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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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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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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霜红

冬日的晨霜是从夜色里渗出来的。

满建国推开木门时,门框结着的冰碴子碎成细盐,簌簌落在青布棉鞋上。手背被寒气咬得发疼,他搓了搓手上的老茧,肩头锄头的木柄上,那道斜斜的刻痕在薄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是秀兰用剪子刻的,说这样便不会和别人家的弄混了。那时她指头的温度还留在木头上,如今却只剩霜风在门轴间呜呜地转。

自留地的辣椒还醒着。垂挂的辣椒果实红得透亮,像是被冬阳浸了一层蜜,连叶片边缘的褐色痕迹都染了釉色。满建国蹲下身,指头触到辣椒蒂的凉,忽然想起秀兰临终前的手,也是这样凉丝丝的,却比这霜气暖些。

女儿满芳的喊声从田埂飘来,蓝布棉袄的领口结着白霜,手里攥着剁草刀,刀柄上还缠着当年秀兰绣的碎花布条。他应了声,却仍盯着辣椒树发怔——东边两垄“朝天红”的株距,还是秀兰生前量好的距离,说是这样,锄头抡开薅草时,不会碰到旁边的苗。

日头爬上瓦檐,满建国坐在门槛上啃馒头,麦面碴子硌着牙床。他忽然望见王婶挎着竹篮过来,篮底的油麦菜凝着霜珠。

“给孩子们带把菜。”王婶的指头划过满建国手掌上的茧皮,竹篮提手磨得发毛,蹭得他心里发慌。他低头看菜叶的纹路,竟与秀兰纳的鞋底花纹分毫不差,喉间便哽了一块馒头渣子。

柴房的石磨还沾着去年的辣椒渣。王婶来借磨时,筛子里的豇豆青得发亮,鬓角银簪晃了晃:“你这辣椒红得比新嫁娘的盖头还鲜亮。”她伸手去碰了碰墙上的辣椒串。

满建国慌忙低头看磨盘,却见自己映在磨眼里的影子,耳根子红得比辣椒色还深——这调笑的口吻,像极了秀兰在世时,总爱从背后蒙他的眼,问他猜不猜得出是谁。

霜降前夜的窝棚搭在辣椒地中央。竹杆是屋后砍的,塑料布捡的是镇上商家的旧广告,边角压着几块鹅卵石,是满芳和满仓在河边捡的。窝棚里铺着秀兰的蓝布被,补丁摞着补丁,却还留着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混着干草的清苦。月光漏进塑料布的裂缝,在草上织了一张银网。满建国裹紧被子,听着辣椒叶被霜打的沙沙声,恍惚间看见秀兰站在银网那头,说:“老满,种辣椒吧,耐旱还经活。”一一自留地大多是女人作主种的,男人只是打配合。秀兰一走,无论满建国怎么努力,都是荒一半菜一半,摘或者是挖几根菜都是在草丛里找的。后来,听从秀兰梦里安排,种了一大片辣椒树,自留地才有个好看相。

后半夜的响动是从西南角传来的。手电光里,红头巾晃成一团跳动的火——是隔壁的杏珍,她手里提着一个瓦罐,瓦罐里是煨了半夜的鸡汤。瓦罐荡着热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杏珍说:“你守辣椒比守金子还紧啊?”她掀开塑料门布,霜气跟着扑进来,却被屋内的热气暖融了。

满建国望着她头巾上的白霜,忽然想起那年赶街,在镇上看到一位姑娘系着红围裙,挺好看,他回家对着辣椒地编了一个叫“桂花”的故事,说是他的初恋,没想竟骗过了整个村子。

只有杏珍不相信,曾问过她老公,“满建国有初恋吗?”

她老公噗哧一笑,“他哪里来的初恋,骗人的。”

不过,满建国可以常用“桂花”做挡箭牌,说他有女人,不缺女人。众人不知真假,也不好生怜悯之心。

夜里有些冷,满建国在窝棚里生了个煤火炉。炉火正旺,暧烘烘的。

杏珍的手在火炉上烤着,指甲边缘留着掐辣椒的红渍印,比秀兰的深些,却同样暖人。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手上的辣椒红蹭在他手背上,像一朵盛开的梅花。“你守着的,到底是红辣椒,还是女人?”

杏珍的声音轻得像霜,却让满建国看着像火炉里烤着的焦辣椒,辣味混着烟味涌上来,呛得眼眶发潮一一原来这些年,他骗了自己,也骗了别人,唯有这满地的辣椒红是真的,孩子们的饭碗是真的,此刻瓦罐里的热鸡汤也是真的。

晨霜融化时,杏珍的红头巾在雾里晃成个红点。辣椒地里,剩下的红辣椒挂着水珠,闪着光亮,格外诱人。

王婶早晨来菜园子,看到满建国的菜园子里,一片红辣椒空了一大半,惊道:“你的辣椒被人偷了?”

满建国蹲在地上捡昨夜掉落的辣椒,指头触到泥土里的霜,凉得刺骨:“是我偷的。”

“你偷的?”王婶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帮桂花偷的?”

“嗯。”

“那你用什么剁辣酱呢?”

“不是还有这些吗?有这些就够了。”

王婶便不再言语。

晌午,剁辣椒酱时,青石板上溅满红汁,像落了满地的红霜。满芳端盆来接,见父亲鬓角的白比晨霜还重,却没作声。

隔壁传来杏珍的笑声,混着刀和砧板剁辣醤的呯呯声,在冬阳里飘得很远。

满建国忽然看见砖头缝里塞着几片辣椒皮,红得像秀兰绣的并蒂莲,指头被辣得发疼,他却笑了——原来这满地的红,早不是辣椒,是日子熬出的盼头,是藏在辣味里的念想,是他给孩子们搭的窝棚,能挡霜,也能盛住月光。

几天后,自留地边上又添了几排新辣椒苗,满建国正在插竹弓,准备盖薄膜做小温棚。

“要不要我跟你帮忙?”杏珍过来。此时,她头上的红头巾换成了蓝布帕,她笑得比经霜的月季花还艳。

王婶路过,故意嚷道:“满建国,是不是又给桂花留的地?”

“留了,留了。”满建国蹲在地里培土,看新苗在风里轻轻摇晃。如今辣椒苗又开始绿了——有些东西,正如融化的霜,早渗进土里,成了新的养料。

冬日的阳光漫过辣椒叶,把残霜晒成水珠,滴在松软的泥里。满建国望着这片辣椒地,忽然觉得每颗红辣椒都是秀兰的眼睛,望着他,也望着渐渐暖和起来的日子——风掠过辣椒地,沙沙作响,像在说些不必说破的话——就像这阳光落下的满地红辣椒,年复一年地盛开,照着霜,也暖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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