不以为意。他并不把别人对他的看法当成负担:你看我低,我也不看你高;你看我贫贱,我也不看你高贵;你占我便宜,我不觉得自己有亏;你是人,我也不缺鼻子不缺眼。所以,成兵这个人就像那种不起眼的老物件,随着岁月的筛选,不知不觉就成了筛选剩下的极少数可以交心的人。
因此我知道他表面虽然看起来总是大大咧咧,但也有触及心底的难过。
有天夜里,他发了一张开夜车的朋友圈图片。我问他怎么了,过了半天他回我说,他正在去往北方一座小城的路上,起因是在那里求学的儿子闹着要退学,他连夜赶去处理。五六百里路,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颠簸着一颗破碎的父亲的心。还有一天夜里,他发了一条感叹人生无常的朋友圈,我以为有什么变故,打电话过去一直无人接听。担心了几天,后来才知道他把手机扔在家里,自己到牛棚陪着牛们唠嗑去了。沉闷忧郁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急雨掠过田野,阴霾随风而散,瞬间阳光普照,尽管水滴仍旧挂在草尖。
今年十月初,我因为高血压住院调养,其间写了《住院记》发到网上,成兵看到后微信给我,说他也在住院。由于当天他做手术,我没能去看他。第二天中午,我去了他的病房,只见他右臂缠着绷带,正躺着打点滴,这才得知他是在收庄稼的路上出了车祸。“我车后边有个轿子想超车,对向来了个大货车,开轿子的太聪明了啊,一看撞不过大家伙,就撞了我的腚。好家伙,我的车整个散了架,这不就搞骨折了嘛。”
我问他事故认定什么的都处理好了吗?他说都处理好了,就是家里的玉米没有劳力收了,还有牛棚里的牛只能托人照顾了。我说:“也好,你这操劳命,正好趁机休息休息。”他无奈地咧了咧嘴。我说:“反正咱俩都住院,也别讲究什么礼数了,所以我就两手空空来看你啦。”成兵嘿嘿了两声,他的儿子则在一边低头玩着手机游戏。我知道,有成兵这样好的秉性,儿子的品行也不会差,人的成长毕竟需要过程,就像当年我们也是无知少年一样。
晚上我回家拿换洗衣服,回来后,看到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兜苹果。问病友是谁放的,病友答,是你同学,骨折的那个。我就打电话给成兵,说:“不是说好了嘛,两个病号互相看什么看。”他说:“我的牙都坏掉了,反正我也啃不动。”我说:“你不稀待吃的东西给我啊,有点过分是不是?”话筒里的成兵嘿嘿笑着,我能想象出他那一脸皱纹都网不住的腼腆。
苹果很甜。又红又大的苹果,真的很甜。
成兵姓魏。我原来称呼他小魏,现在称呼他老魏。
在我喜欢武侠的少年时代,曾呼朋引类有过几位拜把子的兄弟;在我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曾在灯红酒绿间结交过好多友人,如今那些兄弟或者友人音讯茫茫,大浪淘沙,任由浮渣残滓消失于滚滚江流。唯有成兵,从小魏到老魏,一直稳稳当当地和我保持着联系。
我们俩是莫名其妙就成了老朋友的朋友。
2025.1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