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风了。
午后,我从家走到单位去。沿途要经过一个公园、一座小山,山这边行道树分别是栾树、紫叶李、垂柳、樱树、黑松,山那边的行道树是黑松、垂柳、栾树、法桐,半山腰还要经过一片竹林,山崖上垂泻着金银花的藤蔓。
这是立冬后的第10日,离小雪节气还有5天,受海洋气候的影响,天地间仍然是一派秋天的景象,树叶尚未凋零,犹是红衣翠袖;垂柳依然摇荡,仍有烟色渺渺。此处往内陆去五十里,那里的田野早已经一派萧瑟,荒草连天,枯枝败叶,山峦退去黛青,河流瑟缩如线,土地显露出灰白的质地,仿佛只有如此,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北方。
走在路上的我,所见所思有诸多不同。
譬如走近公园时,看到澄明的阳光穿透斑斓的叶片,心情顿时愉悦,因而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民族风景画派的油画,那些构图严谨、用笔准确、色调讲究、语言庄重地描绘大自然的现实主义作品。这个公园属于半野生状态,散落着各种树木:枫、楸、槭、榆、朴、杨、柳、樱、桃、李、柿、木瓜、银杏。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小小的森林,草丛、芦苇、灌木、乔木,高低错落,加之每种植物的叶片颜色各不相同,于是就形成了透视感非常强的景深。暗红、深红、猩红,土黄、青黄、明黄,淡绿、翠绿、苍绿;红黄绿颜色层层叠叠,色调搭配却又非常和谐,将“深秋”渲染得庄重严肃。树叶间光斑跳跃,蓝天下风云翻卷。这样的“油画”,不像春天般轻盈稚嫩,不似夏天般繁盛妖冶,兀自有着一种静穆之美。
又想到莱蒙托夫为自己小说配的油画,严谨的明暗对比,细致的笔触,俨然代表了一种古旧贵族的认真态度;由此联想到小说的叙事方法,比较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不同,觉得陀氏向心灵的挖掘属于“反者道之动”,但从文学主题上来说,却是殊途归一。
“俄式”艺术观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审美。至今我们的美术模式也好文学模式也好,仍旧在汲取“古”俄罗斯以及前苏的现实主义经验,宛如童年启蒙的课业。被启蒙的审美会根深蒂固地伴随人的一生,由此形成的审美习惯,去理解后现代艺术,理解梵高、毕加索、蒙克,是需要时间和天赋的,虽然梵高这些人在如今已然失去了“先进性”。但作为普通人,在学校里获得的那些关于美的教育是贫瘠的,很难造就一个人更高的审美品位。
在有人看到大卫和维纳斯还叫嚷着快遮起来的今天,那些患有洁癖的美盲和鲁迅笔下的“看客”,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是艺术生,他们在学习中获得的,更多的是获奖的技巧,是谋生的技能,而非纯粹地去追求美的境界。就像我们看到的每年奔波在考试道路上的千千万万名美术生,仿佛是流水线上的木牛流马,机械重复着技术的训练,把应该欣悦接受的美,当成了沉重的负担。
与其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莫若说艺术就是生活。只有深刻懂得了生活之美,才能懂得艺术之美,有了艺术的生活会丰富多彩,而远离了生活的艺术注定使人才思枯竭。就像学院派雕塑的千人一面,就像新材料美术家的垃圾堆里寻宝,就像玄幻作家构思的重生和穿越。一个人,只有走进五彩斑斓的深秋,才会产生五彩斑斓的想法。只有体悟到自然的艺术,才会知道艺术究竟为何物。与其苦心积虑闭门造车创造所谓的艺术,不如随化流行如实记录。
艺术没有什么了不起,自然而然,是生活之美的补充,是精神愉悦的需要。它一旦沾染上世俗的争竞、贴上商品的标签,艺术的属性就会让位给无底的欲望和喧嚣的市场。
但艺术的本意并不如此。
你看这季节的塑造,你看这层林尽染,你看这边缘带着红色的黄叶,从星球运转的宏观到生命循环的微观,自然的书写都极尽微妙。而你,如果缺乏发现生活之美、平凡之艺术的眼睛,只会徒生时光如白驹过隙之叹。
二
风卷起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犹如一群飞离家园的鸟儿。
伦敦的雾和渡鸦,天坛的红墙和寒鸦,蒙太奇镜头里漂浮的鸦群。
街道上的落叶却是安静的,沉淀着,等人检阅。
经过银杏的路段,满地金黄的小扇。银杏叶让秋天有了一种富贵感,盛唐的气质悬挂于树冠,散落在市井,伴生着诗词歌赋和轻歌曼舞。银杏是一种长寿的树木,中华大地上,深山古刹中隐藏着多少千年以上的它们。如今古老的和年轻的彼此心灵感应,不约而同冠盖相望,扬起灿烂的旗幡、铺起华美的地毯,视觉上的盛宴让人忘却了它们果实碎裂时嗅觉上的不堪。
经过栾树,青红的碎叶,伴着仿佛赌气摔下来的枝条。栾树是近几年才作为行道树的,或许因为城市建设者爱其姿态修长、树荫浓密、花絮果实四时皆可观。但说实话,我对栾树的印象并不太好。它们夏天树干上总会滋下油来,搞得路面黏糊糊黑乎乎,据说是虫灾所致却又老是根治不了;秋天撒落到路面的细碎的黄花类似于金桂,却没有丝毫的香气,仿佛沾染了抄袭的习气;到了落叶时节,它又不知为何会连枝条一起脱落,有时候会砸到无辜的行人,仿佛是热衷于搞搞恶作剧。
鹅掌楸的叶片相对是硕大的,片片堆叠在草地上,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喜欢。长长的叶柄,宽阔的叶片,干枯但不瑟缩,姿态坦然,一点没有悲秋的伤感,相反却会让人看上去心生暖意——想到彤彤火焰,想到杳杳青烟,想到生生不息的四季轮回,生命的热度并没有随着凋落而失去,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
走过山顶,黑松丛中有一株黄栌,枝条纤长,叶片橙黄,正好与鳞干虬突、针叶深绿的松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步履疲惫之际,看到它,恰似在冗长的歌剧里听到一段声调突然悠扬的变奏,不由得使人眼前一亮,继而抖擞起精神。走着走着,又有些不舍,于是频频回望这株在黑大汉群中独立的丽人,真是姿容秀美、清新脱俗,令人难忘。黄栌在秋冬季节叶片的颜色会有变化,最终会由黄变红,所谓香山红叶即是。但是我想,在它变红的时候,则未免过于深沉,美人迟暮,就失去当下的光彩了,唯有记住当下,才会少些遗憾。
一片竹林依偎着山崖,翠干青叶,背景是枯石野藤。曾经开不败的金银花隐身到了藤蔓深处,枝条紧贴着崖壁,在风中微微摇晃。站在半山腰往远处张望,城市的房舍鳞次栉比,遮挡住了田野。只有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和绿化带,展示着一种人工的自然。
风大了起来,顺势而下,黄叶浩荡游行于道路,发出哗然的声响。
法桐的叶片支撑着棱角随风滑行。法桐是城市中常见的行道树,也叫做悬铃木,但它的“悬铃”是和杨花柳絮齐名的城市之“季节公害”,人们欣赏它斑驳的体态、阔张的叶片,喜欢它茂密的浓阴、泼实的风格,有的地方甚至将其浪漫化为爱情的象征。但实际上,它也有它的不好,譬如绽放悬铃、譬如不能常青。
想起少年时的山川道路,那时候人们最为中意的行道树是白杨,而且我们的课本上礼赞的也是白杨。白杨有着宽阔的叶片,风过时,会发出万人鼓掌的声音。白杨长满了眼睛状的疤痕,常常会让人在对视时产生生命的遐思。它们带着如此众多的眼睛站在田野里、道路旁。白天看到人类在劳作,夜里看到禽兽们在觅食,看见过斗转星移,看见过日月轮回,看到过你我他的童年。而且,秋天的白杨是如此壮美,它们在风中喧哗、在风中起舞,即便是逝去,也要有声有色、气象宏大,不去安于默默地消失,不去追求所谓的“静美”,这才是对秋的正确诠释啊。
白杨昭示了“普通”的不普通的意义。它生命力顽强,从北方到南方,几乎到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们长相相同,似乎毫无个性,但是一旦面临秋天的考验,它们就会显现出不同于其他树木的朴实品质。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不信,你可以驻足白杨树下仔细倾听,即便是在无风的日子里,白杨树也在沉吟。平凡着,歌唱着,从不沮丧。
树木没有脚,不能陪着我行走。它们只能将叶片洒落堆积到我的脚前,缱绻成时光的漩涡。年年岁岁叶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其实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生命渐入秋景,于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起了变化。孩童时节,我们曾在树下追逐着落叶,将它们收藏起来、储存起来。那些落叶如同岁月的珠宝,至今仍于记忆的深处熠熠生辉。
作为一个且行且思的孤独漫步者,你能不爱这落叶飞舞的时节、不爱这寓意深沉的秋天吗?
2025.1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