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连同夜色袭来的时候,我记得那一道七彩的闪电,点燃了荒野的恐惧。
我的爷爷,八里湾的农民,自打我有记性开始,他对我们,总是愁容严厉的。小时候我在院子追自家母鸡玩耍,拐过弯头看见一只大黄狗,嗞着哈喇子狗嘴朝我们冲刺,它的灵巧胜过我和母鸡的灵巧,我慌张跑到屋里喊来爷爷,我依旧记得他当时右鞋左脚穿,左鞋右脚穿,扛着大锄头,从屋子里跑出来,可为时已晚,那大黄狗叼着母鸡上了街头的阶梯,那鸡扑打着双翅,不停扇在狗脸上,我爷叱喝了几句,哐当把锄头丢在地上。我脸上为此留下浅浅的一道红,那是他也扇了我一巴掌。这时我奶赶忙出来,拉着我往屋里走,回头同我爷说:“小孩哪斗得过狗,打孩子做什么,回头你找它家主人去。”谁都知道那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家养的狗,那狗黄背白胸粗大牙,看着凶残,但为了这一巴掌,我不少往他家丢小石子。我爷那会也没听我奶的,他扛着锄头,往田里去了,那天那锄头举得比以往高,坑挖地比以往都要深。
是的,我爹这会也跟我爷一样,高举着锄头,重重地刨土,谁都没招惹他,或者说没人有心思招惹他,唯独是老天爷公平地招惹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按理说二月中旬就得播稻了,可迟迟到了三月还没有下一滴雨,河床裸露在太阳底下,干瘪的泥土连同泥上凝固的白眼鱼,散发着浓烈的臭腥味。
这会儿谁也顾不上我,我爹在刨土,我娘在择牛饲料,我奶在缝衣服,我爷在牛棚里铲牛粪,我爬上院墙边的阴僻草垛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九点钟的太阳,正午了般热辣,我娘接了杯水给我爷,黄牛边低声喘着粗气,边不耐烦地甩着尾巴驱散绕来绕去的苍蝇牤虫。看起来牛棚的闷热对体力的消耗,远比劳动带来的消耗大的多。
我看我爷饮水时,空气中就传来了浓烈刺鼻的气味,这种气味夹杂着草木秸秆以及鸡鸭牛粪的气味,很快气味的浓烈又变成了烟尘的浓烈,逼得牛伏低了身子,浓烟冲进院子,占领牛棚,用咳嗽将他们驱赶出来。我原是最先发现着火的,最快被熏得掉眼泪的,这团火先是让我的后背变得温热,还以为是草垛导致的,于是歪歪身子,一歪不对劲,火热好像来自天上,我便攀上草垛,被炙烤着的脸庞让我心生恐怖,便跳下草垛,逃进牛棚扯着我娘裤腿,我娘走出来循着我指的方向,这会大家都慌张了,我娘往门外跑去,裹着浓烟的嗓子大喊:“着火了,赵家着火了,灭火啊。”
那天下午赵家的火持续烧了有一个小时,他家土狗的尾巴给烧焦了一块,声音呜呜昂昂的,赵一提着水桶不停往院子泼,邻居们包括我家,都把值钱家当还有牲畜都拉了出来,然后才投入这场灭火行动,大家都寻不到水,干涸的河床挖出来的只是又重又干的泥,哪里够呢,一桶泥水刚下去,嗞的一声,然后又啪啦响重新燃了起来,大伙眼看这火止不住了,纷纷把小孩和家畜都赶到田里去了,生怕我们闯了进去,但请相信,看过这大火的,哪怕是一头急红眼的公牛也不敢冲进去。大家无奈啊,即使距离很远,浓热的空气还是烘烤着我脸颊,火场中劈里啪啦伴随着倒塌的轰隆声,令每个人都绷紧着神经,都没发现轰隆声,渐渐从火焰中转移到了天空,燃烧的黑烟歪曲地飘向空中,我抬头看到天上,已经几乎黑压压的了,以至于以后的多年来,我都以为天上的云是木头烧出来的、泥水滋出来的。天空中的轰隆隆又响了起来,山头一团团巨大的黑云浪潮般涌来,大家都没来得及察觉,或者说投身在这火灾中还没意识到,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赵一一家不知道是喜是忧,反正只看见赵一先是趴在地上哭喊,等到雨点一滴一滴打在他后背,他才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但不肯将趴着的身子直立起来,就好像他宁愿相信是狗在他后背撒尿,也不信雨水眷顾他的期盼,狗是撒过尿的,我知道的,这狗有个臭毛病,总往我家墙角撒尿,这事当时我卧在草垛旁的时候就闻到了。看向天空的赵一突然像个弹簧似的弹了起来,又或者像蛤蟆一样蹦了起来,不一样的是蛤蟆是两爪撑着地面,他是两手探到天空,像是要接下上天送下来的孩子:“老天有眼啊,我赵家薪火不断啊”。我不明白他后半句怎么冒出来的,可能是他觉得这话符合现状吧,但很快挺直的腰背又弓起来,像烧红的大虾,随后伴随大哭。夹着热汗在旁的主任看不下去了:“我说老赵,着火你哭我理解,这来水了你怎么也哭成这鬼样。”赵一嘶哑这嗓子大喊:“水是来了啊,来得太晚了啊。家都烧没了,烧塌了,再来有什么用啊。”但他应该庆幸的,院子东侧的仓库幸存下来了。
这雨确实来太晚了,不仅对老赵,对庄稼人来说都太晚了,一场暴雨终结了赵家的悲剧,但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村,甚至蔓延开的几个乡镇的悲剧,火灾后的大雨,两天两夜还没停息,屋漏接下的水倒了一桶又一桶,白天就是夜色,夜晚是更加浓密的夜色,屋檐洒下来的水像瀑布是落进了湖泊,咕隆咕隆冒着泡。我爷同我爹挖来的泥土,填在了每个肉眼可见的地缝里,门槛也用泥土沾着木板垫了起来,但无论怎么填,泥土缝里都会冒出水来,外面的水已经能没过我的肚子,上边偶尔倒浮着蟑螂,老鼠踩着木板或树枝顺水而流,还有被泡肿的死鸡或死猫从原来院门口的泥地漂过。凑近这水,能看到线条般蜿蜒缠绕的红细虫和弹跳的孑孓,嗅到夹杂着粪便的腌酸臭菜味。
远处隆隆地响着炸雷,突然外头的暗夜被强光裂缝刺破,这道闪电的光亮伴随着降临在我爷脸上的,于是脸上的褶皱就像是被照出来的一道道黑色电路,这些电路从他的额头,闪到他的眼角,然后刺进了眼睛,一会又溜出眼睛,像流出了的岩浆刻出脸颊两道深深的褶纹,他的鼻头不断收缩涨大着,便啊呀大叫一声,拳头砸在桌子边上,我奶奶在旁边吓得一哆嗦,捂着胸口,顺带还把正在和泥的爹和扛铁桶的娘招了进来。
“老天爷不安宁,你也不能安宁了。”奶奶在椅子上稳了稳身子。
我爷顾不上斗嘴了,指着外头刚刚劈下来的闪电的位置,侧着身子问我奶:“这味道,你不觉得熟悉吗,七几年那场雨,是不是也这样。”
人脑对画面的记忆虽然胜过于嗅到的气味,但如果偶然间足量刺激神经的气味进入鼻腔,再久远的记忆也会瞬间被灌进脑海。
我奶瞬间让我爷这话点醒了。我爷领了她的反应,说道:“我看比那次悬,那会雨两天三夜就停了,但你看这雨,下的时候多大,现在就多大,哪有要停的样。“我奶静默着没有回答,空气在她周边像是凝固的,我那时候总感觉她是回到了七几年那场暴雨里,她也收缩扩张着鼻头,渐渐呼吸声越来越大,就像是七几年的空气与当下的空气重叠了,随后突然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该溺水了。
回到现实的奶奶嘴里还没蹦出话,我爷就站起来接过我娘的铁桶,跨过磊着木板的门槛,挪动的双腿激起了不少翻涌的臭烘烘的水进来,随后抱着铁桶在雨中站了一会,那时水已经涨到了他大腿上了,铁桶在他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很快就被淹没了一半。
后来的事情或许大家都知道了,五天五夜的暴雨压垮了山上的大坝,积压许久的大水在一声响彻山谷的爆炸声后,像是喷涌的火山炸了出来,中下游的大坝如同被链接的引线,纷纷崩裂炸开。鞭炮声,那是在洪水退去多年后,八里湾一家餐馆建成时联想到的,那鞭炮炸响街道的声音,是当时洪水撞击树丛,翻转泥土的声音,是砖瓦铁桶碰撞的声音,是撕裂天空一道道闪电的声音。当然这些大家都清楚,我要说的只是洪水里,关于我的家。
县办公室主任那天晚上划着木筏挨家挨户扯嗓子喊着,大雨遮盖了他的声音,我站在门边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雨……不停,筑高……,大家……高处……,……”,暴雨之下的吵闹是宁静的。我爹从仓库搬来了一架木梯子,我爷紧筑门挡,我妈跟我奶生起火,准备将家里的吃食都煎了炸了,我也闲不了,我抓着木舀不停往门外泼水,把握不住力度,时不时扬到我爷头上、背上、屁股上,泼头上了他就把头往外甩,泼衣服上了就顺势让其淌下来,等接到我的木舀里,泼到他头上了,再往外甩。那时我越泼越起劲,故意把水都扬他身上,结果必然被夺过木舀挨了一记,头发还沾了不少泥土。
我爹按我爷的意思,又从仓库搬来了几根木桩,我爷拿着木桩比对着拆下来的门板,说道:“就这样横接扎在门板上,不对,要这样摆,错了,要这样把两边的麻绳先绑起来,你先去拿把锤子,用钉子给这里砸几个洞,我再穿绳过去绑紧,使力砸,犹犹豫豫的,俩门板哪有人命重要。”我爷接过锤子,将一枚钉子重重敲了下去,然后又拔出来,换个位置重重敲了下去,直到敲出一个圈,再对着中间猛一锤击,就砸出了一个窟窿,然后缠绕着木桩的麻绳穿过窟窿,环了几圈,最后扎紧。我爹学着我爷的方式,给门板敲出了大大小小六七个窟窿,直到最后一根木桩被接到木板上,一支像模像样的木筏就扎出来了,然后两人分别站在船头船尾,使力一抬架到肩膀上,合力斜着扛到了门外,方正的木筏就这样躺在了院子上,最后他俩从窟窿里绕出一条长绳,把另一端绑在了窗户上。
他们回到屋里,我奶跟我娘差不多也准备齐妥了,我奶撑着布袋,等着我娘把剩下那些炸好的热乎的饼粮倒进去,旁边大大小小的粮食粗布麻袋已经装了有一铁桶那么多了,我奶放下这最后一袋粮,和我娘一起提到堂前。我爷捡出三袋递给我爹,哀叹道:“给老赵家送点吧。”
我爹迈出院子不久,我们就听到了山谷那剧烈的爆炸声,整座山的低吼迅速传到我们耳朵,一道闪电劈下,我们看到了山上那迅疾翻涌的洪水,轰隆隆;又一道闪电,那洪水变得庞大浑浊,轰隆隆;那洪水冲破村口的沟壑,轰隆隆隆,强烈的冲击撞在我家墙上,房子剧烈地晃动,厨房的锅碗啷啷响,接而啪嗒碎在地面,或者哐哐弹起来,那水顺着墙壁冲破挡板,没入我家,水一下子蔓延到我眼睛上,我什么都看不着了,我听到水流在我耳边嗡嗡响着,家人的喊叫传到水里,也变成嗡嗡的,我甩着腿想往上蹦,始终浮不起来,水流把我冲到了墙角,我只能举起那稚嫩的双手,任其在水面上搅动,突然我的身子被强大的力量托起,我从水里挣脱,声音开始从嗡嗡变成了哇哇,我方睁开眼睛,就磕到了门顶,水位在一瞬间已经上升到了屋檐,我奶坐在事先扎好的木筏上,绳子另一端已经沉在了水底,结实地缠绕在窗户上,我爷游到木筏边。我使力爬了上去,奶奶呜呜地哭着,我没看见我娘,他还在水里,我爷在水上抓着屋檐对着屋里头呼喊:“你疯了,房子要塌了。”我爷刚要钻进水里,我娘才冒出来,她红着眼睛,将一布袋举过额头,不停大声念着:“只有一袋,只有一袋……”。“就算没有了你也要活着出来。”我爷抓着我娘的手喊道。
我们坐在木筏上,少了我爹,他出了院子没来得及赶回来,我奶还在哭着喊他,水漫上了屋檐,来不及我们休息片刻,房子就好像断了根的树,砖块瓦块一下子在水面上散开然后下沉,连接窗台的绳子此刻开始松动,木筏顺着急流不停撞击着漂流的木头,我紧紧抓着木板,我爷一手拉着我奶,一手环绕我的身子,抓在木桩上,他粗壮的大手甚至抓得扭曲变了形,被木屑扎出一道道血痕,而后我们以极快的速度撞到了一栋墙上,强大的缓冲将我们的身子弹了起来,木筏也散了架,我从我爷手臂滑落,摔到了墙上,然后又因为重力开始下坠,就在我即将落入水中的时候,又是一股力量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我抬头看去,那是我爹的脸。
我们一家人爬上了屋顶,这户人家的房子算是又高且十分结实,不用困惑,因为我爹旁边,正站着县委办公室主任,这是他的家,以前别人总夸赞他家墙壁厚实,用处在这儿了。在他们的身后,或坐或跪着许多人,很多年后我看到屋顶上的麻雀,都能联想到此情景,不同的是,它们长着翅膀,我们长着双手,它们可以大胆地朝天上飞走,我们只能紧抓着地面支撑物,。
我同样坐在屋顶,全村人都坐在屋顶,那些较高的房子上面不再是看到瓦块,而是一个一个的人,以至于后来洪水波及的地方建筑风格开始从宽大,变成了窄高。他们跟我一样无助张望着,他们明白声音传不到别处,只能四处招呼着手证明活着。那些高大的树上,同样也不再是看到树叶,而是密密麻麻的昆虫和老鼠,它们默契地缠绕在树枝和叶子上,风一吹抖落下一批,又纷纷有一批往上爬。
我原来是昏昏沉沉要睡着了,一声声的呼喊又把我惊起,“有人,有人飘过来啦,快接住快接住。”我朦胧中看到水中有个不停拨动挣扎的女子,大家急忙伸出手要去抓人,可实在有些距离,我爸猛然想起先前木筏上解下来的麻绳,匆忙从我爷手中夺过,甩到了水上大喊:“接住绳子,抓住,快。“好在那会已经不再下雨了,虽然还是昏暗的天,但还是能看到如同游虫漂浮的光,那名女子借着那一丝光,不知道是命定偶然,还是时机正好,她奇迹地抓住绳子,但是水流强大的冲力和惯性,像是深谋许久的鬼怪,把我爹也拉下了水,人群惊呼大叫,没有人能及时抓住我爹,我娘随后大喊一声瘫坐下来,我爷想要投水,被人拉了回来,我奶哭着诉说自己的无能,我一开始觉得我爹抓起我的时候那样厚重有力,一定也能把人拉上来,但听到他们呼号哭喊,我也后知后觉开始哭了起来。
一道闪电劈下来。
我看到下游处被淹没半身的大榕树,树冠绿油油的像清晨的草坪。
轰隆隆一声炸雷。
又一道闪电,我看到绿油油的树冠闪出一只只橘红色像日出的船艇,船上插着飘摇的小红旗,宛若迸射出来的霞光。
轰隆隆。
橘色船艇上站着穿着迷彩衣服的大人,榕树延伸的新叶一般。像是闪电点亮了船艇的提灯,发电机冒着浑黄的烟,像是接着浑黄的大水流到天上,我看见了刚才的女子,还有我爹在船上招手。
轰隆隆隆隆隆。
一丛丛直升机从山头冒了出来,所到之处的水面陷着凹坑,同时又像是吹走了乌云,碧蓝的天空像是月亮裙摆。
一道闪电下来,倒影在水面上,像是返回了天空,我坐在皮艇上,泪水朦胧了我看到的一切,我只知道持续了长久的黑暗,迎来彩色了。
轰隆隆。
真实姓名:陈小凯
就读高校:广州南方学院
专业:汉语国际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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