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我踏上了回归故乡的路程。
经过一天的辗转奔波,在天黑净了的时候终于站在了老屋的屋檐下。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夜,天亮时便也醒了。我本是从遥远的西域归来,两地有着时间差,却依然醒得早。许是因为回来了,祈盼已久的回到故乡来了,一切过往皆在脑海里萦绕睡得不太安稳吧!
吃罢早饭,我邀二哥同去后山转转,路上,我一边听着二哥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家里的琐碎事,一边放眼左右的看着。
我家后山有片斑竹林,这些年,斑竹早已把先前的路挤满了。穿过浓密的斑竹林,我让二哥先陪我去父母的坟茔那里看看。父亲母亲离世后就葬在屋后弯土的背脊上,弯土是大哥用我家长土与别家调换过来的。自大哥去侄儿子家以后,家里的土地也撂荒了,满地里都是芭茅和臭椿树,斑竹也扩张到地的顶端。那臭椿树生命力可强了,不但种子飘落在哪里都能发芽,它的根延伸到哪里也能发芽,再长出许多新的树苗。父亲母亲与大妈的坟上都长着这样的杂树。
我俩从弯土中间穿过,父亲母亲与大妈共同占用了二十来平方的荒窝地。十年前,兄弟姐妹们一起回来立了墓碑修了个拜台便离开了。二哥此时不失时机的说着他把三位老人的坟墓照管得很好,周围的杂树,年年都砍得干净,我一看的确如他所说。我在坟茔前分别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心里头酸溜溜的。尽管我在努力地憋着,眼里还是潮湿了,嘴唇翕动着,无言的伤感比放声哭泣更窝心。今日没有烧纸钱,烧纸钱得等到其余的兄妹回来时再一起烧吧!虽然想尽点孝道,但迟到的孝敬怎能挽回父母在世时的孝赡?
我常常做那个梦,是母亲在说她住的房子漏雨,我不知道这是母亲在抱怨还是母亲在唤我?因为母亲去世时,我与三哥都没回来送亲爱的母亲,这成了我最难接受的伤痛,也是我后半生永久的遗憾!人留遗憾怎可饶恕?何况这是尽儿男之孝德,我又有何理由来原谅自己呢?这次回来,本就打算还个心愿,为父亲母亲上上坟,培培土的。
离开父亲母亲的坟地,我与二哥又往山上走。少年时常走过的那条土坡路上也被杂草“封闭”,再不是原来晴天时光鲜亮滑的小路。有草茂密的地方,我用脚尖拔开草丛,穿过面目全非的坡道,爬上平坡向东面展望。平坡斜坎上,我还没出远门时与父亲和五弟一起栽下的柏树也长成林了。尽管它们只有碗口粗细,三十来年了,也算是茂盛,远看的话也是青幽幽的一片。再瞧东边那几个湾湾,闲下来的土地里,杂树芭茅草肆意妄为的扩张着“领地”,其他杂木也占居了一定的空间,浓郁的柏树林覆盖了土埂斜坡坪地,许多地方已如荒山野岭。回望我家柴山地高坎基路那里,分与二哥的那块斜土也一样状况。二哥见我在叹息,说道:“去年政府说要把原来的土地开出来种植,叫了挖掘机过来,把村里头几个队上的好多土地都清理了出来,人都没得了,还开出来有球用?妈的,这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狗东西就是在浪费钱财。你看现在还不是又长满了杂草杂树子。”我应了一声,也不语,也有点赞同二哥的看法。却又想,许是人家政府官员是一片好心呢!
对面的山峦依旧,不同的是那裹满杂草的山的面容,一片片葱郁的柏树林。雀儿湾马安山的果园已成了先前的记忆。山腰处,内遂高速公路斜插而过,直向双石鼓方向而去,倒是给沿路的生产队和人家带来了福荫。原来依稀残存的土瓦房不见了踪影,映入眼帘的皆是东一幢、西一幢,清一色的新式小二楼。尽管房屋修得漂亮,却看有部分房屋跟前还能见到有人影在晃动,而大多数的房屋却是空置房。为数不多的几家平房里住着的应该是留守老人吧!他们都上了年纪,子女全都不在跟前。
聒噪群居的麻雀,闹人的白头翁和画眉鸟也销声匿迹了。记得小时候,常常爬树去掏它们的窝,有幸得到几枚雀蛋蛋便会欢喜。再小心翼翼的捧着,去田埂上找一个蚌壳,躲在一个有余留水的土沟里,挖个土窝窝,往蚌壳里舀上水,放上雀儿蛋,捡些枯枝,用从家里偷出来的火柴点着枯草煮鸟儿蛋吃,这当是儿时最美的野餐了。如今,没人种庄稼,断了雀儿们的口粮,或是因为它们闻不惯大量使用除草剂和其他农药的味道,雀儿们都搬了家吧!
倒是那些小燕雀儿,还一群群的在芭茅草或是杂草丛里乱窜着。这类鸟儿不完全是靠五谷杂粮来生活。地里没人种庄稼了,草丛里有许多草籽和小虫儿,身材弱小的燕雀儿饿了,能充饥的食物倒是充足的,它们不会因为庄稼地撂荒而嫌弃这里。
树林里偶尔传来几声野鸡“咯咯咯”、“喔喔喔”的叫声,人少了,地荒凉了,生态恢复了,野鸡山鸟儿多了起来,它们可以畅享辽阔的山野间的空间,在林子里快乐的生存着。
我问二哥,咱队里还有多少人在家,二哥说:“哪还有多少人啊!老的该走的都走了,当年像你们出门打工的人,有的在外安了家,干脆就不回来了;有的几年回来一趟。在外没安家的,挣了钱的,回来把房子修得倒是漂漂亮亮的,可还是不回来住,放在那里,有老人的还好,没有老人或是老爹老娘走了,长年关门闭户的,还不是跟鬼屋一样。有些几年没回来,连门口都长满了草草和青苔。”二哥话多,也许平日里少有人陪他说话,我一问,便又找到了话题,便给我说队里哪个老人或是爷奶,叔孃们走了多久了,现在队里没几个老人了。全生产队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个人,等等!想当年,我们这个队是村里人口最多的,六十几户人家,有四百多人。我耳朵听着,眼睛往四面在看着,这也是事实啊!就我家跟前的几户人家,总共算起来才六七个人,八十几岁的表叔与大儿子分开住着,小儿子一家在外也三十余年了,也只有几年回来一趟。就拿我家来说,父亲母亲生养了我八兄妹,到如今,全部人口算起来已有五十余口人,目前也只有二哥在家守着老屋了。
再看高坡那边,曾经为修学校开出来的那条简易板车道已经看不清了,想必是风吹雨洗,早已不是路了,早与荒山连成了一片。
看着满坡满地的黄茅草和杂草,忽然间又想起了小时候割草的事。那时,跟前的草年年是割得光秃秃的,草的生长速度远远跟不上农家的需求。喂牛要用,还要积农家肥,任何草类垃圾皆是积攒农家肥的原材料。在清晨蒙蒙亮时,队里的割草大军(大多是妇女或是小姑娘们)便一波一伙的出来了。有的为了割上好草,能多割些草,可以跑几里或是十几里路。我小时候也是其中一员,常随姐姐一道去割草,放暑假了,早晨割草,上午与小伙伴或是随兄长一起去拾粪。
我的家乡种庄稼是田土分开种的,水田一年四季都留着水。倘若把水放干,水田泥脚深,土质黏性,干不透,便不易捣碎。在丘陵地带,一般都缺水,开春种水稻时,怕没水灌溉,若遇天旱,那就更糟糕了。坡上的土地和湾湾冲坝的土地,便是四季轮回因地制宜的种植不同的农作物。各地区域不同,土质不同,种的庄稼是大不一样。浇灌庄稼都是人力挑粪水去淋,老天若是一两个月不下雨,地里肯定是没收成,农者只能望天哀叹!
昔日的水汪汪的田,如今都没有了水。有的荒着,长了草和杂木,无处不在的臭椿树和芭茅也在昔日的水田里生长着。我家老屋前面属于我家的几亩水田倒是没有撂荒,只是没种水稻了。时日已久,几块水田已连成了一片。自大哥到他儿子家里去后,“浪荡”了三十余年,已年迈的二哥回来了,结束了雇佣他人照看老屋的历史。二哥接着照看我家的那方寸水田,保证其水不干涸,二哥把水田装上围栏,在里边喂养了一些鱼和鸭子。再在自家地里或是别家地里种些油菜苞谷红苕之类的庄稼,以供自需。
有些在家还能干些农活的人也有种田种地的。现在可以任意去种,打个招呼人家同意就可以了,也没人会因为一点边边角角吵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发生。种上一些必须的农作物,至少自己生活所需不用花钱去买了。
汪大娃儿的儿子在外打工挣了钱,也许在外受了些启示,回来包了几块别人家干了的水田来种蔬菜,我留意观看了几眼,那里边的蔬菜种类有好几种,却长得不太理想。眼下没多少人在家务农了,水利几乎瘫痪。就村子里唯一的一条母亲河在原来也是碧波荡漾,河道宽敞,如今却是脏乱不堪,沿岸杂草丛生,多处坍塌,水位已经落差到尧家坝上了。种庄稼无水缺水,单靠人工或是靠天吃饭那是在碰运气。希望这孩子能有好运气,开春能遇甘霖。
临近中午,不多见有房屋在冒炊烟,现在好些人户都安装了天然气,烧了几千年柴火的庄户人家,终于告别了用柴火做饭,不因为缺柴火拾柴火而烦恼了。但我忽然之间觉得先前房顶上冒出的炊烟好有气势,我仿佛又闻到了木柴枯草燃烧后的那种余香,就像艾灸时的那种香气,蚊蝇虫蛾闻了会避而远之,人闻到后,知道那炊烟升起的地方,那将是一天劳累后的期待和对生活的希望。
望着眼前的一切,我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与我先前留下的记忆太不吻合了。只是这里的山水路径早已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融进了血液里,不见了的乃是人间烟火气,从前那人来人往的故乡。青山依旧在,田园变荒芜,寂寥和荒凉笼罩在了熟悉的山水之间。
幸然的是,屋后的山路小径,田园的土埂河道,我的足迹早已深深地印在了这片泥土里。无论我在遥远的他乡,还是在漂泊的路上,我留在这里的根总会牵动着我的心弦,故乡便是我的依恋。
转了一大圈,回到二哥的堂屋里已快响午了,二哥便去厨房做饭。我似乎有些倦意,便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躺着,仿佛又听到了有嘈杂的声音,想必是那些在地里劳作回来的大人们弄出的声响,还伴随着孩儿们嘻笑闹腾的声音。一会儿,那些房屋上的烟囱里冒起了炊烟,乡邻们都在忙着做饭呢!
在一个夏日的晚间,一轮月亮高挂在天空,不间断的有浮云漂过,云在行,月亮也在走着。银晖照耀之下,山峦和房屋看得好清晰。各家的门口都坐着有人,他们在摇着蒲扇或是竹扇在那里乘凉,小孩子们则围着大人们在癫跑疯玩。
我家也一样,父亲母亲坐在竹椅上休息,手里摇着扇子。我与兄长和弟妹们在我家宽敞的土坝子里跳着、闹着,有时又跑去母亲或是父亲跟前去趁扇子搧出的凉风,或是依偎在父亲母亲身边撒撒娇。耍够了,玩累了或是犯困了,才跑进屋里去睡个好觉……
二哥做好了午饭,过来叫我吃饭了,我方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却好生留恋刚才的景象。那四处飘着炊烟的房屋,炊烟袅袅之下,好热闹好朴实的人间烟火。但我不知道目前故乡还存留的这几缕炊烟能持续多久?我害怕它在不经意间会因此而消失全无了。
写于2025.3.18日回到新疆伊宁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