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的手》
李篾匠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上时,那层老茧能映出篾刀的亮光。村里人说,他手心里的茧子是拿竹叶青的毒汁和着血磨出来的。
那年他刚满十五,跟着师父进竹林砍竹子。日头正毒,竹叶缝里漏下的阳光像竹签子在头上锥。他弯腰去捡竹子,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是一条翠绿色的竹叶青蛇,三角头,眼睛红得像火炭。师父眼疾手快,抄起砍刀砸过去,蛇头飞出去好几米远。
“别慌!”师父撕开他的袖口,那伤口渗着黑血,“篾匠的手不能娇气,毒要靠糙肉挡。”师父没去找草药,反而抓起一把新劈的篾屑按在伤口上,“用篾片刮毒,越疼越记事。”他咬着牙,看师父用篾刀背刮自己的皮肉,黑血混着竹屑往下滴,疼得眼前发黑时,听见师父说:“记住这疼,以后见着竹叶青,手不能抖。”
从那以后,他的手再没怕过毒。有一次给邻村王大户编囤粮的大篾筐,竹篾突然裂了口,像刀片似的划开他中指,血珠子直往外冒。他没停手,把手指塞进嘴里吮了吮,咸腥味混着竹青的涩味,接着又拿起篾刀。王大户在一旁看傻了:“李师傅,不包扎?”他嘿嘿笑,篾刀在手里转了个圈:“篾口认生,见血才服帖。”
他的手越来越像铁钳。有一年夏天编晒垫,蚊子成团往他手上叮,叮得满手是黑点点,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徒弟好奇:“师父,蚊子不咬你?”他突犾把晒垫撩过来一抖:“它们想吸我的血,先得问这些篾片答不答应。”果然,落在篾片上的蚊子全被锋利的篾边划断了腿,落在他手上的,嘴喙根本戳不进老茧。
如今他坐在门槛上编筲箕,篾花在膝头卷成雪片。小孙子凑过来摸他的手,吓得缩回手:“爷爷的手像石头。”他笑,拿起一片篾片往手心刮,发出“沙沙”的响:“这是篾刀给我刻的记号,刻满了,就能编出装住月亮的筛子。”说着,把刚编好的筲箕递给儿媳,顺手往筲箕里扔了几个刚摘的鸭蛋梨,青黄的果皮蹭着篾纹,像极了他手心里那些深浅不一的茧。
《窑匠的心》
张窑匠往野地上一站,眯着眼丈量的时候,徒弟水生总觉得师父像棵老槐树,根须在地下伸得老远。
“看好了,”张窑匠弯腰,用白石灰在地上画了个圈,“横走七步,直走五步,再画四个半弓。”水生跟着数步子,心里犯嘀咕:“师父,上次给赵村鼓的窑是五个弓,咋这回少半拉?”张窑匠直起腰,唾沫沾着石灰在手心搓了搓:“赵村那地潮气重,窑要深一寸;这儿土松,心大了窑顶就得塌。”
鼓窑没图纸,全靠心口揣着的尺寸。有一年给镇上烧砖瓦,水生按师父教的步数画了圈,结果窑顶烧到一半就裂了缝。张窑匠蹲在窑前抽了三袋烟,指着裂缝说:“你心太急,画圈时多迈了半步。心大了,窑就空得没边,火一烧就飘。”后来师父重新鼓窑,水生见他每走一步都用脚尖碾实地面,石灰圈画得比绣花还慢,末了用手手在圈中央按了个印:“窑心要跟手心一样,能兜住火,不能兜住风。”
最险的一次是给山坳里的孤老婆子鼓土窑。老婆子要烧陶瓮装腌菜,地选在半坡上,土色发灰。水生劝师父:“这地看着不牢实。”张窑匠没说话,绕着坡走了三圈,突然蹲下来抠了块土放嘴里嚼:“土带沙,心要收着点。”他没按老步数,反而把圈画小了一圈,又让水生去砍了捆野枣枝,扎成篱笆插在窑顶外围。窑烧起来时,半坡突然往下滑了层土,正好被枣枝篱笆挡住。老婆子跪在窑前磕头,张窑匠拍着手上的灰:“不是我本事大,是这地心里头空,得给它找个绊子。”
后来水生出师,自己领了班子鼓窑。有回在河滩鼓窑,他按师父教的画了圈,可火一烧,窑壁就渗水。他急得直冒汗,突然想起师父说过:“河滩地脉活,心要跟着水走。”他连夜改窑,把窑底往下挖了两尺,用河卵石砌了排水沟,再鼓窑时,火舌舔着窑壁像舔蜜糖。完工那天,他摸着窑壁发烫的土,突然明白师父说的“心”是啥——不是空也不是满,是能把野地的脾气摸透,把空心的窑鼓成实心的秤砣,稳稳当当压在地上。
现在张窑匠老了,蹲不下身画圈了。水生带徒弟来请教,他坐在门槛上,指着远处的山:“看见那道山梁没?当年我在梁下鼓窑,心比山还大,结果窑塌了半边。后来我拿篾条编了个空心的泥模,每天揣在怀里,想鼓窑时就摸一摸,摸到泥模跟心口一个温度,再下家伙。”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亮的篾模,空心的,像个没底的碗,却能映出人的影子。
《木匠的腿》
王木匠的腿能丈量十里八乡的田埂。天不亮就扛着工具箱出门,露水在裤脚上结珠,到日上三竿时,已经在三个村留下脚印。
他学徒时,师父扔给他一双草鞋:“木匠吃的是百家饭,腿不勤,斧头就钝。”头年跟师父走村,他磨破了七双草鞋,脚踝上全是血泡。有一次去后山李村打家具,天下暴雨,山路滑得像抹了油,师父背着工具箱健步如飞,他却摔了几个嘴啃泥,工具箱滚得老远。师父回头瞪他:“腿软?等你娶媳妇时,难不成让花轿抬着你上梁?”他咬着牙爬起来,此后无论山路多陡,他都跟在师父身后,鞋底磨穿了就光脚走,脚底的茧子长得比斧头刃还硬。
最风光的是上梁那天。王木匠往梁上一骑,手里的墨斗“啪”地弹出线,开始唱上梁歌。他的嗓子像被桐油泡过,清亮得能穿进耳朵发痒:“手提斧头响叮当,鲁班师傅到华堂……”下面的人喝彩,他腿一使劲,在梁上转了个圈,手里的红绸子往梁上一系,整个屋子都跟着颤动。有一次给村长家上梁,他唱完歌,村长老婆递过来红包,他接的时候,腿还稳稳地踩在梁上,引得众人惊呼:“王师傅这腿,比柱子还结实!”
后来他收了徒弟,头一件事就是让徒弟绕着村子跑十圈。徒弟跑得气喘吁吁,他坐在门槛上磨斧头:“当年我师父让我跑二十圈,跑到能边跑边背榫卯口诀。”说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腿抬得又高又直,像量尺似的:“看见没?腿上有劲儿,斧头才稳,上梁时唱出来的歌,才不会打颤。”
现在王木匠老了,腿上的筋像老树根,走路有点瘸。但谁家上梁还请他去唱号子,他往梁下一站,嗓子依旧洪亮。去年给孙子打婚床,他非要亲自去下材料量尺寸,拄着拐杖走到新房,把拐杖往墙上一靠,竟然不用扶,单腿站在地上量尺寸。他的头发花白,腿却站得笔直,像根老松木桩,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