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我和小宇杰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前方青灰色的水泥路面上方,约二三十公分的高度上,空气像煮沸的水一般翻腾着,不远处的横塘河里传来一阵阵机帆船的马达声。我一边踢着石子一边走,所到之处尘土飞扬,背上的书包松垮垮地荡下来,每走一步就在我屁股上拍一下。小宇杰走得比我规矩,双手插兜,目不斜视。
这时他问我:“今天的作文你写的是什么?”我和小宇杰同班,当天我们考了语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我说我写的是想当兵,穿军装,骑大马。我问他:“你呢?”他说他写的是想设计电子游戏!我说:“那你惨了,只要老师跟你爸妈一说,你又得挨一顿打。”
怪我这张臭嘴,后来小宇杰的那顿打如期而至。
小宇杰爱玩“小霸王”游戏机,爱去游戏厅里玩“街机”,这是出了名的。他之所以这么爱玩电子游戏,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他是同龄人里面最早接触到电子游戏的。小宇杰的爸,我的堂叔,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他家的房子在我家隔壁,三层楼,前后两栋,面积之大村里无出其右。虽然使用率并不高,一大半的房间都空着,或者堆着杂物。堂叔的交通工具,一台“野狼”摩托车,在村子里开进去开出来,动静比别的摩托车都要大,还有别的摩托车都没有的整流罩,威风凛凛。堂叔不光有钱,还有见识,一年当中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外头做生意。在小宇杰还没上小学的年纪,堂叔就给他背回了一台“雅达利”游戏机。那东西长得像个收音机,上面有不少按钮,操纵游戏用的手柄上有一根摇杆,就像飞机的操纵杆。
我堂叔个子不高,长得算是英俊的,但是年纪轻轻就有点秃顶。他的脾气相当暴躁,村里人都挺怕他,据说堂叔年轻时可不是什么善茬。他总是对人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凶恶嘴脸,可唯独对小孩子们很和蔼。我比小宇杰大一岁,据说我刚出生那会儿,堂叔经常抱我,逢人就说,我要是也能生个琦琦这么可爱的儿子就好了!后来,他真的生了个儿子,平心而论,比我可爱。堂叔乐开了花。
既然儿子这么可爱,而堂叔又那么有钱,他自然就很愿意给儿子花钱。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人就是小宇杰,并非因为他有“雅达利”游戏机,而是因为他有我堂叔这样的爸。只要有了这样的爸,何愁没有游戏机,不止是游戏机,还有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玩具呢!小宇杰真是投了个好胎。
可那台“雅达利”游戏机没投到好胎,相当短命,我拢共没玩过十次。当然,这都怨小宇杰,到了吃饭的时间了,他在打游戏;到了睡觉的时间了,他在打游戏;到了起床的时间了,去二楼的客厅一看,好家伙,早就起了床在那打游戏了!有一次,堂叔喊小宇杰下楼吃饭,一连喊了十来声没回答,堂叔阴沉着脸,操起一根烧火用的火叉,走上楼,把那台游戏机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开始有“小霸王”了,那玩意可比“雅达利”好玩多了,小宇杰家自然领先于全村,第一时间就买了一台。可是没多久,小宇杰的“小霸王”就重蹈了“雅达利”的覆辙。这次倒没被砸,而是被堂叔给藏了起来。家里不让玩,小宇杰就跑去游戏厅玩“街机”,玩“街机”要花钱,钱从哪来?小宇杰就开始偷家里的钱。偷钱没被爸妈发现,倒先被老师发现了。有一次老师在小宇杰的兜里搜出一张一百块的票子。九〇年代初,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兜里放着一张百元大钞,这绝对不寻常!老师通知了我堂叔。堂叔赶到学校,冲进教室,问清事实后,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用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狠狠地踹向小宇杰,小宇杰被踢得蜷缩在地上,但一声不吭。我们这些学生全都大气不敢出,老师挡在堂叔和小宇杰中间,怕真踢出事来。
小宇杰的争强好胜也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我很顽皮,爱欺负人,但我不欺负小宇杰,一来因为我从不欺负老实人,而小宇杰就是老实人,二来也是因为我知道,要是跟小宇杰干起来,我占不了什么便宜。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有一次,我和他打了一架。事情都怪村里的一个二流子。那天这二流子闲来没事,晃到小宇杰家门口。我和小宇杰正坐在门口,支着一张小桌子做作业。二流子一开始说些笑话拿我们寻开心,后来问我们:“你们俩谁的力气大?”又说:“要不你们摔跤吧,我看你们谁厉害,谁厉害我就给谁买瓶汽水!”就为了一瓶汽水,我们兄弟俩竟当场反目,摔起跤来。我毕竟大一岁,块头占了上风,没过多久就把小宇杰压在身下,我大声问他:“服不服?”小宇杰把脸涨得通红,青筋冒得满头都是,但他就是不肯认输。我就这么压着他过了一两分钟,看他还没有认输的意思,就加大了些力道。小宇杰喘着粗气,只顾两眼死死地瞪着我,我倒被他这种表情震慑住了,心里有些不落忍。我说:“你就认输吧,我汽水分你一半。”小宇杰看来是不答应,依然绷紧着身子,对抗着。我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这时,小宇杰却奋力一挣,竟把我掀翻了,他顺势起身,擒住我的双手,将身子压在我的身上。我这时已经脱力,被他压得挣脱不得。就在这个时候,小宇杰的妈,我堂婶,从屋里跑出来,把我们俩从地上拽了起来。刚才还拍着手看好戏的二流子,飞也似地逃了。汽水自然无法兑现了。小宇杰从地上起来后,开始哇哇大哭,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只能安慰他:“算了,不就一瓶汽水吗。”小宇杰边哭边说:“谁要他的汽水!”我问:“那你哭什么?”他说道:“你还没认输呢。我差一点就能赢了!”我这才知道,打这一架我是为了瓶汽水,而他只是为了赢。那些电子游戏里的关卡,他要是打不过去能打一整夜,眼下他也把我当成某个游戏的关卡了!从胜利中得到愉悦和成就感,我估计他玩游戏图的就是这个。
小宇杰的妈,我堂婶,五短身材,但是眉目清秀,她的脖子有些短,总像冬天人们怕冷,缩脖的模样。摸着良心说,她对小宇杰尽力了。小宇杰为了挤出时间来打游戏,不做作业是常有的事,可我堂婶每天都会检查作业,于是小宇杰就撒谎,说今天老师没布置作业,或是把作业往少了说,以应付检查。堂婶知道小宇杰嘴里的话不可全信,就时常来找我对证;可小宇杰棋高一着,事先已经和我通过气,我出于义气,只好答应帮他打掩护。堂婶问我:“今天的作业只有这么点吗?”我说:“对对对。”
即使是在寒暑假,小宇杰的游戏机还是没被解禁,于是他就来我家玩。那时我家也有“小霸王”了,我也爱玩,但没有小宇杰那么爱玩,我不玩的时候,小宇杰就会征用我的“小霸王”,把我家当成游戏厅。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让出“小霸王”,也为了让我为他保守秘密,他主动提出:每天给我一块钱,当作游戏机的租金。我郑重申明,这个主意绝不是我出的,我没那么贪心,更重要的,我没那么聪明。但是啥也不干就能拿钱,这种资本家才有的待遇让我怦然心动,我乐呵呵地接受了提议,每天拿着一块钱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一包“多味花生”,那个暑假过得有滋有味。
可这条财路很快就断了。也怪我那天急着出门去买“多味花生”,走时忘了锁门;堂婶鬼鬼祟祟地摸进我家,轻手轻脚地走到楼上,把正在玩游戏的小宇杰抓了个现行。当我拿着一包“多味花生”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堂婶揪着小宇杰的耳朵从我家出来。不多时,从隔壁的小宇杰家里,传来了小宇杰挨揍的哭嚎声。那天的“多味花生”,我格外地珍惜,每一颗我都先嘬上半天再嚼。
小宇杰的聪明,这也是出了名的。小宇杰的奶奶曾经在镇上开过一家商店,老太太下午有打麻将的习惯,那时小宇杰不过四五岁,他奶奶竟然让他看店。光是看店不稀奇,在同龄人只会吃喝拉撒的年纪,小宇杰居然能记住所有商品的价格,甚至会算账,会找钱,而且分毫不错。关键是,谁也没有刻意教过他,这些都是他平时耳濡目染,自学成才的!到了学校里,他的聪明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别人做不出的题,他不但只要看一眼就能写出答案,而且还能给出好几种解法。他不做作业,上课也总走神,书包里从来不装课本,装的都是玩具和游戏卡带;要是别人这个德性,早就成差生了;可他成绩却一直不赖,拔尖算不上,前十名倒是手拿把掐。
可他后来没把聪明用对地方,他先是把聪明用在了偷钱这件事情上。他吸取了上次偷了张大票子,被老师发现的教训,于是不偷大票子了,只偷五块、十块的,集腋成裘。他也吸取了把贼赃带在身上容易暴露的教训,把偷来钱藏在村口的草垛里,或是村里某座废弃住宅的砖缝里,随用随取。他还“盗亦有道”,只偷他爸妈和他爷爷奶奶的钱,从来不偷别人家的。他常年在我家进进出出,我家却从未丢过一毛钱或一根针。小宇杰偷到钱之后,也不光用来打游戏,他还时常请我吃零食。一毛钱的“唐僧肉”我不知吃过他多少,五毛钱的“小浣熊”我也隔三差五地蹭上一袋。成为他偷钱行为的受益者这个事,我一直觉得是种罪过,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偷钱,但我受惠于贼赃,这让我很是惶恐。就像上次堂叔当着我们全班的面踢打小宇杰的时候,我觉得其中有好几下是小宇杰替我挨的。
后来,小宇杰又把聪明用在了逃课这件事情上。他曾不知从哪弄来一张印有医院名称的空白信纸,给自己伪造了一份证明,说自己得了肺炎,要请假一周。可三天后,有个同学在游戏厅里看到小宇杰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同学问他:“你不是生病了吗?”小宇杰让他不要声张。
我堂叔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儿子才好,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一个农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都想过了,可小宇杰的行为还是越来越恶劣。说恶劣,倒不是说他跟那些地痞流氓似的,做些无法无天的事,要说起来,他也只是爱打游戏,他做过的一切出格的事,都是为了打游戏。我们初三那一年,堂叔为了让小宇杰考上一所好高中,把外头的生意先撂了下来,跑回家,一门心思盯着小宇杰学习,整整盯了一年,总算把小宇杰送进了一所市重点高中。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傍晚,我和小宇杰坐在我家后院的葡萄架下,热浪般的风里夹杂着蝉鸣声,一股一股地吹着我俩的脸,空气中有一种已经长熟了的香瓜的诱人气味。这时我问他,有多久没有打游戏了。他说这一年来他爸看得太紧,实在没机会,但是现在中考结束了,这个暑假他要好好爽一爽。
小宇杰以为进了重点高中,他爸就不会再对他步步紧逼了,谁料最了解的儿子的,还得是老子。堂叔没让小宇杰寄宿,他太懂什么叫放虎归山了。他在市区租了房子,全家陪读,他自己在市区里开起了出租车。放着大老板不做,就为了盯儿子学习,一天开十几个小时车,把屁股都坐平了,堂叔的牺牲不可谓不大,亲戚们都对他钦佩有加。
不料小宇杰死性不改。早上,堂叔把小宇杰押送进校门,他前脚刚走,小宇杰后脚就溜了出来,进了网吧。可堂叔也不是吃素的,他开出租车,图的就是个来去自由,方便办点私事;他最大的私事就是和儿子斗智斗勇,他的半世人生都用来干这个了。这回他把小宇杰送进校门后,就偷偷躲在校门口的大树后头,像个便衣警察,边抽烟边盯梢。果然没过多久,小宇杰趁着校门口人潮涌动,一片混乱,悄悄地顺着墙根走了出来。正当他就像一颗精子,欢快地摆动着鞭毛游向网吧,准备开启美好的一天时,堂叔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硕大的手掌狠狠地甩在了小宇杰的后脑勺,一声脆响,校门口的汹涌人潮凝固了数秒,大家都伸长脖子寻找声音的源头。堂叔黑着脸,把小宇杰重新扭送进了校门。当天放学后,那一顿打挨得,小宇杰怕是终生难忘。
从此,堂叔每天的押送行动又多了一项必要流程,那就是把小宇杰送进校门后,必须等上半个小时,等第一节课上课后,才能回头。每天放学前,他也提前半小时就来到校门口候着,等小宇杰一出来就接上,回家。每到周末,就把小宇杰反锁在家,就算放他出来,也得跟着“保镖”。说实话,小宇杰在县城上了三年高中,没怎么见过县城啥模样,和坐牢还真没什么区别。措施虽然不太人道,但是特事特办,堂叔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和小宇杰在初中毕业后就断了联系,高中三年里,我们没见过一次面。在“监视居住”般的生活中度过了三年,小宇杰有没有出现心理问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最后考上了一所“211”大学,不得不说,堂叔居功至伟。
小宇杰考上大学后,堂叔松了老大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交差了,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进了大学,学习用功不用功就没那么要紧了,就算学得再怎么稀松,混张文凭总不是什么难事吧?上了大学,堂叔没法再陪读了,加之他认为再没这个必要了,就撒手了。小宇杰“刑满释放”,重获自由。
在大学里混张文凭对别人来说也许不算难事,对小宇杰来说,还真就是难事。没人再盯他的梢,也没人再把他反锁在屋里,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要好好爽一爽!于是一个学期下来,小宇杰门门功课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堂叔得知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灌了个烂醉。但他那次没打小宇杰,他打不动了。摸着良心说,他对小宇杰尽力了。我猜想他不禁要怀疑自己前世是否欠了儿子的债,今生才非得用这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去偿还。
我和小宇杰上次见面是在他爷爷出殡那天。当时我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他了。他的样貌没怎么变,只是比我记忆中瘦多了;神情也没怎么变,还是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关心的模样。我以为我和他这么多年没见,应该会有很多话可说,毕竟我们曾经很要好。但他见到我时,脸上没有起一点波澜,不像是见到一个久违的老友该有的反应。我问他:“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在我舅舅的厂里帮忙,开开车,跑跑腿。”我见他木然地看着席面上的菜,偶尔动一动筷子,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人不理他,他绝不理人。他当时已经结婚,也有了儿子,他儿子长得和他小时候一样可爱,不知道是不是也和他小时候一样聪明。
我们加了微信,但后来一次都没有联系过。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某个夏天的傍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曾透露给我的那个理想,但我记得,我听他说完他的理想,虽然嘴上咒他回家挨一顿打,但心里却无比坚定地相信,他一定能实现他的理想。
但后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直到现在,我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