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写网络小说,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除了翻手机、跑图书馆,我还有个别人没有的特殊渠道:往小叔那儿跑。
小叔是个收废品的生意人,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快乐老头。有些废品能二次利用,只要有人找上门来需要,他总会毫不吝啬地按原价卖给人家,到手的钱常常不赚。可他总说:“能帮到别人,就是最开心的事儿,这开心啊,多少钱都买不来。”
我常去他那儿淘旧杂志和古书。曾经有人不识货,把一套手抄《红楼梦》当废品卖了,我如获至宝,对照现代版后发现了不少不相同的注释文;还有一次淘到一套《X氏家谱》,让我写明清历史小说时轻松填补了不少空白。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打电话问小叔:“小叔,又收到什么宝贝没有?”
没收获时,他会说:“不用提醒我,我记着呢。”
有发现时,他会雀跃地喊:“有啊,你赶紧过来看看,看用得上不!”
这天,我突然接到小叔电话:“大侄子,我收到一箱废品,全是废纸,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什么纸?”
“是个老头写的一堆日记本。”
“这老头你认识?”
“认识,老熟人,就是常来卖废纸盒的老刘,他还在我这儿呢。”
“是他收的别人的,还是自己写的?”
“他说是自己写的。”
“好,我马上过来。”
老刘是谁我不清楚,但能攒下一箱日记本,定是生活里的有心人。不管他是普通工人还是退休干部,文笔如何,字里行间总会留下过去的痕迹——这正是我眼下要填补的历史空缺。
我急忙开车赶到小叔的废品收购站。那地方不大,一间车库房加个大院子,像个背着大包袱的小老头被放大了几倍。院子里没旁人,除了小叔,只有个坐在三轮电动车上的老头。他七八十岁年纪,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精神头倒足。小叔介绍:“这就是老刘。”
老刘热情地伸手握过来:“我叫刘俊辉,你叫我老刘就行。”他握手的动作带着习惯性的利落,一看就知道是在场面上走过的人。
“日记本在哪儿?”我问。
小叔指了指:“在磅秤上呢。”
磅秤上放着个年代久远的纸盒子,成色像爷爷辈用过的,上面印着红太阳、工农兵图案,还写着红标语。盒子质量极好,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四角端正,没缺角没破损。我打开盒子,里面全是旧日记本——有练习本,有材料纸,甚至还有烟盒纸改的,正经的本子倒是后来才有的样式。日记内容杂七杂八,有随手写的话,有画的图纸,还有卖废品记的账目。
“画的这些圆圈点点是什么?”我指着图纸问老刘。
老刘凑近看了看:“这是我在通用机械厂当技术员时,改造流水线画的图。”
我拿起最上面的硬壳日记本,封面印着“劳动最光荣”,翻开第一页,字迹工整有力,日期是1975年3月12日:“今日接厂长通知,老生产线效率太低,废品率居高不下,决定由我牵头改造。工人兄弟们盼着生产线顺起来,我这心里,沉甸甸的。”
往后翻全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有设备参数,有工人操作习惯笔记,甚至还有每日天气——“今日大风,车间窗户漏风,影响精密零件测量,需先修窗户”。其中一页画着生产线草图,某个传动轮旁用红笔圈着:“王师傅说此处易卡壳,今晚加班改尺寸。”
老刘在一旁看着,忽然叹气:“那时候难啊。厂里资金紧,新零件买不来,只能琢磨改旧的。图纸画了改、改了画,车间三十多个工人跟着我连轴转。”
我指着一页夹着的罚款单问:“这怎么还有罚款?”
那是张泛黄的收据,罚了五元,原因是“误操作导致零件报废”。下面老刘写着:“责任在我,图纸标注不清,罚款我来交。”
老刘笑了,眼角堆起皱纹:“那天小李累迷糊了,按错了开关。我说是我图纸尺寸标反了,他一个年轻娃哪敢认?我拿着罚款单找厂长,说钱从我工资里扣。后来工人们知道了,愣是凑了钱送回来,说‘刘工,你是为咱们生产线,这钱不能你出’。”他摩挲着起了毛边的收据,“你看,这纸都磨破了,我一直留着,这是工人兄弟的情分。”
继续翻,发现中间几页纸格外薄,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的,字迹有些模糊:“连续三天没回家,老婆托人带信说孩子发烧,心里急。但生产线调试到关键处,走不开。王师傅让我回去看看,我说‘生产线才是我要照看好的孩子’。”后面跟着一句:“凌晨三点,生产线试运转成功,废品率从15%降到3%。回家路上天快亮了,心里敞亮。”
“那时候真能拼。”老刘声音软了些,“有次为赶进度,我在车间守了七天七夜,困了就趴在图纸上眯会儿。有天早上醒了,发现身上盖着工人的棉袄,桌上放着热乎的玉米糊糊——都是大伙轮流弄的。”他指着一张画满红勾的表格,“这是出勤表,没一个人请假,连平时爱偷懒的老张都主动加班,说‘刘工在,我们不能掉链子’。”
翻到后面几个日记本,已是九十年代末的样式,里面图纸少了,账目多了,里面有一页写着:“今日生产线正式退役,厂里要给我庆功,我说不必了。这条线养活了一百多号人,孩子们都长大了,有的成了技术员,有的开了小厂。我这心里,比啥都踏实。”下面画着个简单的笑脸,旁边写着“举重若轻”四个字。
“举重若轻?”我问。
“是啊。”老刘望着远处的废品堆,像在看当年的车间,“外人看我们改生产线,觉得难如登天。其实啊,只要把心放工人身上,把责任扛自己肩上,再难的事,也能像举根羽毛似的,稳稳当当落下来。退休后我爱收废品,看着这些旧东西,就会想起车间里的铁家伙,想起一起流汗的兄弟。”
小叔在旁插话:“老刘哪是收废品,是收回忆呢。”
老刘哈哈笑:“可不是嘛。本想把这些日记本处理掉,没想到你小叔说你可能有用。要是能帮你写出点东西,让更多人知道当年工人团结奋斗的日子,也算它们没白跟着我这些年。”
我抱着纸箱,只觉沉甸甸的。这哪是废品,是老技术员用一辈子写就的责任与担当。工整的字迹、模糊的泪痕、磨旧的罚款单,都是时光的勋章。
临走时我要给老刘钱,他说啥也不要:“给啥钱?你能用得上,比给钱还让我高兴。”他顿了顿,“写的时候有不懂的随时问,我这脑子,还记得当年每个齿轮的转法。”
开车离开时,后视镜里,老刘正帮小叔搬一捆废纸上磅秤。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个老头的身影,像极了日记里写的——“工人和技术员,从来都是一起扛事的兄弟”。
我知道,要填补的这段历史空缺,充满了人间温度。所谓“举重若轻”,从来不是真的轻松,而是把千钧重担,化作一步一个脚印的坚持,和一颗装着他人的心。这或许是最珍贵的知识,比任何古书旧典都有力量。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明白,老刘会一直收废品,直到干不动为止。不是缺退休工资,是喜欢这份踏实,喜欢这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将来他从废品行当“退休”了,大概也会去公园跑步、下棋、弹琴——就像许多老人那样。只是我总觉得,最适合他的,或许是举哑铃。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懂,如何把沉甸甸的重量,举得稳稳当当、心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