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霜之后的白菜,才算真正成了“霜白”。
一夜清霜裹着寒气落下来,田埂上的枯草结了层薄冰,沾着晨露的白菜倒像是被霜喂得饱满了。先前还松垮的菜棵,此刻裹得紧实,外层的青帮子泛着油亮的青,往里一层是浅绿,最里头的菜心嫩得发白,层层叠叠攥成一个敦实的疙瘩。丁茂根蹲在田埂上,伸手按了按自家的白菜,硬邦邦的,能当小板凳坐——人真要是坐上去,稳稳当当,不歪不塌,透着股抗霜抗冷的倔劲儿。
白菜帮子的颜色是最地道的“下白上青”,靠近根部的地方白得瓷实,往上渐渐晕开青,像被匠人细细晕染过的瓷坯,那是经了霜打才有的底气。村里有经验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兜白菜是不是打过农药,算不算得上正经的绿色食品。要问谁最懂这个,村里人准会指丁茂根:“找老丁,他种的白菜,根根都是放心菜。”
丁茂根也不藏私,有人来问,他就蹲在菜地里手把手教。“你看这兜,”他指着自家的白菜,指尖拂过菜帮,“兜型偏高偏瘦,颜色青是青、白是白,层次清清楚楚,扯出来的根老长老长,须子都透着劲——这是没沾过农药的,靠天养,靠手管。”说着又指了指旁边谢老转的菜畦,“再看老转家的,像个磨盘,又矮又粗,菜帮上的颜色浑浑浊浊,扯出来的根须短而密,像螃蟹的脚爪,那是打了催丰素、保鲜剂的,看着壮实,吃着没味儿。”
谢老转就住在丁茂根隔壁,两人的自留地紧挨着,菜畦之间就隔了一道浅浅的土埂,却像是隔了两种活法。谢老转的白菜是要卖的,每天天不亮,他就挎着竹篮下田,把裹得圆滚滚的白菜砍下来,码在三轮车上,车斗里铺一层塑料布,防着霜气打蔫。天刚蒙蒙亮,三轮车就“突突突”地驶离村子,往镇上的集市去。日头偏西时,谢老转才慢悠悠地回来,车斗空了,他揣着鼓鼓囊囊的荷包,走在路上,硬币“叮当叮当”响,那声音里,是过日子的实在劲儿。
丁茂根的白菜从来没卖过。收了菜,他就挑几棵最嫩的回家,炒个白菜豆腐,或是做个白菜粉丝汤,剩下的都捆成小捆,挨家挨户送给没种田的亲戚朋友。“尝尝鲜,自家种的,没打药。”他笑着递过去,接过菜的人也笑着谢,邻里街坊的情谊,就裹在这带着霜气的白菜里,温温软软的。
旁人有时会念叨,说丁茂根傻,这么好的霜白,拿到集市上能卖不少钱,偏要白白送人。丁茂根却只是笑:“人跟人不一样,不能说谁好谁坏,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心里清楚,谢老转不容易——谢老转是纯粹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老了,除了每月几十块的老年补贴,就只能伸手向儿女要。可儿女们也有自己的难处,常年伸手,谢老转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便把全部心思都扑在这几分自留地上,多种点菜,多赚几个钱,日子也能体面些。
而丁茂根,退休前在城里的单位上班,每月有大几千的退休工资,吃喝不愁,犯不着靠种菜谋生。他种的不是菜,是老伴儿留下来的念想——这片自留地,是老伴儿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丁茂根和老伴儿是村里少见的“半边胯子”——他在城里上班,老伴儿在村里守着家,一半在城里,一半在农村。两人常年分居,遇事没人搭手,都过得辛苦。老伴儿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种完自家的责任田,又要忙家里的柴米油盐,忙完这些,还得挤时间去打理那几分自留地。她总在地里忙到天黑,回家时腰都直不起来,像个转不停的陀螺。丁茂根每次回家,看着老伴儿疲惫的模样,都心疼地劝:“把那几分自留地弃了吧,我们有工资,又不是没钱买菜吃,犯不着这么累。”
老伴儿却总是摇头,手里的活计不停,语气轻轻的:“不行,这自留地是给咱们老年生活留的一份礼物,等你退休了,就知道了。”丁茂根那时还不明白,一份田地,怎么就成了礼物?他只当是老伴儿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舍不得放手,便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直到老伴儿走了,丁茂根才真正懂了那份“礼物”的分量。
在单位待了一辈子,丁茂根太懂“礼物”的重要性了。与人见面,递一根烟是最基本的见面礼,哪怕不说话,烟一递,隔阂就少了几分——可他不抽烟,每次与人打交道,都因为没法递烟而闹得有些尴尬。朋友告别,同事离职,总得有份告别礼,或是一顿饯别宴,或是一份小礼物,才算体面。就像他退休那年,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特意为他办了一场饯别宴,推杯换盏间,满是不舍,也满是职场上的人情世故。
可这些“礼物”,终究是隔着一层的。老伴儿走了,儿孙们羽翼丰满,各自成家立业,像鸟儿一样飞离了老巢,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丁茂根一个人。刚退休那几年,他还能早起跑跑步,在小区的空地上练练拳,日子也算充实。可年纪越来越大,腿不行了,腰也弯了,跑不动了,练不动了,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身上,心里却空落落的,百无聊赖。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老伴儿说的那句“礼物”,想起了那片被遗忘在村里的自留地。
丁茂根回了村,踩着清晨的露水来到自留地,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蒿和野草,枯黄的草叶在风里摇晃,像是在嘲笑他的疏忽。更让他无奈的是,旁边谢老转的菜畦,竟悄无声息地占了他的几分地,土埂被推平了,菜苗都长到了他的地界里。
“老丁,你是来种菜的?”谢老转扛着锄头从地里走过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丁茂根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来种种菜。”
“那我把占你的地还给你!”谢老转连忙说,“我是看你这地荒着可惜,才临时种了点菜,你要种,我马上就把土埂重新垒起来。”
丁茂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种这几分地,够了。”
谢老转笑了笑,把锄头往地上一戳:“那感情好!这样,我也不能白占你的地,我帮你把地开出来,再教你怎么种菜,保准你种的菜比我的还好!”
丁茂根求之不得,连忙应道:“那太谢谢你了,老转!”
接下来的日子,谢老转每天都来帮丁茂根整地。他挥舞着锄头,把地里的野草和碎瓦块清理干净,把板结的土地翻得松软,又教丁茂根怎么施肥,怎么播种,怎么浇水。丁茂根学得很认真,跟着谢老转的样子,蹲在地里拔草、松土,指尖触碰到湿润的泥土,心里那份空落落的感觉,竟一点点被填满了。
顺着季节,丁茂根种了一季白菜。菜苗刚长出来时,嫩得像小芽,惹人怜爱。可没过多久,菜青虫就来了,绿油油的菜叶上,被啃出了一个个小洞,看着就让人心疼。谢老转拿着农药喷雾器过来,要帮他打药:“老丁,快打药吧,不然虫子把菜都啃光了!”
丁茂根却摆了摆手,拿出镊子,蹲在菜地里,一个个地把虫子摘下来:“不用打药,人工摘就行,这样种出来的菜,才干净。”
谢老转急了:“这么多虫子,什么时候才能摘完啊?而且后期还要打催丰素和多效唑,不然菜长不壮实,卖不上价!”
“我不打算卖,”丁茂根头也不抬地说,“自己吃,还有送给亲戚朋友,不用长得那么壮实,干净就行。”
谢老转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任由他去。丁茂根就那样,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蹲在菜地里摘虫子,浇水,松土,夕阳西下时才回家。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手上磨出了茧子,可他却觉得浑身都有劲儿,心里也亮堂了许多——原来老伴儿说的礼物,不是田地本身,而是种地时的那份踏实,是看着菜苗一天天长大的期待,是日子里的烟火气。
终于,一场清水霜落了下来。丁茂根种的白菜,褪去了青涩,变成了地道的霜白,菜棵紧实,青白相间,透着股诱人的新鲜劲儿。集市上的霜白开始涨价,谢老转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砍菜,三轮车“突突突”地往镇上跑,一趟又一趟,荷包越来越鼓,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丁茂根看着自家地里的霜白,却犯了愁——他只顾着种,忘了考虑销路。他有三轮车,却不想像谢老转那样,起早贪黑地去集市上卖,太累,也不是为了赚钱。可菜长在地里,总不能烂掉,那样的话,就真的“歇菜”了。
谢老转看出了他的难处,主动说:“老丁,你把菜拖到集市上去,我帮你卖!你这菜是无公害的,比我的好卖,价格还能卖得高些!”
丁茂根却摇了摇头,笑着说:“不用了,老转,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每天忙前忙后的,我不能再麻烦你。”
谢老转还想劝,可看着丁茂根坚定的眼神,只好作罢。
第二天清晨,谢老转像往常一样来地里砍菜,却看见丁茂根已经把白菜砍好了,满满一三轮车,码得整整齐齐,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防着灰尘和霜气。
“哟,老丁,你找到销路了?”谢老转惊讶地问。
丁茂根点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嗯,找着了。”
上午的太阳渐渐升高,丁茂根开着三轮车,慢悠悠地往城里去。他没有去集市,而是直接开到了自己原来单位的门口。中午时分,下班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从大门里走出来,看见丁茂根,都热情地围了过来。
“老丁,你怎么来了?”
“好久没见你了,身体还好吗?”
丁茂根笑着掀开塑料布,露出里面鲜嫩的霜白:“没什么事,就是自己种了点白菜,霜打了的,没有打过药,放心吃,给大家分一分,尝一尝。”
买菜的都是师傅,同事们一看就知道是好菜,都高兴地你拿一棵,我拿两棵,手里捧着带着霜白,心里暖暖的。“谢谢老丁!”“还是老丁实在!”
丁茂根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脸上的笑容,听着熟悉的寒暄声,心里忽然变得格外踏实。他终于明白,老伴儿留下的这份礼物,不仅是这片自留地,是地里的白菜,更是这份不掺杂功利的热情与温暖——就像这霜白,经了霜打,褪去了浮华,留下的,是最本真的清甜,是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谊。
夕阳西下,丁茂根开着空三轮车往村里去。风里带着霜的寒气,却吹得他整个人神清气爽的。田埂上的霜白,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温柔的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