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九年,我读高三,在天明高中三五班,这也是全校唯一的文科应届毕业班。
当时的大环境,重理轻文,尖子生都争着学理科。只有物理化学瘸腿的,或者文化课一塌糊涂的体育、美术生,才读文科。
所以三五班的很多学生,打开始就有点自卑。有的还干脆破罐子破摔,上课不认真听讲,下课不好好做作业,动不动就顶撞老师。
尤其是几个长得壮实的男生,把劲都使歪了,爱打架,从本班打到外班,从校内打到校外。
其他班的学生知道他们不好惹,在路上看到了,大老远就躲着走 。一提起三五,都甘拜下风地称之为“老三五”,听起来很有点江湖老大的味道。
老师们也都知道三五烫手,没人愿意当这个班的班主任,即使当了,也干不长。一年下来,三五班的班主任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真是“铁打的三五班,流水的班主任”。
二
最先来当班主任的,是以严厉著称的语文老师彭老师。
彭老师低个,红脸,一头花白的短发,稀疏,却根根向上。明亮的大脑门下,两道目光犀利如电,端坐在讲台上,好像包公八府巡按,不怒自威。
他知道三五班松皮拉垮惯了,要治这种班,必须沉疴下猛药 ,所以刚一上任,就烧起了三把火。
先是调整座位,用教室的过道结界,把男女生泾渭分明的一分为二,各占半边天,美其名曰“防止早恋”,气得大家偷偷叫他“老法海”。
接着,安排学习好的和成绩差的同学坐同桌,结对子帮扶,目的是阻断落后生在班里连成片,搞团团伙伙。同时通过好学生的传帮带,帮助差学生往上拉分。
最后一招是召开班会,发动全体同学,集思广益,进行“三五班向何处去”的大辩论。
这几个大招一放,要搁其他班,估计很快就能凑效,但在三五不行,三五班魔比道高。很快,早恋就从教室内转到了教室外;学习差的学生也顺利地把学生好的拉下了水,大家一起逃课,去火车站录像厅看录像;声势浩大的辩论会也成了彭老师自己唱独角戏,整个教室里学生都闷头不语,最后几排还一个个瞌睡得东倒西歪,嘴水流一书。
彭老师本来脾气就大,责任心又强,眼看着班里学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气不打一处来。他痛心疾首地数落我们是烂泥扶不上墙,越说越窝火,很快就脸色铁青,胸闷气短,嘴巴里呼呼直喘。
正所谓气大伤人,忧多伤神。在记不清是第几次的暴怒时,彭老师“人神俱伤”,心脏病发作,瘫坐在讲台上。吓得同学们慌里慌张地把他抬出教室,送进了医院。自此,彭老师再没回过三五教室。
三
彭老师气病撂挑子以后,其他老师更没人敢接手三五班了。无奈之下,教务处的张主任只好暂时代管。
张主任是老三届的大学生,大学学的俄语,后来因工作需要进修了英语。他讲的英语,多少点带俄语味,加上他浓密的胡子,笔挺的毛呢料大氅,以及标志性的贝雷帽,看见他,让人想起的不是“汤姆”,“杰克”,而是“什么什么斯基”。
张主任脸色黝黑,平时表情严肃,很少笑,即使笑的时候,也是黑着脸,同学们私下里都说他唱黑脸不用化妆。
可能因为他是校领导的缘故吧,加上善使“黑脸、瞪眼、说话狠”这三板斧,刚开始同学们不摸底细,多少还是有点怕他。
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了他的弱点:心太软,对犯错的学生处理起来总是高举轻放。于是也就不再怕他。加上他行政工作忙,不可能经常围着三五转,班里很快又乱了套。
给我们代政治思想课的王老师也赶过来帮忙。
王老师是校团支书,瘦得皮包骨头,讲课时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仿佛被攥住脖子的公鸭。他嗓子不好,估计是慢性咽炎,声音好像从牙缝里一丝丝挤出来一样。这种情况下,能勉强把课讲下来,就算烧高香了,更没可能大声批评学生。
好在他粉笔头扔得很准。上课有同学捣乱时,他通常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一甩手,粉笔头就扔了过去,班里调皮的同学没少挨。但这毕竟是为了吓唬而已,小粉笔头又不伤人,扔来扔去,收效锐减。
后来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教我们地理课的胡老师,也主动要求当我们的业余班主任。
当年的胡老师,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小伙子长得很帅,粉嫩的小脸,白里透着红,一掐一股水,一双双眼皮大眼, 忽灵灵会说话。
他讲课声音很大,中气十足,离讲台近的学生脑袋都震得嗡嗡响。他在黑板上板书,粉笔好像不是落上去的,而是砸下去的,刀砍斧劈一样,啪啪作响,遒劲有力。看他在黑板上写字,有时候自己的肩膀和胳膊都会不自觉地一动一动跟着晃。
胡老师出身本县农村,上的也是省内大学,普通话没学彻底,讲课时偶尔还夹杂着村里的土话,一着急还有点结巴。
一次,他课堂上提问,问到了某女同学,说:“某某同学,咱家后头那口井……”
也许是说者无意,但听者有心。这个女生是我们班的美女,胡老师又年轻英俊,这个“咱家”让大家目瞪口呆,继而绷不住,哄堂大笑。那个女同学也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嘀咕:“谁跟你咱家……”
胡老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憋得通红,赶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语无伦次,越描越黑。
年轻的胡老师,就是这么可爱。
四
一转眼,班里已经好几个月没专职班主任了,总这样凑合也不是办法。学校为此也是绞尽脑汁,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于是就搬来了张老师。
这个张老师,和彭老师一样,也是教语文的,五十来岁,中等个,背有点驼,还近视。据说他自打教学生涯开始,就当班主任,以后再没摘过帽,当了一辈子班主任,是个当班主任的行家里手。
和他熟悉的人都说,张老师脾气非常好,从没见他发过火。说起话来也是慢条其理,枯叶一样的手掌还时不时的来回翻动,顺时针逆时针地画圈,有点像打太极。
张老师起先也不愿接手三五这个烂摊子,怕万一砸手里,毁了自己的一世英明。可是又经不住校领导戴高帽。领导在职工大会上,当着全体老师的面说:“这个班,除了你张老师,谁也管不住。”
他一激动,二话不说,接了。
张老师对付学生果然有一套,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先把软柿子放一边,专心啃硬骨头。
他首先针对班里的几类钉子户,比如爱打架的,沉迷早恋的,总是迟到旷课的,采取各个击破的原则,有针对性地进行一对一个别谈话。
张老师找学生谈话时也非常注意方式方法,从不居高临下,更不会劈头盖脸的横加指责。而是像朋友拉家常一样,很认真地听你诉说,了解你的生活情况,找到你问题的症结所在,然后再对症下药。
刚开始大家对张老师还心有防范。但是他非常有耐心和恒心,不急不躁,说话语气和缓,面带微笑。两只不大的眼睛,透过一圈一圈泛着涟漪的眼镜片,发出柔和而又真诚的光。那目光,如冬日暖阳,能洞穿学生的心,给你内心深处带来信任和温暖。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这样无微不至,一丝不苟的工作方法,最后真的挺有效。原来很刚很魔性的同学,都被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真心所打动,慢慢卸下了自我保护的铠甲,开始和他交心。并在他的引导下,逐渐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尝试着痛改前非。
高中毕业时,全班同学都对张老师心悦诚服,有人提建议,干脆临别时给张老师送面锦旗吧,就写上:“杏坛高手,专制各种不服。”
五
岁月在熙熙攘攘的变革年代总是过得很快,眨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三五班的那群孩子,如今也都年过半百,步入老龄人行列。
每每想起当年自己在学校干过的那些蠢事坏事,一面深深的内疚和惭愧,感觉对不起各位班主任的良苦用心,一面又觉得有点好笑,并在自我解嘲中原谅自己,毕竟,懵懂的青春,谁还没犯过混呢!
愿当年的各位班主任,尚在世的,和驾鹤西去的,都在各自的世界里,顺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