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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官恩和宋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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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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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的栈道

对于我来说,法国远在西方,是个陌生的国度,脑子里只有“埃菲尔铁塔”和“浪漫之都”的标签。可是,我有一个同学叫钱正南,法文名“费尔·南多”,财运亨通,被远房姨妈在众多的姨侄中选中,继承了姨妈在法国的一笔遗产,成为“包租翁”。西方是过元旦节、圣诞节,我们是过春节、元宵节,时日不同,所以费尔每年春节都会回国,见一见亲人,会一会同学和朋友。

我问他,“在战神广场看埃菲尔铁塔,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什么感觉。看上去,只不过是比我们市里电视台的那个电视塔高一点大一点,只是因为人家有故事有象征意义,才全世界闻名。”

“哦……那‘浪漫之都’呢?”

“这个有印象,印象还挺深刻……”费尔一笑,很快陷入回忆状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里积着圈浅褐色的茶渍,像圈未褪尽的旧伤痕。

看来有戏。我是一个小说作家,每一次与人相聚,都希望能听出点故事来,丰富自己的创作素材库。窗外的鞭炮声突然炸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费尔的目光追着那些慌乱的影子飘远,喉结动了动才开口:“浪漫这东西,有时候比铁塔还虚,得扒开那些光鲜的壳子看里头的灰。”

那是我接手姨妈遗产的第三个秋天,费尔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点马赛港潮湿的凉意。巴黎的秋天总飘着细碎的凉雨,我管着五套公寓,分布在不同的街区,大多租给了本地人。租客们都讲究边界感,签合同的时候笑一笑,平时在楼道里遇见点点头,连名字都未必能记全。和杰丽丝熟起来,纯粹是因为那份该死的租房合同——准确说,是合同到期后,她既不续租也不搬离,我找上门去,才撞破了那层看似平静的壳。

杰丽丝的服装店开在玛黑区的老市场里,窄小的铺面挤在两家香料店中间,门口挂着褪色的亚麻窗帘,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扫过积灰的模特架。我推开门时,铜铃叮当作响,她正趴在柜台上玩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指甲上的豆沙色甲油掉了两块,露出底下泛白的甲床。听见动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像结了层薄冰的河水。

“费尔·南多先生?”她的中文带着生硬的腔调,却比我预想中流利,起身从饮水机接了杯温水递给我,纸杯壁上很快凝出细密的水珠。“坐吧,等我回完这条信息。”

我在靠墙的折叠椅上坐下,椅子腿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角落里的小凳子上坐着个穿粉色外套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正抱着个破布娃娃发呆,睫毛很长,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兽。“这是你女儿?”我轻声问。

小女孩猛地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抠布娃娃的纽扣,没说话。杰丽丝终于放下手机,朝女孩那边瞥了瞥:“玛莎,叫叔叔。”玛莎抿着嘴摇头,把脸埋进了娃娃的怀里。杰丽丝没再勉强,指尖在柜面上敲了敲,声音平淡:“合同的事,我知道。但现在搬不了。”

“合同到期快半个月了,”我拿出文件夹里的合同副本,“上面写得很清楚,续租需要提前十五天告知。”

她没看合同,又拿起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我知道规矩,可尤里斯不肯走。”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房子是当初为他租的,现在他赖着不搬。”

正说着,隔壁香料店的老板娘掀开门帘探进头来,一股肉桂和胡椒混合的辛辣气味跟着飘进来。“杰丽丝,借包线用用。”女人四十多岁,卷发上别着支银质发夹,看见我时挑了挑眉,“这位是?”

“房东,来谈合同的。”杰丽丝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老板娘哦了一声,视线在我们之间转了圈,一边找线一边压低声音说:“又是尤里斯那老东西闹的?上周我还看见他在楼下堵你,手里攥着瓶红酒,那德行……”

“玛丽!”杰丽丝突然提高了声音,玛莎吓得一哆嗦,布娃娃掉在了地上。老板娘识趣地闭了嘴,找了线匆匆走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玛莎捡娃娃时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我没再追问,只是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杰丽丝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偶尔回复我一两句,话里总是带着含糊的停顿。倒是玛丽后来又过来送了盘刚烤的可丽饼,趁杰丽丝去洗手间的空档,把我拉到店外低声说了不少事。

“尤里斯是她公公,”玛丽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裙,“她丈夫去年夏天潜海出事了,尸首到现在都没找着。本来尤里斯带着孙子住出租屋,自从她丈夫没了,就天天往杰丽丝家里跑,说要帮着照顾孩子。”她叹了口气,“照顾着照顾着就变味了,夜里总找借口留宿,杰丽丝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能怎么办?”

我愣住了:“两个孩子?”

“还有个儿子,十岁了,在寄宿学校,周末才回来。”玛丽朝店里瞥了眼,“尤里斯那老东西,年轻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老婆活着的时候就到处拈花惹草。现在仗着杰丽丝要靠他的养老金补贴家用,越发得寸进尺。这次租期到了,他说什么要搬回杰丽丝家里住,说是方便照顾孩子,其实就是想名正言顺地霸占她。”

风卷着凉雨打在脸上,我想起杰丽丝刚才的样子,她不算漂亮,中等身材,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和那些街头常见的法国女人比,少了几分火辣张扬,多了些隐忍的疲惫。玛丽说她一直在手机上找男人,可看她那样子,倒更像在等待什么救赎。

天黑透的时候,杰丽丝终于放下了手机。外面的雨下得有点大了,雨点砸在遮阳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费尔先生,能陪我回趟家吗?”她突然开口,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恳切,“尤里斯可能在我家门口堵着,我一个人……”

我看了眼窗外的雨,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打盹的玛莎,点了点头。杰丽丝叫醒玛莎,给她穿上厚厚的外套,又锁了店门,却没往市场正门走,反而带着我们绕到了市场后方的小巷里。

巷子很窄,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走了约莫百十米,她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前停下,铁门虚掩着,边缘的铁皮已经卷了边,上面挂着把生了锈的锁,却没锁上。“从这儿走,近。”她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雨水的凉气扑面而来。

门后是条狭窄的通道,头顶是水泥板搭的拱顶,常年不见阳光,墙壁上渗着水珠,湿漉漉的。“这是十多年前洪水时修的临时通道,”杰丽丝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带着点空旷的回响,“后来没拆,成了附近商户抄近路的暗道。晚上没人走,黑。”

她牵起玛莎的手,又朝我伸出手来。她的手心很凉,带着点薄汗,指尖粗糙,应该是常年做针线活磨出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通道里没有灯,只有远处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偶尔能听见水滴落在积水里的“滴答”声,像时钟在走。

走了大概五分钟,通道拐了个弯,眼前突然开阔了些。这里是个小小的栈台,应该是当初修通道时预留的检修平台,比通道高出半级台阶,铺着的木板已经发黑变形。杰丽丝让玛莎坐在栈台的角落,从包里掏出个平板电脑塞给她:“乖乖看动画片,别出声。”玛莎点点头,戴上耳机,很快就沉浸在了屏幕的光影里。

栈台上方有个破洞,雨水顺着破洞滴下来,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杰丽丝转过身看着我,昏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费尔先生,”她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到我面前,“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到现在吗?”

我往后退了退,后背碰到了冰凉的墙壁。“你需要帮忙解决尤里斯的事?”

她笑了,笑声很轻,带着点苦涩:“尤里斯的事,谁也帮不了。我只是……太久没有被当成一个女人看待了。”她的手抚上我的胸口,指尖微微颤抖,“尤里斯碰我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像吞了只苍蝇。可我需要他的钱养活孩子,只能忍着。”

她的身体贴了上来,带着雨水的凉意和淡淡的薰衣草香皂味。“我知道这样很荒唐,”她的嘴唇凑到我耳边,热气拂过我的耳廓,“但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能不能帮我一次……能不能把我当成一次正常的女人?”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不是情欲的悸动,更像是一种压抑太久的释放。她的手笨拙地解着我的衬衣纽扣,指尖碰到我皮肤时,像电流划过。栈台上的水滴还在滴答作响,混合着玛莎耳机里漏出来的微弱动画音效,构成一种诡异的背景音。

她的吻落下来,带着点急切和生疏,不像亲吻,更像一种渴求。我抬手扶住她的肩,能摸到她肩胛骨的轮廓,硌得慌。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停下动作,黑暗里我能看见她眼里的水光,像蒙着层雾。“对不起,”她往后退了退,声音沙哑,“是我唐突了。”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瞬间,我突然拉住了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看见她眼底的绝望,或许是被这密闭空间里的压抑情绪裹挟,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冲动。她回过头,眼里满是错愕。我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再急切,只是静静地靠在我胸口,听着我的心跳。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吻上我的嘴唇。这一次的吻很轻,带着点试探,然后逐渐加深。她的手不再颤抖,慢慢地滑过我的后背,指尖摩挲着脊椎的轮廓。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在慢慢放松,像冰雪在逐渐融化。

栈台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我们的影子在微弱的光线下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脸颊贴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雨水还在滴着,滴答,滴答,像是在为这场荒唐的相遇计时。

没有太多的技巧,更多的是一种笨拙的倾诉。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我的后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偶尔会发出压抑的低吟,不是欢愉,更像是一种委屈的释放。我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疲惫和绝望,那些被生活碾碎的尊严,在这一刻借着身体的交融重新拼凑起来。她的肌肤带着雨水浸润后的湿滑,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我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怕一不小心就将这短暂的救赎击碎。她的回应带着点被动的迎合,却又在某个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主动,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委屈、愤怒和渴求都倾泻出来。

结束的时候,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肩膀微微耸动。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玛莎。栈台上的水洼里,我们的倒影模糊地叠在一起,又被滴落的雨水打散。玛莎还在看动画片,耳机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和栈台上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谢你。”过了很久,杰丽丝才开口,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她从我怀里起来,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动作缓慢而笨拙。“尤里斯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明天我就联系你,谈合同的事。”

我点点头,没说话。她牵起玛莎的手,玛莎摘下耳机,懵懂地看着我们,没问刚才发生了什么。走的时候,杰丽丝没再牵我的手,只是走在前面,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出了暗道,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街灯的光透过雨雾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费尔先生,”她在路口停下脚步,“这件事……能替我保密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说。

她笑了笑,那是今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被熨平的褶皱。“生活愉快,费尔先生。”说完,她牵着玛莎的手走进了雨雾里,背影很快就模糊了。

费尔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透了。窗外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密集,像是在庆祝什么。我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费尔笑了笑,眼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尤里斯同意搬出去了,还说会尽快找房子。我问她怎么说服尤里斯的,她没说,只说以后不会再麻烦我了。”他顿了顿,“再后来,我听说她把店转了,带着孩子回了南部的乡下,好像是她母亲家那边。”

“那暗道呢?”

“去年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绕过去看了看,”费尔的声音低了些,“铁门被焊死了,上面刷了新的油漆,写着‘施工禁止入内’。听说市场要翻新,那条通道要被填平了。”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酒杯里的酒也没了温度。窗外的烟花突然炸开,五颜六色的光映在费尔的脸上,忽明忽暗。我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浪漫这东西,得扒开光鲜的壳子看里头的灰。或许那条潮湿昏暗的暗道里发生的一切,算不上浪漫,甚至带着点荒唐和悲凉,却是两个孤独灵魂在绝境里的短暂相拥。

“你说,她后来会好起来吗?”费尔突然问,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看着窗外绚烂的烟花,想起杰丽丝最后那个带着细纹的笑容,点了点头:“会的。”

费尔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酒杯,对着窗外的烟花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烟花还在不断炸开,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我们眼底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有些相遇,就像那条临时修建的暗道,本不该存在,却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成了彼此唯一的出口。而那些在暗道里交换的体温和秘密,会像刻在墙壁上的痕迹,即使通道被填平,也永远留在了时光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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