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的鱼肚白刚漫过老西荆河堤的树梢,石武挑着空油桶晃悠悠回家来。桶上还挂着黑乎乎的石油,随着脚步滴落在干得起灰的路上,留下一串黏糊糊的印迹。他肩上的扁担还没卸,脊背上的汗渍混着石油渍,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黑白地图”,老远就能闻见那股呛人的石油气味。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时,严银珍正系着围裙往灶房走,听见动静回头,眉头一扬:“哟,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上工的钟还没响呢。”
石武是村里组织外出挑石油回来烧窑的强劳力之一。村子附近有油田,石油工人拖运石油或检修设备时,会洒漏一些石油到场地上,回收又很困难,怡好附近的村庄烧砖制瓦有大量需求,工人们就睁一眼闭一眼了。挑石油的人,每天都是在夜里来回,又能挣高工分,又能多分砖瓦好早一点砌青砖大瓦屋,干劲十足。
石武说:“我是特意早点赶回来的。”
“赶这么早做么事?”
石武笑了笑:“你上白天工,我上夜里工,我们俩有一阵子没挨在一起睡了吧?”
严银珍瞬间懂了他的意思,脸上微微发热:“天都亮了,马上要敲钟上工了。”
“我们搞快点,不耽误上工。”石武把扁担往墙根一靠,虽然累得腰发疼,喉咙干得冒烟,但看到了老婆,这些都不算事了。“今天运气好,挑了满满两大桶,能多挣一个工分,犒劳一下。”他咧嘴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衬得脸颊上的油污更黑了。他伸手想去拉严银珍,却被她往旁边躲了躲。
“别碰我,你一身油腻子,沾了洗都洗不掉。”严银珍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她太清楚这油腻子的厉害了——上次石武的褂子沾了一点,用肥皂硬是洗不掉,只得用河塘的黄泥巴搓了三遍,太阳底下晒出来还是泛着黑印迹。
石武却不依,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带着夜路的疲惫,还有点讨好:“就一会儿,我快点儿。”他身上的油味混着汗味涌过来,严银珍想挣开,腰却被他箍得更紧了。“你看你,挑了一夜的石油,不累吗?”她嘴上嗔怪,身子却受到石武的刺激,悄悄软了下来。
屋里的光线很暗,灶膛的火光忽明忽暗。石武的手有些糙,带着石油的黏腻,碰在皮肤上滑溜溜的。严银珍起初还提防着,怕沾一身油,可被他带着胡茬的下巴蹭着脖颈,心里那点嫌隙早跑没了。夜路的寒凉、挑担的辛苦,这会儿全都揉进了这片刻的温存里。
不知怎的,石武一时忘情,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严银珍“呀”地叫了一声,推开他时,手指摸到脸上一片黏糊。“你看你!”她急得转身就往水缸跑,舀了水往脸上淋洗,可那石油印迹像生了根,越擦越明显,黑黢黢的一小团沾在颧骨上。
这时,村头的铁板钟声“当当当”地撞过来,震得窗纸都颤了颤。
严银珍真急了:“叫你别闹别闹,你看,我这怎么去上工?”
“要不……抹点蛤蜊油?”石武凑过来,手里捏着个铁皮小盒。严银珍往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花花的油膏,可蛤蜊油发亮,反倒让黑印迹更扎眼了。“这可咋整?”她看着水缸里的倒影,又气又急。上工的钟声已经敲过第二遍,再不去要扣工分的,她连早饭都没顾上吃。
最后她扯了块蓝布头巾往头顶一盖,边角垂下来刚好遮到脸颊。石武看着她的样子,想笑又不敢,从灶上筲箕里摸出一个蒸红薯,递给她。“路上记得吃。”
到了生产队的稻田边,女人们正集中在一块田里插秧,见严银珍捂着头巾过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二婶子眼尖,故意拉长了声音:“银珍,今天怎么戴头巾了?莫不是夜里着凉了?”
旁边的桂英“噗嗤”笑出声:“我看是夜里太热闹,被啥东西蹭了脸吧?”女人们顿时哄堂大笑,笑得严银珍耳根都红了,却没气恼,只是抬手把头巾又拉了拉,系紧了点:“你们少说我,你们身上就没有印迹吗?敢不敢让我把你们的衣服揭开看?”
笑声里,严银珍弯腰抓起一把秧苗,拉开架势插秧。清晨的水田里,泥水浸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她知道,男人们夜里挑石油有多辛苦,百十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走几十里的夜路,回来能有这片刻的温存,已经心满意足,留点印迹又算什么呢?
女人们还在打趣,手上的活却没停,估计这闲话半天不会停。插秧的活路繁重,“插科打诨”可以帮助人们祛除一些劳累。
阳光慢慢爬上来,照在水田里,映得每个人脸上都亮晶晶的。
严银珍低头插着秧,想着等秋收后,家里的工分够了,就能多换些砖瓦,再攒两年,就能给大儿子盖一间新瓦房、好结婚娶媳妇了。
风吹过稻田,带着泥土的咸腥和稻秧的清香,混着远处隐约飘来的石油气味。严银珍按了按头顶的头巾,顺手把脸颊上的石油印迹捂严了一点,嘴角悄悄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