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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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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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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沟里泥鳅多

村西头的田埂拐过几道弯,就到了泥鳅沟。这名字不是哪年哪月田亩簿上认定的,而是庄户人家用脚板和眼睛喊出来的——就像村东头那片总也晒不干的洼地叫"冷浸塘",南坡那片长不出好麦子却结甜桑枣的坡地叫"桑枣丘",泥鳅沟的名字里,全是泥土和生灵的气息。

老人们说,早先这里不叫泥鳅沟,叫"二坎子沟"。那会儿沟里地势低,种稻子总是淹苗,秋天种菜籽又瘠得结瘪荚,庄户人提起它就叹气。直到有一年夏天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到处都是水,把上游水塘里的泥鳅全部冲到了这里。水退下去后,有人在挖田口放水时一锹下去,竟挖出了三条滑溜溜的泥鳅。起初没人当回事,谁知第二年春天耕田插秧时,脚脖子边总蹭过凉丝丝的东西,弯腰伸手一摸,全是手指长的小泥鳅。

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二坎子沟的泥鳅越来越多,越来越肥,黑黢黢的像抹了黑棉油似的。多到什么地步?开春犁地时,犁铧刚插进土里,就有泥鳅顺着犁沟往外窜跳,黑色身子在阳光下一闪,"扑通扑通"跳进旁边的犁沟里,溅起的泥点能飞到人的裤腿上。后来不知是谁先喊了句"这哪是二坎子沟,分明是泥鳅沟嘛",这名字就像沟里的泥鳅一样,扎下根来,再也没人改得掉。

夏天的泥鳅沟又是另一番模样。日头刚擦着树梢沉下去,沟边的芦苇丛里就热闹起来,青蛙"呱呱"地叫,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草叶间晃。这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扛着鳝鱼笼出门了。鳝鱼笼是用竹篾编的,是个细长圆筒形的小笼子,笼口有倒须,鳝鱼钻进去就出不来。他们把笼口塞进沟边的草丛里,再扔进蚯蚓当诱饵,自己则蹲在田埂上抽烟,眼睛望着远处的星星,等上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去收笼子了。

我跟着父亲去收过一次。手电筒的光扫过水面,能看见鳝鱼在笼里扭来扭去,黄黑相间的身体有手指粗细。可沟底的泥里,泥鳅更多,它们不像鳝鱼那样藏在深洞里,而是一群群聚在浅水区,稍微一动,就"嗖"地散开,搅得水面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我问父亲:"咋不捕泥鳅?"父亲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傻小子,夏天的泥鳅还没长肥呢,肉是紧膘,吃着不香。再说,它们在水里钻来钻去,能把泥田翻松了,稻子才长得好。"

后来才知道,不光是父亲,村里基本上没人在夏天捕捉泥鳅。就像麦子要等黄透了才割,高粱要等打霜了才甜一样,泥鳅沟的泥鳅,自有它该被捞起的时节:那时节就是冬天。

霜降过后,稻子收完了,泥鳅沟的水干了,露出大片黑褐色的泥田。这时候就是冬耕的好时机,几头老水牛拉着犁,在田里来来回回地走。犁铧切开泥土,发出嘣儿嘣儿的断裂声,像有人在嚼红薯。最让人欢喜的是,干得半硬的泥块被犁开时,总能滚出许多泥鳅来——它们藏在泥里过冬,被犁铧一惊,就蜷成小肉团,浑身裹着泥,看着笨笨的,却比夏天肥了一倍,肚子圆滚滚的,捉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就疯了似的往泥鳅沟跑,手里提着小木桶,攥着小铁铲。看见泥里有扭动的影子,就蹲下去挖。有时,铁铲刚插进泥里,泥鳅就"哧溜"一下往深处钻,得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它滑溜溜的身子,才能捉起来扔进桶里。桶底很快就铺了一层,它们在桶里扭来扭去,溅得人满手是泥,可谁也不嫌脏,笑得比谁都欢。

不仅我们喜欢挖,连天上的雪哇子也赶过来凑热闹。这些灰扑扑的小雀儿,到了泥鳅沟,就像找到了粮仓。它们成群结队地落在翻耕过的田里,黑压压的一大片,看见露出泥面的泥鳅,就"呼啦啦"围上去,用尖嘴啄开泥块,叼起泥鳅就飞。有时候我们挖得慢了,刚看见一条肥泥鳅,就被雪哇子抢了先,气得直跺脚,却也没办法——谁让这沟里的泥鳅多呢,你挖你的,它吃它的,总也吃不完。

父亲总说,泥鳅沟的泥鳅能一代代繁衍生息,全靠老辈人传下的规矩。他教我挖泥鳅时,特意指着犁铧翻过的痕迹说:"看见没?犁脚下面的泥鳅,再深也别挖。"我不解,那底下的泥鳅洞很明显,一看就藏着大泥鳅。父亲用鞭杆指着那些洞说:"那是老泥鳅的窝。它们藏在深泥里,不是躲着人,是要等开春暖和了,在泥里吐籽下崽。就像我们留着麦种不能吃掉一样,得让它们明年长出新麦子,这些老泥鳅,就是泥鳅沟的'种'。"

有一次,我看见二柱子偷偷挖犁脚底下的泥鳅。父亲看见了,没说他,只是走过去,从他桶里挑出那条最大的,重新埋回深泥里,说:"柱子,你看这沟里的泥鳅,今年挖了,明年还能有,靠的就是这些老的。你把它们挖完了,明年你们这些娃子们还往哪儿跑?"二柱子红着脸,再也没挖过犁脚以下的泥鳅洞了。

后来我离开村子,到城里读书、工作。吃过饭店里红烧的、油炸的,还有和鲊胡椒一起煮的泥鳅,却总觉得都不如泥鳅沟里的香。去年冬天回去,特意绕到泥鳅沟,看见几个老人正带着孩子挖泥鳅,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脆。有个老爷子蹲在田埂上,看见一个小孩要挖犁脚底下的泥鳅,赶紧喊:"慢着!那底下的不能动!"

阳光洒在翻耕过的田野上,泥块上结着薄霜,闪着细碎的光。远处的雪哇子还是一大片一大片,落下来,又飞起。我站在沟边,忽然明白,泥鳅沟里的泥鳅之所以多,不光是因为水土好,更因为庄户人心里有一颗平衡的准星,像老式木杆秤上的定位星——知道什么该取,什么该留;对待土地,你敬它一尺,它还你一丈。

风从泥鳅沟吹过,带着泥土和水的鱼腥味,就像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收鳝鱼笼时闻到的那样。我想,这泥鳅沟,怕是要陪着村庄,一直热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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