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丰王未详”谈先秦时期的丰国（文史考异系列）

清代学者钱大昕所著的《廿二史考异》卷一有个条目是“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这个条目省略掉的主语是春秋初期秦国的第一代国君秦襄公。缪嬴是秦襄公的妹妹，缪是名，嬴是姓。钱大昕指出，出自《史记·秦本纪》的这句话令人疑惑，因为“丰王未详”，接着，钱大昕猜测“丰王”是“幽王”之误，他的理由是“丰”、“幽”二字字形相近，“丰”是司马迁写的一个别字，但是钱大昕自己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他说：“幽王妻申后而非缪嬴。”

《廿二史考异》对“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这一条目的考异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是我们有必要对其继续考异。

既然“幽王妻申后而非缪嬴”，我们就不必有“丰王”为“幽王”之误的猜测了。那么，这个条目的考异点就落在了钱大昕所说的“丰王未详”上。正是因为“丰王未详”，钱大昕才无法对这个条目考异下去的。

钱大昕是清代中期最负盛名的考据历史学大师，他怎么会说出“丰王未详”这样的话呢？先秦时期的丰国有两三个，钱大昕所谓“未详”或许是无法确定以缪嬴为妻的是哪个丰国的国君。其实这是容易确定的，这里不妨容我娓娓道来。

历史上的丰国主要有三个：商朝的丰国、西周的丰国、西周末期至春秋初期西戎人的丰国。

商朝曾有一个诸侯国丰国，其统治区域以今江苏丰县为中心，大约包括今江苏丰县、沛县，安徽砀山，山东单县、金乡、鱼台、微山等地。商纣王时期，逐渐强大起来的诸侯国周国经常侵扰其他诸侯国，《韩非子·难二》载曰：“昔者文王侵孟、克莒、举丰，三举事，而纣恶之。”商朝孟国的统治中心在今河南焦作，莒国的统治中心在今山东莒南，孟、莒、丰三国是商朝后期王国南部和东南部的重要诸侯国，但是由于商朝都城北迁，周国获得了侵略孟、莒、丰三国的便利。周武王灭商后废除了丰国，丰国的大部分疆土被并入宋国、鲁国，其南部疆土则为叛周的徐国所占。商朝的这个丰国固然不见了，但是周朝人在习惯上有时候还会把古丰国的国都丰邑（今江苏丰县）的居民称为丰国人。钱大昕“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条目探讨的是春秋初期秦国与丰国的外交联姻关系，那时候的丰邑属宋国，秦国跟宋国相距遥远，中间不仅隔着东周王畿，还隔着六七个国家，包括秦国不敢得罪的大国晋国，新生的秦国尚无条件也无意愿跟宋国进行政治联姻。此外，用一个早已消失了的丰国指代秦国初建时期的宋国，在学术写作上也是不妥的，钱大昕不至于会这样做。因此，钱大昕“丰王未详”的断语可以排除商朝古丰国的国君。

西周灭商前后，在周的都城以南悄悄的兴起了一个新的丰国。综合《尚书》、《史记》等史书记载，灭商前，周文王“作邑于丰”，武王后来又营建镐京，史称“丰镐之都”。为什么会有“丰镐之都”的说法呢？因为丰、镐分别坐落于沣水两岸，两座城池几乎连在一起，丰、镐类似于今天我们所说的老城区和新城区。周武王、周公后来大力发展新城区镐京，老城区丰邑连同其南边、西边的大片土地（范围大约为今陕西周至县、西安市鄠邑区）被作为拱卫镐京的诸侯国封给周文王的第十七子，这就是西周的丰国。西周青铜器的铭文（金文）中曾经出现“丰公”、“丰伯”等称谓，指的就是文王第十七子及其后继任的丰国国君。钱大昕“丰王未详”中的“丰王”不应该是文王十七子的后裔，因为西周的这个丰国国君不可能称王。周礼对周朝诸侯的称谓是有明确规定的，《公羊传》曰：“王者之后称公，其余大国称侯，小国称伯。”文王十七子及其后裔是王者之后，当如金文所记的称“丰公”；但是随着西周后期诸侯之间开始相互攻伐和侵占对方领土，西戎人也参与了这种攻城略地的勾当，丰国的国土逐渐被蚕食，丰国变成了小国，所以金文中又用“丰伯”称呼丰国的国君。直到春秋初期，诸侯国国君胆敢称王的只有被其他诸侯国视为荒蛮之国的楚国，丰国国君身为正统的王者之后，绝对没有称王的念头。既然西周的这个丰国国君不会称王，那么，钱大昕所谓“丰王未详”断语中的“丰王”也就可以排除文王十七子的后裔了。

西周后期，文王十七子后裔的这个丰国不断遭受外来入侵，入侵力度最大的当属西戎人。秦国建立时，西戎人已经灭了丰国，他们在丰国的原核心统治区建立了一个新的丰国，丰国的国君自然就是西戎人了。秦国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原因就是西戎人长期对西周王畿的侵扰，周室东迁后，为收复失地和拱卫东周，周平王册封嬴开为国君，建立秦国。秦国几乎是通过“画饼充饥”的方式建立起来的，除了有限的原始封土之外，秦国需要从西戎手中夺取早先西周的失地，所以秦国自立国伊始就跟西戎人征战。西戎人并不团结，他们建立了许多互不隶属的城邦国家，比如泾水上游的义渠、乌氏，渭水上游的獂，秦岭北麓的陆浑、亳，夹在陆浑国和亳国之间的丰国是其中一个。为了夺取领土，秦襄公制定了分化诸戎的战略，即暂时结交一部分，征讨一部分，各个击破，诸个吞并。西戎各国的国君不理会周礼，他们把自己摆在跟周王平等的位置上，全部自称王，丰国国君自然也就称丰王了。先秦时期各国间的结交常以联姻的方式进行，秦襄公也以联姻的方式结交一部分戎王，距离秦国最近的丰国自然是首选，所以秦襄公才会把自己的妹妹缪嬴嫁给丰王。事实证明，秦襄公分化诸戎的战略是有效的，不久，西戎的这个丰国被庸国所灭，后来，秦国又伙同楚国灭了庸国。

通过以上排除性分析，秦襄公之前的丰国固然有好几个，但是“活着”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西戎人在西周丰国废墟上建立的新的丰国，而能够称丰王的也只有这个丰国的国君。这样一来，秦襄公“以女弟缪嬴为丰王妻”就清清楚楚了，我不知钱大昕为什么要说“丰王未详”，甚至还胡乱猜测什么丰王是幽王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