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初,大地上布满了神明。山有山精、水有水怪,田野里有魂灵游荡。从山岭到平原,每个村的村头都有小小的庙宇供奉着诸神,每处聚落的夜色下都有鬼狐妖魅与人间的纠葛。
那时每一位老人都掌握着一个让孩童终生梦魇的“呱”。“呱”里有扮成人形的狐狸、豺狼以及老狗等兽类作祟的种种劣迹;“呱”里有死不甘心的鬼魂附身到阴虚的人身上装腔作势;“呱”里有列队迎娶媳妇的鼠类、用灯笼戏耍醉汉的貔子、操控人语言行为的黄鼬;“呱”里还有一些“非物质”的“东西”——黎明前奇怪而有规则的光束、黄昏时田野中突然旋起的龙卷、暗夜里阻挡归人以及诱人走下悬崖或深池的“挡”、野塘里有鬼祟、洞穴中有妖怪。猛虎懂得衔财报恩,牛羊懂得藏刀救母。山上有天梯可以与天堂往来,水中有暗道可以通到汪洋大海,荒原上游荡着吞噬光明沟通幽冥的“半截口袋”。传说和谣言不胫而走,神话和人间没有界限——这就是“呱”中描述的元初世界。
随着城市文明的不断扩张,那些能够“拉呱”的老人也逐渐凋零。“呱”竟成了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仅有少数人能够掌握。比如自称“袁家庄遗老”的老袁,一位民间知识分子,虽无家藏万卷,但有一肚子故事。我在县城文化部门工作,出于编纂文旅书籍的需要,经常到他家去采集资料,一来二去就和他成了忘年之交。
老袁每次见我到访,总要戴上金边眼镜,衔起花椒木雕刻的烟斗,放下挽起的衣袖裤脚。仿佛这一刻,才是他的真身,而不是那个在钢铁厂“看大门的”。
老袁说自己祖上本姓欧阳,为避战乱改姓为袁,为什么改姓袁,因为祖上的祖上的祖上人称白猿公。总之,老袁提供给我的都是真假参半的“历史资料”,尽管有时候我觉得实在是无稽之谈,但还是要抻着一张笑脸,装作是忠实听众。毕竟现在民间的文化资源太为匮乏,能有得挖已经不错了。
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老袁说得有些神神道道不着边际的离奇故事居然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在老袁的故事里,不只是有几乎失传的“老呱”,也包括他的某些人生经验。有些故事往往混淆了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让人感受到一种另类的丰富。
就从他和我熟络之后,单独对我讲的“秘密”事件为例。
二
第一个事件,或言之为故事。
那是2003年的事情。这片僻在海隅,从未被“开发”的土地,遇到了破天荒的事情。南山脚下,无论是渔村还是农村,50多个村,都在春节前的头一天被通知动迁。动迁的原因一家新型的钢铁厂要在这里扎根。
地里要长铁杆庄稼了。
立春日,钢铁厂第一根桩子重重落地,冰碴纷飞;仲夏夜,钢铁厂第一炉铁水出炉,暴雨如注。这是在180天内发生的事情,被赞誉为钢铁史上的奇迹。尽管天地神祇动用了冰与水来拦阻,也未能抵挡住人类用火开拓自然的意志。此后更多的高炉和烟囱拔地而起,生产线和铁轨在地表越拉越远。鱼塘池沼被填平、树木稼禾被砍伐、农舍楼房被推倒、桥梁沟渠被翻修、奇花异卉被移植。高山填入海洋、海滩夷为陆地。生产方式迅速迭代,利益纠纷愈加复杂,物流和钱流呼啸生风,没有人会顾及这片土地之上的山妖水怪魑魅魍魉狐貔鼠鼬貉貂狗猫,这方水土的童年和民间渐渐沉入忘川。
村民们拿到了补贴,上了楼,一夜之间改变了千年身份,成了南山社区的市民。农具进了博物馆,老人成了几十层高楼上的笼中鸟,年轻人则对能在家门口工作而充满憧憬。
但钢铁厂不招本地人当工人。猛龙过江,信不过也瞧不起当地的泥鳅。
第二年夏天,万顷麦浪的旧址之上荡漾起了万顷碧波。连月的豪雨唤醒了沉睡在浅滩近百年的龙河,泛滥起来咆哮着吞没了沿岸的工厂,以至流淌的铁水凝固成了沉默的黑坨。厂房间的街巷成了河道,鱼鳖虾蟹在其中大摇大摆地游行。曾被钢筋混凝土压制住的地气和雾瘴成群结队囤聚在水波之上,或黑或白,发出各种空洞的嘶声。每一株树木、每一杆路灯上都结满了五颜六色的鸟儿;每一栋楼宇、每一处平房顶上都盘踞着五颜六色的蛇。从没想到身边居然潜伏着如此众多野物的人因此忧思难寐,却又分明听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雷声彻夜轰鸣。
炼钢炉并没有因神启和生灵的示威而熄火。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开展生产自救,大批的人从外地赶来增援,河道很快被疏通。最后,海洋接纳了万亩湖中潴留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洪水”。
又有一座山被从地平线上铲除,回填了厂区低洼之处。
传说那座山里有一匹跛脚的老年独狼,在狼群彻底消失的年代,它却坚持守着那座山。所谓坚持总得有值得坚持的原因。有好事者说它是因为爱情,因为一匹吃了濒死的豺狗而身亡的母狼。豺狗的濒死是因为吃了一只濒死的山猫,山猫的濒死是因为吃了一只濒死的野鼠,野鼠的濒死是因为吃了一棵菜园里的萝卜。农药及各种化学制剂渗透进了土壤的肌理,生态平衡的每一环缺失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直到鸟雀从空中成群坠亡,野物在洞穴中悄无声息地灭门绝嗣。最后,方圆百里,只剩下了这匹跛脚的老狼守着月亮哀号。
如今,那里的月亮高了三百米。被月亮遗弃的老狼,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三
2005年。中秋节前一天。失去土地的农民突然像得到了某种召唤,从暂居点汇集起来,四面八方赶到钢铁厂巍峨的大门之前。
大门仿制汉家宫阙模样,飞檐斗拱,撑天制地,两阙间甬道连云,足足有上百米长。巨阙之下,打头的几个人被保安呵斥几句后,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但随着后来人越聚越多,也就壮了胆气,开始了争竞。人声鼎沸之际,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吼道:“冲啊!”这个字宛如在滚水中丢进了一块冰,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人群顿时就像上年夏季的水潮一样,波涛涌动,淹没了整个厂区。
老袁本来是被小袁拉来看热闹的,被人群裹挟着,稀里糊涂跟着跑。正跑得起劲,就听见小袁在耳边嚷嚷:“大,大,那个老头怎么穿着俺四爷爷衣裳?”
绕过小袁写满问号的脸,老袁从人缝中瞥了一眼。小袁的四爷爷刚过头七,生前的衣服按照风俗,都扔老土地庙边的沟底去了,如今却明明白白穿在一个老头身上。老头满头灰发,茂盛的络腮胡遮盖住了半张长脸,脸上戾气横生,高耸的眉骨之下,双眼如深渊,令人不敢对视。打着补丁的中山服下,是赤着的双脚,脚面上居然长满了苍灰色的长毛,而且,每只脚上都少了一个脚趾。
当看到老人一瘸一拐率众冲进炼钢车间时,老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在人群中好容易收住脚,接着顺势抄起还在往前跑的小袁,艰难地逆着人流就走。等挤出人群,便小步穿过厂区,大步经过料场,阔步跨过水沟,迈步翻过矮墙,最后一溜小跑钻进苇荡,才蹲下来歇口气。没多大工夫,只见大路上呜呜泱泱的警车呜里哇啦叫嚷着飞驰而来。小袁这才感到后怕,不由得用钦佩的语气赞扬起了父亲:“还是爹有先见之明!”
老袁没有接话。老袁没有对小袁解释往回跑的具体原因。因为老袁觉得怎么解释都有点违背科学。因为老袁在现场时早就发现,除了跛脚老汉之外,还有更多陌生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陌生人都没穿鞋,光脚之上长着各色的长毛,长齐五个脚趾的更是少之又少。甚至他还发现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屁股后面直接挂着一条毛茸茸的土黄色尾巴,尽管他从电视里知道城里青年管这叫什么cosplay,但他觉得这事情根本不是那么play。
“年纪大了,血气弱了,眼也花了,不敢争强好胜了。你和你的娃还有将来,还得当兵考公务员嘞。”老袁对小袁如是说。
“他们不通人事啊。”老袁摇了摇头,似有所指。小袁不明所以。
八月十五那天,调查现场的人在一号高炉前发现了一套破衣烂衫,据说衣裳的主人脱光后投进铁水化作了一缕青烟。经过缜密调查,衣裳的主人早在十天前就过世了,死亡证明手续齐全。于是这就成了一桩悬案。
当天晚上,人们在望月的时候,却发现月亮不见了。月亮被云藏起来了。有人听到野地里有声音在呼唤,似是在歌唱又似是在哀鸣,像人的声音,仔细听听又不太像。有人看到大路上影影绰绰有野物在迁徙,先是小鼠,接着是野兔,接着是黄鼬、貉子,狗獾,这些原来相互残杀的生灵居然和睦如一家人,无声无息地默默走在人间的大小道路上。
没有人知道是谁在唱歌,没有人知道野物们去了哪里。此后人间再无鬼祟,田间再无怪事。
几个月后,钢铁厂的大门终于对本地人开启了。也不算完全开启,起码是对冲击厂区的人是关闭的。小袁和老袁因为没有“前科”而被顺利录用,小袁成了炉前工,老袁成了看大门的保安。
又过去了好多年。
这一天,小袁下了夜班,经过老袁的保安岗亭,接过老袁递过来的保温杯,嘘寒问暖了几句。小袁说:“爹,手机上天天调侃什么社畜,还真有社畜呢!”老袁没应答。小袁接着说:“夜班的几个伙计手上的毛一天不剃就长老长,身上的毛更别提了,面相也是尖嘴猴腮的,还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好像跟咱不一个物种似的。”
小袁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暴怒。
“胡说八道!”
老袁吼完,还摔了杯子。
老袁就这样对我讲完了第一个故事。
四
讲好一个故事就不应该说透,但老袁虽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不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
他对我说,小袁的观察是不错的。他心知肚明。比如那个矮胖黑粗脾气又不好的是狗獾,那个豁嘴红眼性格敏感的是野兔。“不被逼到山穷水尽,谁愿意放弃原身,去当个人下人”,老袁的烟斗里冒出的烟太冲,熏得人眼疼。“那个光屁股小孩是小黄鼠狼子,跛脚老头不用点明,你应该心里早就有数了。”
“地球原来是人家的,现在搞得人家无家可归,你让它们怎么办?”
金边眼镜下,翻了个白眼。
“这应该是带到那边的秘密,只和你一个人说了,不说不痛快呀”。老袁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个年轻的剃头匠发现了国王的秘密,被勒令绝对保密,否则会被杀头。秘密压在心底,使他几乎憋出病来,于是到山林里挖了一个地洞,对着地洞把秘密喊了出来,然后再用土填好。不料开春之后,地洞原址上长出了一棵竹子,过路的牧童用竹子做了一支笛子——笛子吹出来的曲子是:国王长着一对驴耳朵!
秘密一旦成为秘密,就没有秘密可言了,这几乎是常识。如你所见,我把秘密写在了这里。
随着栖息地的丧失,野物们除了大迁徙离开的,剩余的少数则选择了变身到人间讨食,既被同类视为杂种,又被人类视为异类。其中有无奈的老弱病残,也有向往人间文明的少壮派,或不得已或自愿,改头换面,由野生而“社畜”。但是。老袁满怀忧虑,说完上一段话,接着说了一个但是。
这个但是,引出了第二个故事。而且,当时听故事的我,绝对不会料到自己马上就会被卷入这个故事当中。
“但是,这片土地上最有灵性的神物,那天并不在场。和它比,跛脚老狼不过是个莽夫。”
那个神物和老袁家有仇。
一只火红色的貔狐。
民间说貔狐修炼成人的最后一步是要听人的好话。如果一个人把它当成人来进行语言交流,就说明它不但外形和人并无二致,而且思想上也一致了。成了人,它才能循序渐进修仙。所以,一只野狐狸的修仙之路要比人难上千万倍难上千百年。但如果,没有人说好话,甚至说丧气话,它的道行就破了。只能从头再来,重新遭受雷劈火燹的劫难。
南山的貔狐每到成人的临界点,往往就差了人的好话,因此它经世折腾、生死疲劳。据最早的传言,有人在崇宁年间就说过它的坏话,导致它“无功而返”。不过这些折腾也不是全做了无用功,经多了雷电和火焰,狐狸自然学会了避雷咒和避火诀。
1945年夏天,为了防止盟军在沿海登陆,日军加强沿海重要军事位置的控制,在南山修了座炮楼。炮楼巧不巧就建在貔狐窝上。因此,炮楼除了白天成了游击队的攻击对象外,到了夜间又成了貔狐的攻击对象。貔狐每每把炮楼里的食物横扫一空,甚至拿钢盔当夜壶、用声音惑乱人心。炮楼里的几个汉奸先是请了符箓,没降住它,接着请了道士,结果道士被狐臊熏了个呜呼哀哉。在屎尿屁的加持下,鬼子和汉奸无奈放弃了这处山顶堡垒,转而去巩固山下卫城的城墙。
山下欢庆胜利日的那天,老袁的爷爷袁占理正在坡上黄豆地里锄草。远远见一勾腰驼背戴着斗笠的小老头朝他打招呼。“老袁,收成不错啊,草盛豆苗稀!”
袁占理差点没气歪鼻子,心想这是哪来的个半吊子,就没搭话。没想到,那小老头接着嚷嚷:“老袁,你看我这话说得怎么样啊?”
袁占理说:“你这是放了个狗臭屁!”
只见那小老汉一下子泄了气,耸肩哈腰,缩成了小狗一样大的东西。
“袁占理,你真不是个东西!你这一句话,毁了我七十年的道行!”
五
“俺爷爷后悔了一辈子。俺爷爷说,虽然貔狐是个野物,但毕竟人家斗过鬼子,比人都强,”老袁说,“它要是不拽那经文,充个文化人,俺爷爷也不会那么说他呀。说说七十年就过去了,今年貔狐又要出山找人问道行了。所以,我没事就要到南山转转,好对上好话,防止它又落了空。”
时间定格在采访当天。就在我觉得老袁纯粹无稽之谈,准备和老袁分析分析什么叫作唯物主义原理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爆响:“全体村民请注意,南山失火!南山失火!老弱病残抓紧转移,所有青壮上山救火!”
跑出单元门,只见南半天红光灼灼、黑烟弥漫,热浪在噼啪声中扑面而来。我和老袁急忙下到地下室,一人摸了一把铁锹,就朝南山方向奔去。
这是毫无征兆的一场大火,瞬间爆燃,整座南山顷刻间化作了火焰山。无论是东部的屏山还是最高的璧山,被火龙横穿而过,烧了个通透。山巅岩石发红变酥,轰鸣着四处崩落。黑松林成了黑炭堆,竹林爆裂声犹如万炮齐发。成群的鹰隼在烟雾中招摇着翅膀,似在挣扎又似在扇风。诧异间,观望到只有西边的隐山安稳如故。但从风向感觉,山火延烧过去,只在须臾之间。
隐山西麓就是城区,如果火势蔓延过去,那就糟了。
但看这场滔天的火,任是龙王爷下凡也解救不了。人们在笼罩着群山的沸腾的空气前无奈止步,只能眼巴巴等着祝融焚山结束。
束手无策之间,我突然想祈求那些传说中的山精水怪们快快显灵,不要让野火荼毒生灵祸害人间,人群中甚至也出现了诵经声。绝望之中的人,只能去寻求精神之上的寄托。
也许感应于祈求,正在烈烈燃烧的山巅,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火红的小点。仔细看去,是一只精瘦的狐狸。
狂风大作,烈烈火焰暴涨至天际,火舌舔食着天空。浓烟和雾瘴顺着焰头扶摇冲突,黑色的云层越堆越厚,犹如叠墨千重,天地之间变得晦暗不明。
“跑啊!”老袁拨开人群,踉跄着对着狐狸大喊,“是人你就跑啊!”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如果狐狸跑起来,可能跑着跑着就会变成人形。老袁的话可谓一语双关,里面应该也有为了祖父赎罪的意思。这是一句非常有诱导性的话,至少对于传说中的狐狸来说,诱惑力是巨大的。
但那只火红的狐狸没有跑。而是静静蹲立在那里,独自面对着万丈火焰。
终于,天黑了个透,黑到使人战栗。天地间,人们能够看到的,除了烈焰,就是火光映照下的那枚小小的红点,火一样红。
它不是那只狐狸。我想对老袁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因为我看到老袁在我身边对着狐狸的方向跪下了,所以我宁愿相信那就是与他们袁家羁绊的神物。
在老袁一遍遍的哀求声中,狐狸对着老袁的方向扭过身来,似乎点了点头。
只是点了点头。和解?感谢?赞许?点头代表了什么意思,因为看不清它的表情,我无法猜测。一种突如其来的庄严的神性,使我目瞪口呆、全身发僵。
狐狸终于跑了起来。它在被烤成黑色的山体上奔跑起来,于灰烬中泛起的火星随着脚步一路生花。只是它奔跑的方向不是生路,而是毅然冲进了火焰。等再次现身,它已经成了一只真正的火狐狸。浑身是火,红色的皮毛上闪耀着金色的火焰,箭一般向隐山奔去。
“狐狸烧山了!”“狐狸烧山了!”山下的人们鼓噪起来。
老袁仍然跪在原地,一遍遍喊着“跑啊!跑!”声嘶力竭。
狐狸在人群的惊叫和咒骂声中一头扎进了隐山。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在林间跳荡,怀着人间有难的担忧。恐怕璀璨的万家灯火,从此沉入暗夜。
六
消防车的警笛声此起彼伏。以南山为中心,周边城市掏空了所有的消防车辆,络绎不绝从各路奔来。城市里的人们也被动员起来,大约有数千人在宣誓后,抱着捍卫家园的决心,拿着各式工具,围住了隐山。
纵火的狐狸仍在山中跳跃腾挪。有细心的人从烟尘中终于看出了门道,开始惊呼:“快看,狐狸用火烧出了一条隔离带!它不是在放火,它是在以火攻火!”人们这才看出狐狸引起的火焰与南山犄角般相抵着,在风向的作用下,大火渐渐被抵了回去,直到因失去助燃物而彻底趴伏。而火中的狐狸,也拖着青烟缓缓趴伏了下去。
一场旷日持久的神明和野物与人类的对抗,以一只狐狸的死告一段落。狐狸在千年以前,就在兽和人之间,选择了做人。但也许正因为彻悟到要想做人,就必须放弃兽性而选择人性,于是在面临成人之际,它选择了庄严的死亡。它尽到了一个“候补”神明的最后的责任,尽管没有任何人请求它负任何责任。
这是老袁和我共同的秘密。尽管说出来就不会是秘密,但这是一个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的秘密。
呼呼的燃烧声渐渐变成风的唏嘘。
人群并排向南山进发。人的呼喊,器具的碰撞,风机和电锯的轰鸣,余焰未烬的噼噼啪啪,巨石滚落深涧的轰轰隆隆……直到烟消云散,天地寂静。
南山恢复了宇宙洪荒时的旧貌,恢复到生物未在地球上繁盛之时。
我和老袁搜遍了南山,都没找到狐狸的尸体。
对于人类而言,就像智叟的预言一样,“祸兮福之所存”——南山的劫难无意中化解了城市建设的难题。人们没有给大自然自愈的机会。一个机会需要几百年,时间太为漫长。在经过精心修改的规划图上,南山部分变成了不可再生的荒山,因此就不具备继续保护的价值,而变成了建筑用地。
现代机械昼夜不息地在山中制造着噪声。钢筋水泥一层层浇筑覆盖住山体,楼房从高层到多层再到别墅,按照梯次顺着山势盘桓而上。没几年,山峦就成了城中公园。蓬头垢面的松柏被姿容秀美的罗汉松替代,参差不齐浑身是刺的野草被整齐划一的草坪置换,泥泞的山路被大理石覆盖,车道的外环还修建了富有弹性的人行步道。狐狸蹲坐过的那块岩石上,筑了座索道站,每一天,都有笑语喧哗自此从天而降。
在一场暴怒之后,野山被驯服了。人想让它怎样,它就得怎样。
人定胜天。
后来,老袁在南山脚下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给狐狸垒了座石冢,取名为“义狐冢”。再后来,义狐冢被旅游公司给打造成了特色景点,套了个小院,建了三间石屋,聘老袁当了看门人兼讲解员,偶尔随缘收点香火钱。石冢周边树上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石冢祭台上摆满了糕点水果。
有时,也能摆上瓶茅台或五粮液。
七
我离开南山那年,南山的修复正热火朝天。
十年后,我再次回到南山,南山已成盆景。
那一天,我站在义狐冢前想了很多事情。夏日黄昏的溽热随着山风逐渐褪去,恍惚间仿佛看见斗转星移,童年时的银河依然悬于头顶。晒麦场上,老人絮叨着那些鬼狐精怪,让人越害怕越好奇,越害怕就越好奇。那时候,神明和精灵与人类共处,甚至它们会从多维空间中穿越而来与我们相依相伴。我们共同分享着时间和空间,共同秉持着善与恶的标准,共同掌握着世界的运转。如今,那一代老人都去了神话时代,神话时代去了未知的空间。科技改变了世界,手机取代了神明,AI赋予了人神性。
而像我这一代人,背负着童年的神明离开了家乡,那些神明和精灵的传说已经烙印进血脉当中,说是迷信也好,说是乡愁也罢,每每在不经意间走入眉间心上。故乡令人诚惶诚恐,故乡令人永世难忘。那些在暗夜以及柳荫下听到的故事,是传统民间教给我们人生的第一课,不仅仅对我们世界观的形成有所影响,而且成就了我们文化意义上的“原乡”。
在我成年之后,掌握了那么多年的辩证法,好容易从“原乡”走出,自以为走进了“文明社会”,却被老袁无端地塞给我一只通灵的狐狸。
这只狐狸尽管比人更像人,却一直因为没有能够成为人而郁郁终生。
不知何时,不明何因,不知所以,神明和精灵们在大地上因失去神力而一败涂地,从陆地逃进深山关门闭户,从深山隐入人间同光合尘,或者从人间彻底消失,唯有这只狐狸,死得如此热烈如此生猛。
红尘万丈,群山滚烫。
渡人者自渡之。或许它已迈过了成人的门槛,直接修成了大罗金仙?
小院大门洞开,石屋却锁着门。
打电话,才知道老袁已经病入膏肓。
八
老袁弥留之际,我到医院看望他。我记得那天有条特别的新闻,内容是大量的面条鱼(玉筋鱼)从海里争先恐后地扑向万平口沙滩,海岸一片银光,海岸万头攒动,捞鱼的人累抽了筋,但面条鱼群仍旧浪潮般抢滩登陆,最后只得动用挖掘机装载了运到饲料厂。
老袁已经不认识我了。他瘦如干柴,形容枯槁,双目紧闭,代替他话语的是氧气罩中嘶嘶的气流声。老袁的妻子告诉我,老袁其实早已经不在人间了,他的魂灵现在正在南山脚下某地徘徊。因为前几天一直躺在床上的老袁念叨了一句,说是胡先生约他去南山看了房子,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胡先生。我知道是谁。也许从此,只有我知道是谁。
某天夜里,我梦到老袁衣着整齐地来向我告别。我问:“老袁你去哪儿?”老袁没有回答就走了。
醒来时,窗外月华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