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岁暮,孩子们建议回我故乡,与尚未见过第四代重孙辈的外公外婆们一起迎接乙巳年春节。
故乡位于豫鄂皖三省交界处的信阳市平桥区,一个淮河从东、南、北三面环绕,水网密布,沙壤土居多,一片间杂少量丘陵的淮河流域小平原。
我年少离家至今已三十余年,在每一次思乡念亲的恍惚不安里,父母至亲的安康给了我最大的蕴藉。
(一)乡村
到家第二天,母亲在吃午饭时,提起二舅妈昨晚打电话的事情,我与大姐听清了原委后,商量着是否去看望独自居住的二舅妈。
当然,去二舅妈家肯定要去小舅家,外甥开车送我们母女三人去往母亲的娘家——距离十八里路的罗山县高店镇中心村。
十八里路,是我儿时记忆的距离。母亲点头:是的,地走(步行)要整整走两个小时。
外甥开启导航后,出了小镇就驶入312国道。
大姐打趣母亲道:“还总说他小姨家远,你回趟娘家也要走国道咧。”大姐总是客气地以外甥的口气来称呼我。
母亲满足地笑了:“现在路这么好,出门就是国道。”
母亲又叹了口气:“年前一趟就当我去拜年了,大年初二就不去了……没力气跑了。”
我想起小时候大年初二去舅舅家拜年时,若逢正下雪还好走点,倘若冬晴雪融,道路则泥泞不堪,沾满烂泥的布底大袢鞋子甚至被陷进烂泥里,无力拔出,待用力时,往往又是鞋、脚分离着踉跄摔倒,自行车前后轮上的辐条也因沾着泥团推不了多远就要停下,用枝条刮掉……父母从没有缺席过每年大年初二回娘家拜年的习俗。这两年,父亲基本躺在床上静养,家里家外、大大小小事务均由母亲操持,是没有精力来回走动了。
312国道两侧不规则的田块是水稻田,故乡水、旱地分开耕种着应季粮食,尚未翻耕的田块此时袒露着褐黄底色,这黄土地在连日细雨的滋润下中愈发厚重,厚重的让人踏实。
看着在烟雨中迤逦起伏的丘陵,忽然想起儿时去舅舅家路过的“五七干校”。于是问母亲当年的“五七干校”今何在。母亲咂咂嘴沉吟道:“以前走‘五七干校’是图那路好走,但绕远了……好几年没从那里走了,十几年了吧?那个劳改农场不晓得还在不在。”我纠正道:“那不是劳改农场,是中央、省、市干部来劳动改造……”我哑然了:劳动改造与劳改有什么区别吗?我只好说:“有很多名人来过这里呢,有钱钟书、杨绛……就是写《围城》的钱钟书、写《我们仨》的杨绛。”当我知道钱钟书、杨绛夫妇曾经在“五七干校”生活过时,深深地感到遗憾:自己要是早出生几年,也许去舅舅家就会路过钱钟书、杨绛夫妇的家门口呢。也许,我也会像当年的乡亲们那样,对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钱钟书们、杨绛们敬而远之?错过、遗憾、来不及的种种人生,总是让我们铭记。
大姐笑了:“他小姨又开始说书了。”专心开车的九零后外甥回头宽慰般一笑:“说说也好,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身边竟有这样的地方。”
说话间,车子驶下国道进入一条乡村水泥路,我记忆中与中心村比邻的铁匠湾村落已不复见,眼前只有三三两两散落在水泥路两边的民居,褪色的朱红色防锈屋顶被烟雨泅湿后暗红如一朵花,仿佛向路人提示这里曾经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人烟稠密之地。
母亲指着前方:“左拐……直走,再左拐……好,到了。”我依稀记得小舅家房屋是远离中心街道坐北朝南最后一排联建平房的边户,现在车子却在中心街道西侧一栋坐西面东的联建二层楼房前停下。
母亲说小舅家房屋早就搬到中心村集中居住点了,也就是现在的位置。母亲下车扯了扯衣服、拂了拂衣袖,对着一扇虚掩的朱漆大门喊道:“查妹儿!查妹儿!”小舅妈姓查。
在小舅家寒暄一阵后,小舅陪我们一起去居住在后塆的二舅妈家。中心村自八十年代末开发位于学校两侧的中心街道后,村民们渐渐搬离,原中心村就被称为后塆了。
我看着原中心路顶端遗留下来的一对青砖砌成的闸门柱,不禁想起儿时是如何畏惧这对闸门柱,其他小伙伴在闸门柱上蹿下跳时,我却不敢在两座闸门柱之间跳动,生怕落入到清清潺潺的喧哗渠水里。几十年后,沟渠几乎被泥土填平,面对这一对被埋在泥土里只剩下半截高的闸门柱,我早已丧失了跳动的欲望,闸门柱也卸下防洪的历史功能,隐忍地站立在原地成为一种精神象征,是在风饕雪虐中守望故人?还是在柳烟杏雨中送别游子?
通往后塆石子路两侧没有让人肝肠寸断的柳杏,只栽种着高且直的白杨。春天,糖色卷边的嫩叶,如饱蘸了颜料的毛笔笔尖,将天空一点点染蓝后,才不慌不忙地换上绿裳。夏天,一片片心型的碧绿叶片,银光闪闪地在枝头上下翻飞,欢快地允许太阳撒下斑驳的光影。秋末,黄叶如飞舞的蝴蝶,慢悠悠落在地上,踩上去“簌簌”做响。干净、端正的初冬早晨,笔直的白绿色主干已成银灰色,麻雀们栖息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等人一走远,便哄然飞落在经霜后清冷的石子路上欲觅一口吃食。当年,这条石子路是中心村通往南边集镇上的唯一出路。
现在,这条石子路也被浇筑成水泥路,路两侧栽种着常绿女贞,一种经济实惠的绿化树。
大姐指着右侧的一面池塘:“那年过年,小舅与四哥连友用架子车推我们跑,架子车撞到树干上,他小姨翻到这塘荡子里……”大姐仍清晰地记得我当时一头栽进池塘的模样,不禁轻笑了起来。
小舅笑道:“幸好冬天,水浅。”大姐点点头:“是呀……几十年了,这塘里的水还在,也没干。”在小舅家,他讲过以前采割鸡头米的牛洼塘彻底干涸了,连“五七干校”下放干部们开挖的大堰也只剩下一弯水带。幸好,这池塘没干,用一池浅水,替我们收藏往事。
偌大的村落只剩下二舅妈一人住在后塆。附近几处院落因父母辈的离去而失去怙恃般坍塌、荒芜,屋顶上残留的片片红瓦在细雨的轻扣下,若惊醒似的泛起一道道陈旧鳞波。
母亲依旧站在大门外喊道:“潘妹儿!潘妹儿!”二舅妈姓潘。
我打量着儿时生活过的地方,确定现在大门外的鸡圈就是当年正对着石子路的大舅家门楼。前几年,父亲还没患病,陪我们一起来看望尚在世的二舅,曾经做为中心村标志性建筑的大舅家门楼,因年久无人维护修整被评估为D级危房,须拆除,我们去的那天,正赶上村里动用挖机拆除门楼。随着沉闷的坍塌声,门楼扑倒在大地上扬起一阵灰尘,灰尘又慢慢随风飘散至无形……父亲不无遗憾:“老夏家的标志没啦。”
鸡圈左侧靠近二舅家大门右侧,用铁链系着一条灰白色土狗,它大概认得当年从这处院落搬出去的小舅,看到我们只是慵懒的抬抬头,又眯缝着眼趴了回去。
越过鸡圈上方,我看到一座四开间平房,那是大舅四儿子的房子。大舅家五个儿子,四表哥眼看兄弟门分别以入伍、入学的方式离开农村,又分别在辽宁丹东、上海、信阳市内落脚,遂携家带口南下杭州打工,前几年返回信阳市买房安住,这座平房也就淹没在杂草丛中了。
二舅妈听到喊声从院内跑了出来,看到我们姐俩,眼底泛起湿雾:“妞儿咧,你们怎舍得来呢?”她急忙打开液化气给我们烧茶,没有了温暖柴火的加持,没有了旗帜般宣誓家里有人的炊烟,堆满杂物的厨房让人觉得甚是冷清。
进门,看到二舅的彩色遗像挂在堂屋正中,小舅建议换成黑白色,二舅妈说等承涛回来的时候换。
二舅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瞥了瞥供桌边缘,我这才发现供桌旁边有一个球形摄像头,我问:“这是承涛弟装的?也好,你一个人在家,安装这个也让人放心一点。”这次决定来看二舅妈,就是因为听说整个后湾只有七十一岁的二舅妈一个人居住,颇不放心。现在有了这个摄像头,远在昆山安家的承涛也能随时看到他母亲情况,不至于遇到不测还蒙昧无知,这让我们多少有点安心。
二舅妈斜睨了一眼摄像头,有点怨气:“嗯呐,要不然死了他都不知道!”
大姐劝慰二舅妈:“承涛在昆山,大城市里工作压力大,哪个做儿女的愿意把老娘一个人撇在家里?”
二舅妈醒悟般一笑:“就是咧,去他那里我也住不惯,整天闷在家里,还不如我在家自由自在,哎,对了,长赢,你明天赶集时帮我将卡上的钱取出来。”小舅乳名长赢。
小舅问:“低保卡上的钱?”
二舅妈站起来到房间里找东西:“你不知道?你哥走后,低保就取消了,是我在村里栽树的工钱,何忠厚说打到社保卡上了。”
母亲嗔怪着二舅妈:“潘妹儿,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去栽树?我弟临走的时候不是撇给你生活费了?”
二舅妈手执着一张银行卡递给小舅:“姐哎,田都流转出去了,在家又没事,栽树一天六十块钱呢,赚点零用钱。”二舅妈安慰母亲似的,忽然将佝偻的腰杆尽量伸展:“我能干的动。”
暮霭渐起,我们告别二舅妈准备回去,二舅妈兀自徒劳地挽留着,欲转身回去取些红小豆与自做的发面酵母送给我母亲,又怕我们趁此时间离开,于是二舅妈在折折返返间,愈发手脚无措。大姐下车陪二舅妈进屋去取,不辜负其美意。
母亲坐在车里,看着雨中的废墟,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她早早过世的父母?早已过世的大哥?前年过世的兄弟?母亲的眼角湿了,她坐直身子叮嘱着小舅:“长赢,你距离你二嫂家不远,早晚来看一眼,家里你也只有这一个老嫂子了,你要多关心关心。”母亲每次说正经的事情时,总是用上在电视里学来的词语。今天,母亲用上了“关心”这个书面词语,以表示在一个被遗弃的村落里,这位唯一的留守老人需要被用心关爱的重要性。
而我,动辄在文字里用“关心”、“关爱”之类的词语来安放情感。想到这里,心,犹如阴雨天里的旧疾,隐隐做痛。
(二)小镇
小爱发来微信:“有空的时候联系我,我在家等你。”大年初二晚上,我决定约小爱一起在小镇走走,因为明天就要返程回盐城。
相传唐代曾有五女在此开店得名五女店,后街区扩至五华里长,称五里店。以距离命名的五里店镇,似乎处于周围不远处村居的中心位置,也就成了周围村民商品、货物交易的集散地。小镇人基本靠做生意为生,记忆里小镇有米行、鱼行、肉行,还有以饭店、门市、摆摊经营售卖的一条街——战斗街。
现在,小镇不再叫做小镇,而是并入平桥区后改制成街道办事处。战斗街现改名为善同街,生意人如果良善大同起来,那这生意经也就明显的难念了。小爱说这两年生意甚是难做,只够维持个家庭开支。
前几年回小镇时,正赶上整个小镇进行仿古改造,我以为小镇要发展旅游业,心里想着这简直是瞎搞,小镇周围没有名山大川、没有襟江带湖、没有群贤毕至,如果说还有几处老宅的话,也只有解放前三户家境殷实人家的普通住宅,还没有达到丹楹刻角的壮美程度。
我记忆中的三处老宅,革命街有两处。
一处是樊家,老宅坐北朝南临河而居,满大院青砖铺地,五层台阶上的三间正房飞檐挑梁,巨大的雕花木门与雕花窗户使房间内的采光效果很好,主卧东房门悬挂着洁白的门帘,门帘上方的帘眉别满了各个时期的毛主席纪念章,阳光穿过雕花窗户,照在毛主席纪念章上金碧辉煌,让人不由得敛声屏气心生敬仰之情。这处老宅已经被革命,分给了一杨姓南下干部居住。
三间东厢房与正房成直角坐东朝西稍矮一点,结构也简单点,最南端的敞开式厨房里经常飘出砂锅炖的中药味,在沿河氤氲的空气里更为浓郁沉滞。厨房木柱回廊上方还挂着几个竹篮、竹筛子,里面盛放着雪里蕻菜干、豆腐皮、粉丝之类的居家常备菜。
正房西边有一小块菜地,种些小葱、芫荽等调味佐菜与青菜、萝卜之类的家常菜,小菜地南边是一口生满了苔藓的轧水井与洗衣池。正房前东西两侧分别栽着两棵柿子树,柿子树有些年头,已超过高大的正房,稠密的树叶荫盖着大半个院落,当年的樊家祖上植下两棵柿子树时希望荫蔽子孙事事如意,却未曾想后人或出奔台湾或下放到农村从此天涯永隔并没有遂意。八十年代初,樊家老宅的主人返乡回来,临街的李国盛、秦祖红两家也分别搬离腾出临街的两处房屋,原来从临街到临河的那一大片房舍都属于樊家。
我再去老宅大院时,不用绕道从清风道口沿河而上,而是从临街的房子向南穿过道直接到后院。临街与后院由一条狭长昏暗的过道相连,过道靠墙处依次摆放着两口刷着黑油漆的棺材。
返城的樊家女儿樊大姑奶凭着临街房子开了间小卖部,售卖些火柴、蜡烛、牙膏、肥皂之类的日用品。
十余年的农村下放生活没能将樊家老太爷的资产阶级思想改造好,他回来后立即拔掉杨干部种植的蔬菜,搭起了篱笆栽上了喇叭花、玉簪、凤仙花、菊花、兰花等花卉,菊花开时有墨菊、绿菊、玉露、龙爪等稀有品种。至于吃菜,樊老太爷则每天挎个竹篮柱着根竹棍颤颤巍巍地到菜市场去买。
后来进出老宅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听说樊老太爷解放前跑到台湾的两个儿子要回来了,后来又听说樊老太爷的儿子回来已蹲不惯厕坑,于是修了卫生间装了个抽水马桶,后来还听说又装了浴缸。惹得街上的主妇们总是往老宅跑,她们借口去找樊老太学习对襟罩衫上的盘扣技术,从而涨涨见识与谈资。
还有一处是樊家隔壁的张家老宅,两层结构的砖木楼房建在三层台阶之上,一楼客厅又高又大又深,大门上方的整个墙壁都是木雕的大窗户用于采光、通风。后院西墙处有一架平缓的木楼梯直上二楼,二楼地板由桐木铺成,如果不是提神摄脚的话,大步走在上面会发出“咚咚”的响声,颇有点“步摇”的意思。整个二楼呈半敞开式,南边没有墙壁只有木质围栏,梅雨天的时候,围栏上搭满了染成藏青色的棉布,二楼北半边靠墙堆放着成捆的白棉布与成袋的染料。张家开染坊。
另一处老宅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幽长胡同尽头,迈上十几层台阶,推开大门,里面别有洞天,迂回的连廊串起若干房屋,仿佛迷宫一般,我只去过一次,是父亲带我去参加他小同事的婚礼。只记得那次我寸步不离父亲左右,生怕迷路,即使当时这“迷宫”里还居住着几位相熟的同学。
直到自己工作生活的地方整个进行外立面改造,才知道这是国家用以提升城市形象、优化人居环境、带动经济发展、弘扬文化内涵而做的整体规划。
对早已成型的小镇来说,无论怎样规划调整,都有一种强行拼凑起来的拥挤感:仿古牌匾下,一次性饭盒里调配好的热干面让早饭少了仪式感,飞檐斗拱的朱漆大门里挂着流行时装,让购买者不知是紧跟时代潮流还是仿效复古风,犹豫着难以下定决心带走其中的任何一件,电子器材透过雕花门窗疑惑日复一日没有明显变化的小镇居民。入夜,不知白天停在何处的各种型号私家车,沿着商铺两边回廊一路蜿蜒停靠,中间仅容一辆车通过。曾经青年般豁然恢廓的小镇,如今已进入逼仄拥挤的中年。
我与小爱沿街信步,看到以前供销社回收站与大集体门市部之间的巷道,才想起有三十余年未再踏入,于是建议到这处巷道转转。
街巷口有三、俩个男孩子在门口放烟花,看到陌生人走来,立即返身钻进自家大门,这几年,禁燃、禁放鞭炮的禁令也无法阻止男孩子们天生的冒险性。有一丛树叶从一户人家院落伸出,小爱摸摸枝叶:“这家栀子树养的真好……”我们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看向黑魆魆的二层楼房:“这家没人居住?你看,门上连春联也没有贴……”因不了解这户人家情况,我不敢武断地说这家有新丧,因故乡风俗家里有丧事的话,第一年不贴春联、第二年贴黄色对联、第三年贴绿色对联以示守孝三年。听到我的话,小爱吓的后退两步轻轻甩着手,又自我安慰:“嗯,现在好多人出去打工后就不回来了,连家里门对子都不贴。”
记忆里这条街巷是鱼行,鱼行就是卖鱼的街市,这条街巷晴天也是污水四溢,腥臭味扑鼻,夏天苍蝇横飞,鲜有人家。现在街巷两边一处房屋挨着一处房屋。沿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外围,修着齐膝高的沿街花坛,昏黄的路灯下依稀看见几块标语牌插在中间,两户人家房屋成直角形成的一处扇形空地上,斜躺着一棵粗壮的泡桐树,树下有几副健身器材,抬眼望泡桐树时,才看到后面的墙壁上粉刷着几个字“跃进街居委会”。“原来,这就是跃进街啊。”以前,小镇只有三条主街道:战斗街、革命街、跃进街,现在只有跃进街还保留着原来的名字。
“那,这里不卖鱼了?”我环顾着四周。“一直在这里卖鱼的,喏,就在那里。”小爱指着前方沿街而建的百十米长廊,我嗅了嗅空气,居然没有任何异味。
我与小爱继续朝前走,走到丁字路口时,我建议右拐以便进入浉河大桥。
我指着街道左右房屋:“这里是黄莉家,这里是樊玲家,这里以前是鞭炮厂,出事后就成了建筑公司的堆货场,现在都盖满了房屋……”小爱回头指着“丁”字路口的交接点:“是哩,以前那里是一间破破烂烂巴掌大的小屋,现在被人盖成三层楼房,也够一家人住了。”从立足之地到一席之地,足以安放身心了。
我记忆里的第三处老宅就在这里,然而眼前只有几栋三层楼房错落有致耸立在那里,每栋楼房的窗户里分别发出不同色调的冷暖光。冷暖相知,喜乐同享,不会让人再迷路吧。
丁字路口右侧街道尽头高悬着一水银灯,如水的灯光倾泻在下方的一块蓝底白字牌子“大拐子胡同”。原来这就是大拐子啊,儿时经常听到父母提到大拐子、小拐子,不知在何处,想不到就是这里,想来丁字的左上一条街道就是小拐子胡同了?
出了大拐子胡同,向南步行几十米后,我们向东折回到科教路——以前的革命街。科级路顾名思义,由东到西依次分散着初中、小学、幼儿园、卫生院,于是,科教路两侧见缝插针般立起一座座楼房。唯有樊姓老宅临街门市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白铁皮大门上挂着积年形成的递进般层层堆叠的灰尘,风化的红砖墙壁上悬挂着“请勿靠近危房,发生事故后果自负”的红底白字横幅,没有落款,不知是老宅主人还是街道居委会所为,以为一条广而告之就能推卸责任,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小爱说这爿老宅废弃许久了,樊姓后人出价五十万欲整体卖掉。我说不贵。想来与我同龄的樊姓后人皆在下放的农村里出生、长大,返乡后趁着中美建交、海峡两岸缓和机会,纷纷落脚异地,这座老宅既没有他们出生时的一道生动风景,也没有他们成长期的一段青梅往事,更没有他们青春期的一股情愫暗生……或许,不需要任何理由,沒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放弃。可那氤氲在敞开式厨房里的中药味,却在我嗅觉里一直滞留到今晚,治疗着我这大半生的思乡之痛。想到这里,我的鼻头发酸……路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假装看向夜空。深邃的冬日夜空,有一颗星皎洁的纯粹……皎洁,让我放下执念不再计较一切荣辱得失;纯粹,安身定心。
身安处,是吾乡!心定处,还是吾乡!
(三)城市
到家,自然是帮父母做年底扫尘准备迎接新年的事情。
帮母亲收拾柜橱,翻出了母亲替我保存的一沓照片,停下手中活计,慢慢翻看。取出手机,拍了其中一张明信片发给晓文。
晓文很快打来电话,约第二天中午在小镇一聚。小文在小镇长大,在镇北凤台村完成初级教育后,与我同年考入平桥中学高中部。她现在是一名光荣的老师,任教于平桥中学附近的三小。平桥中学现已改名为信阳市第六高级中学。
二个人的聚会让生性有点慢热的我倍感压力,于是,我建议再约几位高中同学一聚,人多,一人说一句不至于冷场。
同从小镇考到平桥中学的周道春,一如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接到我电话立即兴致冲冲约上了几位曾经熟悉的同学,并将聚会地点定在平桥区平中大道的兰轩小院。
晓文计划的二人叙旧现在正在预热着一场久别重逢,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次“逃兵归队”。我读高二时离校,同年年底南下广东,其间也以各种方式获得彼此的联系方式,但并没有聊天也再未见面,算起来已经有三十二年了。
腊月二十七距离正式放假还有一天,平桥各条马路已经出现了车辆拥堵的场面,我也正好趁此机会慢慢打量这座城市的变化。自高铁修成后,我回故乡无需再穿过平桥市区,所以对平桥的映像还停留在1990年-1992年左右,一座颓乱、无序的小城。
平桥区整个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因明初王竹里家族墓地“王家坟桥”而得名,后因“王家坟桥”谐音“亡魂桥”而更名为平桥,沿用至今,原是信阳县政府驻地,1998年信阳市成立,设立平桥区。
沿平中大道一路向北,万象城、西亚丽购物中心、商务宾馆、南洋商场、中国农业银行、人民医院、广播电视台、跆拳道馆、中国邮政储蓄银行、婚纱摄影、实验小学、中原银行、兴亚购物广场、新华书店、丽泽园酒店、办事处卫生服务中心、二月花酒店、早教中心、恒达医院、实验中学、国际会展中心、大药房、幼儿园等等各种标识、各种建筑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有各种府、邸、苑、园等小区有序地间杂其中,平桥俨然已成为承担人口扩容与经济发展的城市,让我熟悉又陌生。
我与春林提前到达预定的饭店,我想眼前不仅是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还即将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同学。我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了三十多年后再见面是否还能一眼认出彼此,而不至于尴尬?被我拉来当内援的春林,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给我面对嬗变复巨变的勇气与力量。
每个人似乎没变,即使经过医美、微调、脱发、发福,但当年的大体模样仍在,音质也没变,一开口,立即对上号。每个人变化又很大,当年翩翩少年郎被岁月淬炼成铮铮威武汉,背负起满城灯火,当年袅袅妙龄女被时间装扮成款款徐娘妇,言谈间宜室宜家。
同学聚会回忆过往最不让人尴尬。晓文站了起来,将酒杯举向晓霜道:“感谢晓霜的帮忙,让我们这些住校女生洗上了热水澡。”三十余年过去,我仍记得当年在电厂浴室逃票洗澡的经历:下午放学正赶上电厂工人下班,我混在人群里面不改色地进入浴室,浴室门口两位阿姨一边结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进入的人群,看到我后互相交换了疑问的眼神,停下手中的针线挺直了腰身问我是谁,我头也不回:“我爸生产部二车间的。”这是晓霜告诉我们应对盘查的诀窍,当时电厂浴室只对内部员工免费开放,外面人员来洗澡需要掏一元五角的浴资,晓霜的父亲当时在二车间。一向洒脱的晓霜听闻后,敷粉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问到:“是吗?我都记不得有这事情了。”
工作小有成色的豁银春讲起与李春明去电厂洗澡,逃票进入澡堂后赤身被抓住时的狼狈与羞惭,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电力学校以过上天天有热水洗澡的城市生活,他与李春明如愿以偿的进入电力专科学校,毕业后,李春明留在郑州以至于今天未能赶上同学聚会。“他岂止过上了天天洗热水澡的城市生活,他现在是过上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神仙日子。”周道春调侃道。豁银春摆摆手:“NO、NO,我家属规定我吃饭不能出平桥。”他用食指在面前的骨盘前画了一个圆:“就是这么大的一个范围。”大家善意地笑了起来。
每个人都带着温和又保持着距离的微笑谈起青春期的出走与回归。我说我当时听了经济常识课周老师讲江阴华西村集体经济发展特例时,暗下决心到东部沿海去闯荡一番,只不过我采用了很多女性改变阶层的方式——婚进。豁银春笑了:“你跑去了苏北又不是苏南。”心直口快又善解人意的晓玉说:“管他什么方式,达到目的就是成功。”一个人的才华、豪气应该与其人生成正比,晓玉如是。
以酒表心,以言达意,我的心意表达了,也醉了。
晓文提议饭后走一走以助消化,况且曾经就读的母校六高就在不远处。桃李世家的晓文,对任何学校都充满感情。我惊讶于饭店距离学校这么近,我记得当年的平中大道是一条有坡度的马路,每次背着粮袋去学校走的非常吃力,今晚吃饭前沿途一路平坦,并没有发现路势有较大变化。今晚,平坦的平中大道填平了我与六高分别三十二年后的沟沟壑壑。
大家预备还像读书那会儿牵手而行,可拥挤的街道哪里容得下几个半醺的人横行?于是我们只得在人流与车流中鱼贯穿行,前呼后唤,如往日少年同游,引得行人侧目。
今夜,六高没有像平时那样设防,我们畅通无阻地进入大门,有一位头发发白的中年男人踯躅在路边,看到我们立即迎上来:“请问叶明军老师住在哪里?”我们面面相憷,春林反应迅速:“我们也是来走亲戚的,不知道您说的叶老师住在哪里。”进入学校前,我们设想了几条预备门口保安盘查的说辞。
平中大道的路灯及周围学区房灯火的环伺,让假期中的校园仍清晰可辨。我们指认着:“这一栋楼是以前的男生宿舍……这里是高三女生宿舍,哎呀,这池塘还在,还有水,我们以前洗衣服都在这里洗……现在想想多脏啊。”
高一与初一混住的大宿舍,在学校最南边的一排平房最西间,一百多名女孩子挤在一间宿舍里,里面塞满了高低床,进出则需要侧身而行,按照宿管员分配,我与初一的小女生分在最里面的一张下铺,后经商量、协调,我们与靠门口上铺的两个女孩子换了床位,门口既通风又可以在危急时迅速逃生。谢天谢地,那些年即使经常停电,宿舍需要点蜡烛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宿舍门口内侧经常是一大堆垃圾,宿舍门口张贴的值周表也只是摆设,往往是晓玉她们几个力气大的女孩子看不下去了,才清运出去,可过不了几天又是一堆。
高二时开始按照年级分宿舍,我与晓文、晓玉、晓霜、东红在一间十人宿舍里。“就在这间宿舍。”我指着第三间小房间,又指着第二间:“这间住一位美术老师。”当年我曾奇怪,学校怎么安排俊美倜傥的年轻美术男老师住在女生宿舍之间?当年,还没有现在频频发生的师德败坏事件,也没有校园霸凌事件。当年,人们还是单纯、向善的,我们一致认为。那,现在为什么会有这些事件发生?我们把目光投向教学楼,像当年将心中的困惑向老师请教一样,夜色里的教学楼沉默着,想来我们都已是成年人,成年人有能力也应该有担当地去面对问题,去解决问题,它没有必要再给我们解惑。
我们站在当年的女生宿舍前回忆起当时读书的不易,现在这排联建平房还保留着,成了仓库。平房前约两米树立着一栋五层楼房,据说是新的女生宿舍。谢天谢地,这些女孩子再也不用像当年的我们那样处于危险之境了。
我们站在操场边,看着西边围墙外没有灯光的几栋楼房。我不确定的问:“那里是原县剧团的家属院?”那会儿,我曾看到未卸妆的女子穿过家属院后门,到操场旁边的菜地里拔几棵葱。
晓文点头:“是的,县剧团早没有了,现在谁还看戏啊。”春林说:“嗯,那里是学生公寓,就是陪读家长租住的,放假,都回去了。”海良点头:“嗯,房子可难租了,要提前找关系。”海良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二女儿刚上初三,正面临中考,在选择报考的高中时颇头疼,当初花高价买了义务教学的学区房,现在又面临着择校、租学生公寓。
我纳闷一个普普通通的第六高级中学,教育资源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
东红说那不是教育资源紧张的问题,问题出在每个家庭以为替孩子节省了时间,孩子就能利用上那节省的时间来学习。东红轻笑:“我们都是从那会儿走过来的,青春是用来挥霍的。”海燕笑道:“你的家世可以让你一生挥霍……自由,我们在起步时就需要抓紧时间来奋斗。”
我望着学校大门对面的几栋楼,那里曾经是粮校,那里曾经就读着一位离开故乡后再也未见面的少年,那个曾经想起来就兵荒马乱的位置,现在终于树立起新的建筑物,整齐规则的窗口如提前规划好的一段段人生路口,熄灭、点亮。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路灯下,挥手、散去。
路灯无倦,照亮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的来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