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的下午,阳光颇烈,照得集美学村的红砖建筑分外鲜明。我们这一队纪检监察干部,排着不甚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陈嘉庚纪念馆。带队的人说,今日要学习嘉庚精神,至于何为嘉庚精神,却又语焉不详了。
馆前有一方水池,水极清澈,映着天上的云,竟比天上的云还要白些。池畔立着几株凤凰木,花开得正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想,这红色,大约便是华侨的赤子之心罢。
鳌园的门扉轻启,一座中式庙宇静立,石狮昂首,青石浮雕在光影间低语。窗楣上,“增产”与“节约”相对而望,字迹里仍回荡着五十年代的热望,仿佛能听见亿万人民挥汗如雨的铿锵回声。门廊如一段敞开的史诗,五十米的庑廊下,花岗岩地面泛着岁月的微光,两壁五十八幅青石镂雕次第展开——历史在此凝成刀锋下的呼吸,人物眉梢的悲喜、枪炮的冷硬、旗帜的翻卷,皆在石上复活,线条奔涌如歌。
讲解员姓张,自称网名查理老狼,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子,眼睛极亮,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夸张的手势。他领我们穿过一条长廊,廊上排列着许多石雕,据说是闽南传统的影雕工艺。
石柱上的联语:“世界跂和平人类掬心焉有别,神州夸壮丽风光入眼自无双。”一笔一画,皆是山河的倒影与对太平的期许。绕园而行,七百四十幅石刻如星河倾泻,惠安匠人的凿痕里藏着人间万象:边寨的舞步、江南的烟水、名士的挥毫……隶篆行楷在青石上奔走,沉雕影雕在阳光下私语。这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一册摊开的华夏,以最坚硬的质地,镌刻最柔软的血脉与春秋。
石上刻着些历史故事,查理老狼讲得唾沫横飞,说这些石雕“凝聚着中华民族的脊梁”。我细看那些石雕,人物面目模糊,线条却极锋利,仿佛随时会从石中跃出似的。
“诸位请看这一幅,”查理老狼忽然停在一处,指着石壁上的一群小人,“这是陈嘉庚先生号召华侨支援抗战的场景。当时他登高一呼,南洋华侨纷纷解囊,飞机大炮,都是华侨的血汗钱啊!”
我凑近看,石雕上的陈嘉庚站在高处,手臂高举,底下的小人仰望着他,手里举着钱袋。石头的冷硬与场面的热烈,竟形成奇异的反差。旁边一位同事低声说:“现在要人捐款可难多了。”众人皆笑,查理老狼也笑,却笑得有些勉强。
往上看,在集美鳌园的苍翠怀抱中,集美解放纪念碑如一支刺破青天的巨笔,以二十八米鎏金身姿书写着光阴的史诗——那是从南湖红船到天安门城楼的二十八年星火燎原,是毛主席挥毫落墨的“集美解放纪念碑”七字丹心,更是陈嘉庚先生镌刻在碑背的赤子长吟。碑前“博物观”照壁展开山河画卷,台湾地图旁《台湾方略》的笔锋如海峡潮涌,将闽台血脉连成永不褪色的朱砂印。
向南十步,龟形墓冢静伏于石屏环抱之中,十五幅浮雕像在青石上流淌着先生生命的河。拜亭飞檐下,三十二幅传说与三十二段烽烟在光影中交织:四女飞天的彩袖拂过太平天国的云,又拭亮抗美援朝的雪,二十二幅青石浮雕将百年抗争史凝成不灭的星辰。这里每一块石头都在呼吸,每一道刻痕都在低语,当海风掠过鎏金的碑文,整座鳌园便回荡着穿越时空的共鸣——关于故土、关于归途、关于一个民族挺直的脊梁。
转入馆内,凉意袭来,抬头看那序厅的星空,星子们排着队,俨然是数十年前的模样。那颗红色的“陈嘉庚星”悬在当中,倒像是特意为这展览点了一盏灯。
往里面走,展柜里躺着些账本,纸页泛黄了,数字却还分明。想来那数字背后,是多少个南洋酷热的昼夜,是橡胶园里淌下的汗,是算计与节俭的痕迹。然而这些数字最终都化作了校舍的砖瓦,化作了琅琅的书声。他道“钱由我辛苦得来,亦当由我慷慨捐出”,话是极朴素的,事却做得极惊人。一亿美元,在今日听来尚且令人咋舌,何况当年。
在看到陈嘉庚穿过的旧西装时。查理老狼说,陈嘉庚一生节俭,西装破了就补,补了又补。我望着那件西装,肘部确实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想是出自妇人之手。西装旁边放着一双皮鞋,鞋底磨得极薄,几乎要穿透了。
“陈先生常说,该花的钱千千万万都要花,不该花的一分一厘也要省。”查理老狼说着,忽然转向我们,“各位都是纪检干部,这话对你们尤其有意义啊!”众人点头称是。我却在想,如今多少人穿着崭新的西装,说着漂亮话,暗地里却将不该花的钱大把大把地花出去。陈嘉庚的旧西装摆在玻璃柜里,倒像是面照妖镜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组南洋华侨抗战捐款的统计表,数字密密麻麻,精确到个位数。查理老狼说,陈嘉庚亲自核算每一笔账目,绝不允许有半分差错。“公家的钱,比自己的钱还要看得紧。”他说这话时,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仿佛在试探什么。
馆内有一处复原了陈嘉庚在新加坡的办公室,简朴得令人吃惊。木桌木椅,一盏台灯,墙上挂着中国地图。查理老狼让我们猜桌上的算盘是什么材质。“象牙的?”有人猜。“错,是塑料的。”查理老狼大笑,“陈先生痛恨奢靡,怎会用象牙算盘?”
我忽然想起某位被查处的官员,办公室里摆着红木家具,抽屉里藏着象牙印章。两相对照,不禁哑然。
参观将尽时,查理老狼带我们看了一段陈嘉庚的黑白影像。银幕上的老人瘦小干枯,说话时却中气十足:“我办学不为名利,只望国家强盛……”画面有些模糊,声音却异常清晰,在展厅里回荡。
四个展厅走下来,便见他的一生。从南洋巨商到倾资助学,从纾难救国到身后之名。厦门大学的屋瓦,集美学村的廊柱,都刻着他的执念——“教育为立国之本”。这执念竟如此之深,以至于连战时军费的三分之一,也从他手中流出。国家存亡之际,他大约觉得匹夫之责,非但在于捐钱,更在于示范一种活法。
展柜里有一页手写的办学计划,字迹已经淡了。我疑心那纸上还沾着当年的温度,是他在灯下盘算时留下的。他算计的不是如何聚财,而是如何散财。这等人,在世上向来是少的。
出馆时又见那片星空。星子们无言,而2963号小行星红得耀眼。我想,人死后化为星辰,原不过是神话;但精神若星光照耀后人,这就是“忠公、诚毅、勤俭、创新。”陈嘉庚确乎是做到了。
走出纪念馆,阳光依旧刺眼。同事们三三两两讨论着晚上的饭局,有人已经在查附近的特色餐厅。我回头望了一眼纪念馆的红砖屋顶,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查理老狼送我们到门口,忽然说:“陈嘉庚临终前,把全部财产捐给了国家,没给子女留一分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子女后来都很出息,靠自己本事吃饭。”
大巴车开动了,纪念馆渐渐远去。我翻开培训手册,扉页上印着“自强不息止于至善”八个大字,在阳光下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