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模糊的儿时记忆里,姑妈夏桥珍是一个瘦小却坚韧的身影。那些关于她的故事,像是被岁月尘封的老物件,随着长辈们的讲述,逐渐在我心中清晰起来。
一九五六年的霜降那天,枝江安福寺汪家大坡的晒谷场上,阳光把新收的红薯干照得发亮。我姑妈正踮着脚往竹簸箩里摊晒红薯干,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磨出的毛边在山风中轻轻晃动,像极了挂在晒架上破旧的麻袋片。
“桥珍,李部长又给你们家送东西来了,已经到了村口。”邻居王婶的一声呼喊,惊飞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也打破了晒谷场的宁静。姑妈手里的木耙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望向远处的土路上,一辆马车缓缓碾过金黄的稻田,朝他们家驶来。
“妈,李部长来了。”姑妈转身对正在剁猪草的奶奶说道。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叮嘱道:“赶快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把那袋糯米找出来。”
李部长,这位宜昌县下面一个公社的武装部长,是爷爷在朝鲜战场上过命的战友。战场上,爷爷为了救他而牺牲。李部长转业之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派人给我们家送米面油盐,慰问烈属;逢年过节更是亲自登门看望奶奶,称奶奶为嫂子。
马车在院门口停下,李部长身着笔挺的军装从车上下来,腰间的牛皮武装带很是显眼,透露出军人的一股威严劲头。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材高大挺拔,浓眉大眼。
“嫂子,这是满仓,我大儿子。”李部长指着小伙子介绍道,“今年刚从武汉钢铁学院毕业,现在在县农机厂上班,当技术员。”李满仓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伯母好。”
奶奶赶忙把他们迎进堂屋,端上刚烧开的大叶茶。当时的姑妈站在门口,看着李部长和奶奶寒暄,心里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七上八下。她心里清楚,李部长这次来,怕是要提及那件让她既期待又担心的事情了。
三个月前的中秋节,李部长带着两瓶西陵特曲和一篓蜜橘来家里一起过节。饭桌上,他突然对奶奶说:“嫂子,桥珍不小了,该说个婆家了。”奶奶听后,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啊,从小没了爹,又赶上这灾荒年景,哪家愿意娶个瘦巴巴的丫头?”
“我家就有个儿子和她年龄正相当呢,下回我带来你看看。”李部长拍着胸脯保证道,“桥珍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人品没得挑。再说了,桥珍要是嫁过去,我保证她生活得好好的,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奶奶听了,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不停地用袖口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姑妈躲在厨房门后,手里紧紧攥着锅铲把儿,指节都泛白了,上面甚至被攥出了深深的汗渍。她心里明白,李部长这是在报恩,可她却不知道这男人长什么样。
二
“妈,我都不认识他,我怎么嫁。”当天晚上,姑妈跟奶奶说:“再说,我走了,没有人帮您,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奶奶心疼地摸着她的头,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傻丫头,李部长是个好人,满仓又是吃公家饭的,你嫁过去,咱们家就有靠山了。”
姑妈沉默了,她知道,自从爷爷牺牲后,家里就全靠奶奶一个人苦苦支撑,拉扯着五个孩子,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去年闹饥荒的时候,要不是李部长及时送来救济粮,弟弟妹妹们恐怕早就饿死了。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像一座大山,压得姑妈无法轻易拒绝这门婚事。
从那以后,李部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来家里,送来布料、糖果等物品。姑妈心里清楚,这是李部长在积极催促着这门亲事。
婚期最终定在了腊月十八。出嫁前几天,李部长派人送来了彩礼:两块的确良布、一对银镯子、十斤猪肉和一坛西陵特曲。奶奶把银镯子给姑妈戴上,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你爹用命换来的,你要好好戴着。”姑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头发枯黄毫无光泽,与村里那些出嫁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妹们相比,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寒酸。
“桥珍,来试试新衣裳。”奶奶抱着一件崭新的红花棉袄走进来。姑妈接过棉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上这么好的衣服,可这份喜悦中却夹杂着无尽的不舍。
“别哭了,嫁过去就好了。”奶奶帮她擦干眼泪,安慰道,“满仓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姑妈点了点头。
出嫁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姑妈穿着红花棉袄,盖着红盖头,坐在用毛竹扎成的滑杆上,上面铺着稻草,再罩上一块红布,就成了简陋的“花轿”。
“桥珍,到了婆家要听话。”奶奶拉着她的手,声音哽咽,满是不舍。姑妈掀开盖头,望着奶奶那饱经沧桑、日渐苍老的面容,突然扑进奶奶怀里,哭喊着:“妈,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你们。”
奶奶咬着牙,狠下心来,喊道:“松手!你想让咱们家都饿死吗?”
姑妈愣住了,她看着奶奶红肿的眼睛,慢慢地松开了手。
滑杆在山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姑妈蜷缩在稻草上,任由雪花落在身上。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猇亭古老背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木帆船,桅杆上挂着一盏马灯,在风雪中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木帆船在江上逆行,天蒙蒙亮时,到达宜昌县沿江街的九码头。
三
我是1965年在汪家大坡山冲里出生的。打记事起,姑妈就在宜昌九码头摆摊谋生。李部长是个讲原则的干部,没有走后门给姑妈安排工作,她便在门口摆了一张木桌子卖大碗茶,大茶壶上挂着一张“五角一杯”的纸牌子。斜对面电影院放电影时,她就挎着竹编提篮去卖瓜子、花生和炒板栗,挣的钱不比在农机厂当技术员的姑父少。
姑妈每次回娘家,蓝布包里总塞得满满当当。有城里稀罕的水果糖、饼干,还有包装精致的香皂、雪花膏。表哥表姐们穿旧的衣服和鞋袜,她都仔细收拾好带给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那时候农村穷,“接旧衣”是常事,可姑妈总能把旧衣服改得合身体面,二哥穿着改好的的确良衬衫去上学,领口的补丁被她用白线绣成了小花瓣,惹得同学直羡慕。奶奶摸着那些软和布料感慨,姑妈就笑着往她手里塞水果糖:“城里东西多,你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啊。”
等表哥表姐稍大些,不需要姑妈全天候照料后,每年霜降前后,姑妈总会捎信回来说:“接姆妈进城住俩月。”奶奶裹着小脚,走不了太远的山路,进城得靠五个壮汉轮换着用滑杆抬。我年纪小、分量轻,奶奶进城时总让我跟她挤在滑杆上。我们天不亮就出发,在羊肠小道上颠簸一整天,傍晚才能到猇亭古老背码头。夜里搭上小火轮,船在长江上晃两个时辰,就能到宜昌市九码头。
姑妈总在码头上等着。远远看见她站在路灯下,蓝布衫被江风吹得轻轻晃动,围裙兜里还揣着温热的油饼。“快尝尝,刚出锅的。”她掀开草纸,油饼的焦香混着糖桂花味扑面而来。我踮脚去够,油饼上流油汁滴在我的鞋面上,姑妈就笑着用围裙角给我擦。
姑妈家住在沿江街的一个平房里,出门走几步就是石子公路,两旁种着茂密的竹林。一进屋,煤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响,桌上摆着洗好的番茄和桃子。奶奶坐在藤椅上,姑妈就蹲在旁边给她捏腿,听她念叨村里的家长里短。我经常坐不住,吵着要去看电影,姑妈就牵着我过街,到斜对面的电影院买两角钱一张的票。放映时,满屋子都是瓜子香,姑妈怕我看不清,总让我坐在她腿上,自己却悄悄打盹。
奶奶在城里住不惯,住不上半个月就念着回家喂猪。临走那天,姑妈早早就把行李收拾好,朝来接奶奶的滑杆底下塞了个布包,里面是给奶奶的红糖、给我们的新旧衣服和鞋,还有用报纸包着的瓜子花生炒板栗。她扶着滑杆叮嘱抬夫:“山路滑,走慢些。”然后站在码头边挥手,直到小火轮船拐过竹林、弯过江弯,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四
我对姑妈的认知,是随着长江水涨落的潮汐。少时趴在桌子上看她在码头奔走,蓝布衫兜着油饼热气,像一片被生活揉皱的纸,却总在风里努力展平边角;后来住进她的东厢房,闻着木箱里樟脑丸混着布料的味道,才渐渐读懂那些褶皱里藏着的时光。
十三岁进城读初中,我成了姑妈家的常客。她把东厢房的碎花床单洗得发白,枕头底下总藏着水果糖, 糖果上的糖霜黏在粗布上,白亮白亮。每天放学,我蹲在茶摊边帮她称瓜子,看她用废报纸折三角袋,动作快得像翻飞的蝴蝶——左手捏住纸角,右手一旋就是个漏斗,五角钱的瓜子从不会少抓一把。“做生意要眼疾手快,”她往我兜里塞板栗,指尖沾着焦糖香,“但别学你姑父,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
姑父李满仓总在门口躺椅上打盹,搪瓷缸里的茶泡成深褐色,烟蒂烧到指节也浑然不觉。顾客问价时,他就拖长声音喊:“桥珍——”姑妈擦着手从煤炉旁钻出来,围裙上沾着炒板栗的炭灰。有一次,我撞见姑父盯着姑妈忙碌的背影发呆,眼里浮着一层浑浊的雾,像被煤灰蒙住的玻璃窗——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在农机厂是技术骨干,却因一次工伤提前内退,从此把自己泡在浓茶和收音机里,成了沿江街码头边最沉重的一块影子。
姑妈的木箱子是后屋的秘密。红漆斑驳的陪嫁箱,打开时“吱呀”作响,樟脑丸气味里裹着布料的窸窣声。的确良衬衫叠得棱角分明,织锦缎外套泛着微光,最底下压着带吊牌的藏蓝呢子大衣。“等哪天不炒瓜子了,我就穿这个去逛解放路。”她摸着大衣领口笑,眼角皱纹里积着煤灰,转身在镜子前反复比划,罩衣没脱,头发沾着碎屑,眼里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曾以为这些新衣是给娘家亲戚的“接济”——她总把半新的碎花衬衫改小了塞给我,说“你穿比表姐们好看”。直到有一年收摊后,她对着镜子试穿一件粉绸衬衫,罩衣没脱,后颈磨出的毛球扫过衣领,忽然轻声说:“我小时候偷看过地主家小姐穿花裙子,转圈圈时像朵云。”她指头抚过衣襟上的盘扣,像摸着什么宝贝,“现在有钱了,却没办法显摆给你爷爷看了。”
表哥表姐成家后,总嫌她买的衣服老气。表姐把碎花衬衫揉成球扔沙发时,姑妈没说话,捡起来叠得方方正正,放回箱子最底层。那晚我听见厨房传来叹气声,煤炉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瘦得像一片风干的菜叶。“她们不懂,”她后来往我手里塞新织的毛衣,“有些衣裳不是穿给别人看的,是穿给自己看的。”
一九八八年我成家搬离时,姑妈的木箱里已攒了几十件新衣。她往我包里塞了两套带吊牌的时装,都是时下流行的米色风衣和碎花连衣裙:“你穿好看,别学你表姐们挑三拣四。”布料滑过掌心时,我忽然想起她出嫁时那件红花棉袄——母亲说,那是奶奶借了三家才凑齐的布。
千禧年过后头一年,姑妈在码头摔了一跤,上医院却查出了肺气肿。究其原因,是姑妈炒焦货,长期吸入了有害烟尘。姑妈执意要表姐打开木箱。阳光斜斜切进屋来,照见那些没沾过灰的衣裳——蓝的像长江水,红的像晒谷场的辣椒,叠得比供销社的货架还齐整。“帮我把那件黑呢子大衣穿上,”她攥着我的手,指甲因剥板栗变得粗糙,“你姑妈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体面的衣裳走亲戚呢。”
布料滑过她嶙峋的肩胛骨时,我闻到樟木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递来的油饼,焦香里混着糖桂花。此刻她躺在洁白的床单上,黑呢子大衣衬得脸色柔和,像终于等到了不用摆摊的晴天。“你们看,”她望着围在床边的儿女,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的新衣服是不是也挺好看?”
姑父的哭声比长江水还响。这个一辈子没说过软话的男人,颤抖着握住姑妈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桥珍,我早该带你去逛解放路的……”姑妈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像晒谷场上展开的旧麻袋片,终于卸下所有重量。出殡那天,江风掀起她的蓝布衫,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踮脚晒红薯干的少女,把苦难晒成了糖。
如今我打开那只木箱,樟脑丸气味里总混着炒板栗的焦香。三十七岁时的藏蓝大衣挂在衣柜里,标签还没摘——姑妈说过,等我结婚时穿。摸着那些带折痕的布料,忽然明白她藏了一辈子的,不是新衣服,而是对生活滚烫的、从未熄灭的热爱。就像她黎明前点燃的煤炉,烟熏火燎里,始终煨着一颗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心。
姑父在姑妈走后常坐在码头上,望着江水发呆。有一次,我看见他手里攥着块碎花布——那是姑妈没来得及改的衬衫边角料,在风里飘得像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