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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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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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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石磙

屋门口的石磙还卧在老地方,灰扑扑的,像一块长在土里的老骨头。我刚回来,裤脚还沾着路上的尘土,就径直走了过去。石磙的一端被磨得光溜溜的,坐上去不硌人,挺舒服,一下子就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日头正盛,石磙被晒得发热。手摸上去,凸棱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的草泥屑,糙得像父亲手上的老茧。风从村头刮过来,带着田园草木清香,恍惚间又看见父亲坐在这儿抽烟的样子。

那时候的石磙还忙得很。收秋时节,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牵着老黄牛来到禾场上。牛拉着石磙,在晒干的谷穗上碾压。石磙咕噜咕噜转,转得谷粒簌簌往下掉。父亲手里的鞭子很少动,需要催赶时,只是轻轻往牛背上搭一下,嘴里嘟囔一句"老伙计,加把劲"。

母亲总在歇磙时端着一碗茶或者一碗粥过来。粗瓷碗里盛着粗茶叶或者玉米粥,上面漂着一层金黄的茶油和米粒。她走到石磙边,不用看也能稳稳坐下,石磙边的草被她踩得顺顺的。"喝口粥。"她把碗往父亲面前递,自己也端起一碗,瓷碗磕在石磙的棱上,"当"一声,清亮得很。父亲接碗时,手指上还沾着谷灰。他接过碗的样子很平稳,粥沿儿一点没洒。

人歇喝茶吃粥,牛歇则就地一躺,就可以吃刚碾过的稻草——这副景象极具画面感,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味道。

我小时候总爱蹲在石磙旁边看。石磙转起来时,父亲会跟着走,脚步不快,却踩得很匀,像在跟着石磙的节奏。母亲就在禾场边摆个小马扎,择着从地里采的青菜豆角,嘴里不停歇地跟父亲搭话:"西头老李家的谷子比我们的晚割三天,穗子就格外饱满些。""我们的豆子得再过两天才能割,不然壳太潮,脱不干净。"父亲多半时候不吭声,只在母亲问"晌午烙饼行不行"时,才"嗯"一声。

石磙上的槽印,是多年碾谷磨出来的。其中最深的那道在东侧,不太规则。父亲说那是早年碾高粱时,牛受惊猛拽了一下,石磙歪着碾出禾场,磕上了路边的大石头,磕掉了一大块石屑。后来不用牛了,换了拖拉机拉,石磙转得更快,槽印越拉越深。再后来,村里有了脱粒机,石磙就闲了,从禾场挪到屋门口,成了个歇脚的地儿。

那道石槽倒派上了新用场。父亲总将烟盒往槽里塞,抽剩的空盒也顺手暂存在里面,母亲看到会拿到屋里当废品积攒。打火机更离不了,塑料壳的,被晒得发黏,往槽里一嵌,怎么晃都掉不出来。母亲端粥来,瓷碗也常歪搁在槽边,"当当"磕着石棱,她总说:"这石磙比桌子还稳当,摔不了。"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腰开始弯。他照样坐石磙,只是得先扶着墙,慢慢往下挪。母亲说石磙晒透了能驱寒,常在晌午把父亲拉到石磙边:"晒晒,比吃止疼片管用。"父亲就撩起衣服,后腰贴着石磙,闭着眼晒太阳,嘴里哼哼着:"是比屋里暖,这老东西,通人性。"

石磙是真通人性。春上返潮,它就渗着潮气,摸上去凉津津的;秋里干燥,它就变得硬邦邦的,敲上去"咚咚"响。

如今父母也走了许多年,石磙还在,只是更灰了,石槽里落满了枯叶。我坐上去,后腰贴着发热的石面,恍惚看见父亲的烟圈从左边飘过来,母亲端粥的手从右边伸过来,瓷碗磕着石棱,"当"的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风过处,墙根的草沙沙作响,很像父母在小声聊天。也许是在说东头的稻子田该浇水了,也许是在念西头的芝麻地该施肥了。石磙就那么听着,不声不吭,跟过去几十年一样。

我伸手摸着那道最深的石槽,指腹蹭过糙硬的石面,像摸着父亲的手掌。影子落在石磙上,和记忆里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忽长忽短。日头慢慢往西挪,我还坐在石磙上,像他们当年那样,看夕阳漫过村头的树,漫过禾场的草垛,漫过这碾过岁月的老石磙,把没说完的话,都碾进风里,碾进往后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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