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一
二牤牛长得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牛”。一米六五的个头,黄黄瘦瘦。刚过知命的年龄,脸皮却皱皱巴巴,宛若烈日下失去水分的老黄瓜。说话也是不忙不慌,全然没有山东汉子的那种粗犷和豪放。唯一和他名字符合的,也就是他下力干活了。头一低腰一弯,耕地的大牤牛一般,累得四蹄淌汗也绝不埋怨。队长刘长龙,经常拿二牤牛当模范,教训装卸队里那几个懒汉,说:“看看人家二牤牛,再看看你们。个比人家高半头,腰比人家粗二尺。喝酒往前凑,干活往后溜,脸皮比鞋底子都厚。”
过晌去化工厂装消毒粉,八个人,七十吨。二十多个轱辘的平板大拖,在仓库前停着。榆木跳板五米多长半米来宽,扛着一百斤布袋踏上去,微微打颤。脚不能抖,一步一点要踩准节奏。背不能弯,抬头挺胸要往前看。那百十斤布袋,不能靠后也不能靠前,要不前不后压在肩膀正中间。不用手扶着,也不会掉落。人在跳板上穿梭,汗在鬓角上流着。不知为何,二牤牛今天装车,没有以前利索。腰有些弯,气有些喘,步伐也有些凌乱。刘长龙问:“感冒了?”二牤牛说:“没感冒,这几天闹肚子,老往茅厕里跑。”刘长龙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喝口热水喘口气,大家伙兜着你。”二牤牛说:“没事,今天活太多,少一个人擦黑就装不完车。”扛起一百斤就走,脚踏跳板晃晃悠悠。
过完年不久,还不到二月二龙抬头。刚到五点半,红红的太阳就已经落下。寒气从东北上弥漫过来,随着嗖嗖的小风四处散开。高高的吸收塔,高高的烟囱,隆隆的机器轰鸣。酸气和烟尘,一股子黑、一股子白、一股子黄,在厂区里胡乱飘荡。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刺激着喉咙,刺激着眼眶。被汗水濡湿的秋衣秋裤,变得不怎么透气,黏黏地贴在胳肢窝里,贴在裤裆里。白花花的消毒粉,撒在肩膀上,撒在头发上,又被汗水打湿,发出一股氯气的刺鼻气息。男人们腿肚子发酸,也懒得洗脸,坐在背风的墙角,一人叼着一棵烟。
刘长龙说:“年也过了,岁数也长了,咱弟兄们也该聚一场喝二两。”大伙就说:“队长请客,还去四季香。”又说:“弄点硬菜,炖点猪排、羊排。”刘长龙说:“随便弟兄们点,还能把饭店给吃干。”八个大男人就骑着摩托,骑着电动车,去了街里的饭店,一路叽叽嘎嘎说笑着。
那四季香就在城边子上,四间起脊挂瓦的红砖房。牌匾上的红字已晒得有些斑驳脱落,墙面的白色涂料,也脱落了许多。长条桌是人造板的,靠背椅是人造板的。筷子是塑料的,酒碗也是塑料的。地板砖也不经常拖,油油腻腻的。颠勺的老板四十多岁,矮且肥胖,笑呵呵的模样。倒是老板娘是个细高挑,脆生生的嗓子,一说话就漏出两排小白牙。
见这帮子灰头土脸的人进来,老板娘就拿出香胰子,招呼他们洗手洗脸。拿抹布把桌椅擦了擦,沏上一壶红茶,说道:“龙叔可有时候没来了,去哪里发财啦?”刘长龙说:“发财,发个大头菜。厂子不发财,门头不发财,我们这帮子下苦力的到哪里去发财。”老板娘说:“就这年头,就这买卖。不花钱不行,花钱还没处去挣。”说着就把菜谱放到桌上。刘长龙说:“摆这里也没用,你叔我干活行,念书可不行,一看见字脑瓜子就蒙。”随口道:“酸辣土豆、酸辣豆芽、酸辣黄瓜。过年肉吃腻了,来点清口的,刷刷肠油。”对面的虎子说:“龙叔,你不是说来点硬的。”刘长龙说:“地下的瓷砖硬,你趴下啃就行。”又点了白菜炖豆腐、油炸花生,最后那个水煮肉片,总算见了点荤腥。架子上成瓶的酒太贵,就要了柜台上塑料桶里的散装,一块钱一杯,一杯二两。
二牤牛说:“我不喝了,这几天老窜稀。”刘长龙说:“酒是杀菌药,多喝点就好了。”给二牤牛满满接了一杯。盘里的菜肴冒着热气,碗里的茶水冒着热气,在杯筷的叮当声里,男人们的疲倦渐渐散去。酒劲从胃里反流回来,流到脸上脸就红了,流到嘴里话就多了。吱吱呀呀,吵嘴打架一般。八张大嘴,风卷残云。盘子渐空,杯子渐空。刘长龙就喊:“老板娘,把酒满上。”又说:“给加俩菜,都是老顾客、老熟人了。”老板娘就笑嘻嘻倒酒,又拍了两根黄瓜,炒了一盘豆芽。虎子和豹子几个性子野的,就嘻嘻哈哈跟老板娘闹笑话,说:“过了一个年,个头见长。”老板娘说:“长什么长,是鞋跟长。四十冒头的人,光长抬头纹,光长鱼尾纹。”虎子说:“三十三还窜一窜,四十五还鼓一鼓。”老板娘说:“个头算是鼓不了,腚锤子倒是鼓了,胖了。”
众人说笑嬉闹,二牤牛却不吭声,捂着肚子去了茅坑。两袋烟的工夫才回来,脸色不再红润,略显些黄白。刘长龙问道:“又窜稀了。”二牤牛裂开嘴角笑:“不光窜稀,还奶奶地见红哩。”刘长龙说:“见红,你胡子拉碴的还来月经。”逗得满屋人笑个不停。二牤牛再不敢喝酒,再不敢吃那冰凉的黄瓜,只佐着花生米慢慢喝热茶。刘长龙说:“不行到医院检查检查,是不是肠炎犯啦。”
八个人,一直喝到夜深。半个月亮已经升起来,慢慢爬到东南方向。朦胧的月光,朦胧的星光。城里的灯火渐渐稀疏,四周的小村庄,也渐渐沉入梦乡。弯曲狭窄的柏油路上,只剩下几盏电动车和摩托车的灯光。
二
二牤牛姓宋。他儿子叫宋玉廷,就在造消毒粉的那家化工厂打工。年前八月刚刚订婚,对象叫韩真真,住在河东岸的韩屯。真真那姑娘长得挺俊俏,身段苗条,弯弯的眉毛细细的腰。说话柔声细嗓,显得很文静,很端庄。自打认识了韩真真,宋玉廷就像丢了魂。催促着父母赶紧给订婚,下了六万六的聘礼,又买了三金四银。订婚宴也摆在县城里的大饭店,十六个盘子八个碗。菜肴丰盛,根本就吃不净,剩下许多整只的烧鸡、整条的鱼。二牤牛要打包,宋玉廷说:“咱不要啦,让人家女方那头笑话。”看看那满桌的剩菜,二牤牛心疼,可儿子的话又不好不听。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坐到车上还嘟囔:“那么多好东西说扔就扔了,可惜了的。要是打包,咱一家子三天都吃不完。”又嘟囔:“五百八太贵了,要是在家里自个炒菜,顶多二百块一桌。”嘟囔得宋玉廷就有些不高兴,说道:“哪个订婚憋在家里吃席,让人家说小气。你要是心疼,这婚咱就不订。”二牤牛陪出笑脸说:“不订婚可不成,那么好的姑娘,花多少钱爹都高兴。”
春打五九尾。立春之后的马颊河,还结着厚厚的冰。河岸麦苗青青,河坡上芦草枯黄,蒲草枯黄。一只白鹭立在野草间,歪着脑袋看着铺满阳光的冰面。红红的太阳,已落到远处的林梢上,整条河都沐浴着柔和的红光。宋玉廷把电动车停在河坝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对象。河坝下是大片的麦田,麦田间就是那个叫韩屯的小村庄。挤挤挨挨百十处红砖瓦房,屋顶上的烟囱,稀稀疏疏升起几缕炊烟,在夕阳下慢慢纠缠,又慢慢飘散。
一个苗条的穿红衣裳的身影,出现在村头,沿着麦田间的小路轻盈地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得能看清姑娘脖子上的纱巾,近得能看清姑娘红润的嘴唇。那小皮鞋尖尖的跟,嘚嘚嘚敲打着宋玉廷的心。宋玉廷说:“咱去城里吃顿饭,看场电影。”韩真真说:“骑电动车?太冷了。”宋玉廷说:“你抱紧我,我在前面给你遮寒挡风。”韩真真就坐在后座上,轻轻搂着宋玉廷的腰。车子启动,电动机的响声嗡嗡嗡嗡。河坝上的小路没铺柏油,坑坑洼洼很难走。电动车一簸一颠,颠得韩真真肠子肚子都动弹。
宋玉廷说:“可别把你颠下去,抱紧一点。”韩真真就稍稍用一点力气,可鼓鼓的胸脯,离男人仍保持着三两公分的距离。尽管如此,女人臂弯里的温暖,仍让宋玉廷浑身燥热,气息喘得也不匀实了,问道:“咱去哪里吃饭,你随便选?”韩真真说:“找个好一点的,干净一点的饭店。”宋玉廷说:“那咱就去运河会馆,那里菜好环境好,服务也周到。”说说话话,俩人就骑出小道拐上大道。路面平平坦坦,黑黑的柏油在落日的余晖下,反射着柔和的光线。
虽说来得并不晚,运河会馆前却已是小汽车满满。许多打扮洋气的男女,从车门里钻出来。大皮鞋和小皮包,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色泽闪耀。骑电动车的好处,就是停车方便。也不占地方,也不用左打方向右打方向,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就能停下。宋玉廷领着韩真真走进大厅。大厅的顶部和墙壁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灯,有的发白,有的发黄,有的发红。让人感觉有一种晕眩,有一种迷蒙。打着领结,穿着白衬衫红马甲的女服务员,笑盈盈地迎过来,问道:“先生几位?”宋玉廷说:“就我们俩。”服务员说:“先生您请。”坐电梯,引到三楼的一个雅间里。电灯亮起,空调开启,洁白的桌布上摆着塑料花和白瓷餐具。服务员沏一壶花茶,说:“先生请点菜。”将红色绒布的菜单递过去。宋玉廷也是头一回来这种高档的地方,莫名有点紧张,打开菜单的手微微地抖。那菜单上的名字,大都没见过:葱烧海参、清蒸鲈鱼、柠檬虾仁、生蚝焖鸡……名字新奇,价格也是高得出奇。可当着女人的面,宋玉廷也就不敢小气,点了柠檬虾仁,生蚝焖鸡,又把菜谱给女人递过去。韩真真说:“俩菜就够了,就咱俩又吃不多。”宋玉廷说:“再点两个,拣你喜欢的,可口的。”韩真真就点了香菇油菜、蒜香油麦。宋玉廷说:“不吃青菜,吃就吃点新鲜的。”韩真真说:“吃点青菜也不错,里面维生素多。”俩人又要了一瓶红葡萄酒,面对面慢慢地喝。韩真真不怎么说话,微微低眉,修长洁白的手指,摸弄着高脚的玻璃杯。宋玉廷就努力找些话说,家长里短天南地北的。
喝完酒,又吃了一碗鲜虾面,宋玉廷就到前台结算。前台说:“总共四百八十元。”宋玉廷说:“哪有这么多,是不是算错了?”前台说:“那瓶红酒是二百多的。”宋玉廷就不言语了,低头耷脑,没了喝酒时的兴致勃勃。
电影院在中心广场的西面。高高的台阶,大大的海报,售票的窗口却极小。走进去,电影已经演了老长一段。是一部外国片,大街上,警察和悍匪枪战正酣。放映厅里的人稀稀拉拉,这里俩那里俩。还有几对图肃静,干脆坐到了二楼上,搂搂抱抱,嘁嘁嚓嚓。银幕上的画面时明时暗,大厅里的光线也就时明时暗。宋玉廷牵着韩真真,寻一个四周没人的空椅子坐下。也没心思看电影,手偷偷穿过椅子扶手,在女人的小腰上游走。韩真真推了男人一把,低低说:“后边有人。”宋玉廷就不敢了,老实了许多。
电影散场,夜色已深。电瓶车出了城中心,一路向郊区行进。渐渐远了,闪烁的霓虹;渐渐远了,橘黄的路灯。不知何时刮起了东北风,路边柳树摇动,杨树摇动,干枯的苋菜和猪毛蒿,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韩真真说:“真冷。”往手心哈一点热气,用力揉搓。宋玉廷说:“使劲抱着我,抱紧了才暖和。”韩真真说:“那管什么用,前面暖和,后背还是冰冷。”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证都考下来了,干吗不买辆车?”宋玉廷说:“买车,买车。咱买辆合资的,进口发动机的。”韩真真说:“我喜欢白颜色,带天窗的。”宋玉廷说:“咱去济南4S店,三厢两厢,大轮毂小轮毂,由着你挑选。”韩真真说:“也不买太贵的,能颠能跑就行。”
说着话,路过一大片杨树林子。宋玉廷停下来说:“我去解个手,水喝多了。”韩真真说:“去吧,我在这里看着车。”宋玉廷说:“我胆小怕黑,你陪我。”嘿嘿嘿笑着。韩真真也抿嘴笑了:“真怕黑?骗人的。”宋玉廷说:“都怪娘,小时候拉呱哄我睡觉觉,又是讲老虎精,又是讲大长虫。”拉起韩真真的小手就往树林子里走。
半个月亮挂在天上,朦朦胧胧的光,将树干的黑影拉得很长。鞋底踏着枯草落叶,沙沙沙响。女人的小手滑滑软软,手心里的温柔,透过指尖流进宋玉廷的心里头。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开始急促,猛地将女人搂进怀里,两膀用力,搂得女人几乎喘不过气。女人说:“松开,可不能乱来。”宋玉廷不听,热热的气体呼哧呼哧喷出鼻孔,带着葡萄酒的味道,痒痒地喷进女人的脖领中,喷进女人的耳朵中。女人头发和肌肤的香气,让宋玉廷逐渐迷离,嘴唇在滑溜溜脸蛋上拱来拱去。最后把那红润的嘴唇当成了根据地,舌头毒蛇一般钻进去。滋滋咂咂的口水声,在这寂静的树林里听得很清晰。见女人没怎么反抗,只侧了侧脸扭了扭腰,宋玉廷就得寸进尺,凉冰冰的手往棉袄里掏,往毛衣里掏。女人娇羞道:“不行,等结了婚才行。”小手推搡男人的胸。宋玉廷说:“早晚都是我的,早晚都得摸。”女人说:“松开,不听话就不理你了。”宋玉廷怕女人生气耍脾气,就慢慢松开,恋恋不舍的。
三
二牤牛住的宋楼村不大,也就五六百人。十字街口有棵老槐树,老槐树旁边开一家药铺。坐堂问诊的是个老赤脚医生,也姓宋,叫宋昌平。高高瘦瘦,戴一副老花镜。早晨起来,二牤牛媳妇熬了一锅红薯白粥,热热乎乎给男人暖暖肠肚。心疼说:“你再到药铺拿点药,拿点好的管事的,光吃痢特灵也不行。”二牤牛撂下饭碗,就揣着手来到十字街口,走进药铺说:“平哥,再给我开点别的。你这痢特灵也不灵。”宋昌平说:“你这肠胃炎太重,光吃西药不行。最好拿中药调一调,药效虽迟,标本兼治。”二牤牛说:“中药太贵了,成天价咕咕嘟嘟熬药汤,烦得慌。”在铺着白单子的小铁床上坐下,点上一支哈德门慢慢地喷吐。宋昌平说:“要不你就输液打吊瓶,来上一疗程,保准管用。”二牤牛说:“没那功夫,队里活多,又装车又卸车的。”宋昌平就说:“你就一个儿子,下那么大的力干什么,挣钱不要命了?”二牤牛说:“一个儿子就要了老命。聘礼六万六,彩礼八万八,又要车又要楼的。一栋楼就花七八十万,我这攒了才不到一半。”宋昌平把头摇了摇,说:“这世道。”二牤牛说:“这是在咱高唐县,到了济南,最次二三百万。你一辈子不吃不喝,能积攒多少钱?”宋昌平说:“老辈子,一家兄弟三四个、五六个。睡土炕头,吃窝窝头。那房子也一处处盖起来了,那媳妇也一个个娶进来了。现在发展了,有钱了,娶个媳妇却更难了。”二牤牛说:“就这社会,咱也不明白,咱也不管,就老实巴交挣钱。”拿上一瓶PPA,出门去了。
刚到家,刘长龙的电话就打过来,说:“农资市场卸化肥,五六车,够一天干的。”又问:“还跑茅厕不,还窜稀不?不行就歇两天,到医院里看看。”二牤牛说:“不用,吃个药片就行。”骑上破电瓶车,匆匆忙忙去了。临走,媳妇问他:“晌午回来吃饭不?”二牤牛说:“不回来了,我在镇上买俩馍馍,喝碗老豆腐。”媳妇说:“别成天价喝老豆腐,买张肉饼,喝碗羊汤。干活的时候,肚子里有食,身子骨也有营养。”二牤牛胡乱“嗯”一声,瘦小的背影匆匆出了胡同。
二牤牛老屋斜对过那五间大瓦房,是二牤牛给儿子盖的,娶新媳妇用的。瓦是清平镇的一级好瓦,阴雨连绵十几天,也不会漏一滴水在屋里面。砖是大马场的一等好砖,方方正正,不缺角不缺棱。榆木大梁一丈九尺长,浑圆粗壮,能担得起万斤的重量。槐木椽子硬过男人的骨头,红松檩条粗过女人的腰。地脚有圈梁,半腰走过梁,十二个的螺纹钢。厦子底下,水泥柱子粗粗壮壮;前后大墙,白松门窗亮亮堂堂。这么好的房子,女方那头偏偏瞧不上,亲家公说:“它再好,也没有城里的楼房地道,也没有城里的楼房高档。”又说:“结婚不住楼,一辈子难出头。”
二牤牛嘴笨,拧不过人家,也不敢跟人家拧,就发动儿子去女方那边谈判。买了两箱“景阳春”,又买了两条“玉溪”烟。半头晌过去,半过晌才回来。骑着电瓶车东倒西歪,酒气冲天,脸红得像紫猪肝。二牤牛问:“你和老丈人谈没谈?”宋玉廷说:“谈了半天。”二牤牛问:“成果怎么样?”宋玉廷说:“买楼房,没商量。我给老丈人写了保证书,还盖上了公章。”二牤牛说:“哪来的公章,这事还能闹到人家大队上?”宋玉廷就挑起大拇哥,在爹眼前晃动着,说:“这就是公章。”二牤牛气得直咂舌,说:“我让你去谈判,不让你去投降。”宋玉廷说:“人家白白嫩嫩一个大姑娘,还换不了你一栋楼房?”通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二牤牛媳妇赶紧走过来解劝:“别吵吵了,该干活的干活,该歇着的歇着。”二牤牛还说:“可惜了我那两箱酒、两条烟。还没结婚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宋玉廷说:“你不往外拐,新媳妇就娶不到家里来,它就这时代。”又说:“要依着你,一分钱不花,白捡个儿媳妇才满意。”二牤牛说:“一分钱不花?这五间大瓦房不是给你盖的,那六万六的聘礼不是给你拿的。”爷俩白眼珠瞪着红眼珠,鼻子眼放大,喘气一个比一个粗。二牤牛媳妇就推推搡搡把男人推出大门,说:“去装你的车,去卸你的车。”
今天没有风,阳光暖暖融融。二牤牛媳妇就走进那五间大瓦房,将儿子的被子、褥子一股脑抱出来,搭在天井里的阳绳上晾晒。儿子在城里的化工厂上班,一天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拉屎就是不停地干。往反应釜里加料粉,往吸收塔上打料浆。一身青布工作服,今天洗干净明天就脏。每日里白粉子、白沫子,不是粘在头发上就是粘在衣服上。忙得被窝都没时间叠,大被子、小被子胡乱摊着,一股脚汗味,一股头油味。晒好被子,二牤牛媳妇又把儿子睡觉的东屋拾掇了拾掇。横七竖八的球鞋、布鞋排在床底下,拿笤帚扫干净地上的烟头烟把。
抬眼望望,日头已经爬到了正南方。二牤牛媳妇就回到老宅子上,扎上围裙刷锅做饭。抱一捆棉柴点着,黄亮的火苗就呼呼燃烧,就突突地跳。这柴火比蜂窝煤旺许多,也比蜂窝煤节省许多。就是炒白菜烧油,二牤牛媳妇也舍不得多搁,淋上一点,不粘锅也就行了。今天男人不在家,这白菜也就不必炒。添一瓢凉水,熥两个馍馍,佐着胡萝卜咸菜也就吃饱了。
刚吃饱,二牤牛骑着电瓶车回来了。皱着眉,咧着嘴,进屋就说:“肚子有点疼,你给我沏一碗红糖水。”二牤牛媳妇就从碗橱里捧出红糖罐,浓浓地沏了一碗,说:“不行你就去县医院看看。”二牤牛说:“闹个肚子还用去医院,我到平哥那里挂个吊瓶就行。”喝完红糖水就出了屋门,走到天井里还说:“还有三车没卸完,又少挣七八十块钱。”
挂上吊瓶止住疼,二牤牛黑黄的脸皮就有了点血色,好看了许多。宋昌平说:“一个疗程,保你腚眼不拉,肚子不疼。”二牤牛笑道:“不往外拉可不行,不尿毁尿脬,不拉毁粪包。”又说:“你把阀门开大点,输快点。输完,我再去卸它一车,挣它二十块钱。”宋昌平说:“钱不是一天挣的,日子不是一天过的。”一页页翻着药书,不慌不忙的。翻一会儿药书,又拿着喷壶,喷洒窗台上的绿萝。二牤牛说:“你生下来就欠父母的,你结了婚就欠儿子的,儿子结了婚你就欠人家银行的。天生欠债的命,不挣钱哪行。”宋昌平笑道:“反正都是欠,反正还不清,干嘛这么玩命。”二牤牛抽出一支哈德门,慢慢吸着,疙瘩着眉头说:“平哥,你说得倒轻松。那是你早生了十八年,要命的事没往头上摊。”说着就拿起吊瓶,撕一大卷卫生纸,匆匆去了茅坑。
老半天才回来,呲牙咧嘴,微微弓着腰,走路都有点迈不开腿。宋昌平说:“拉得还稀?”二牤牛说:“不光窜稀,还带血带脓。”宋昌平就收起脸上皱巴巴的笑容,背着手去了茅坑,回来说道:“明天赶紧去医院,我这小药店,可供不起大神仙。”二牤牛却呵呵笑了:“你刚才还吹,一个疗程,保你肚子不疼。”宋昌平说:“别嘻嘻哈哈,赶明就去医院检查。你这身子要是垮了,谁帮你儿子买房,谁帮你儿子还账。”
从宋昌平严肃的神情中,二牤牛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输完液回到家,就把宋昌平的话对媳妇说了。他媳妇说:“那赶紧去,赶明起个早,俺陪着你。”二牤牛说:“你去干嘛,大字不识一筐,又分不清南北方向。”他媳妇说:“俺也没有别的能,上楼下楼跑跑腿还行。”二牤牛说:“我活蹦乱跳,又不是走不动道。”
四
第二天起个大早,骑着电瓶车往县城赶。穿着大棉鞋、大棉袄,戴着大棉帽、大口罩。也没吃饭,只吃了五六个药片。空气安静无风。出了村庄,路边的枯草和麦苗上,都结着厚厚的霜。河水尚未解冻,晒不到阳光的河坡上,年前下的雪还白白地堆积着。
多日肠胃不好,二牤牛身上掉了好几斤肉膘。两腿走路没有先前稳健,两眼看人也没有先前活泛。验血,验便,拍片。楼上楼下跑了好几遭,跑得额头微微冒汗。他坐在诊室门外的联邦椅上,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墙砖,长长的走廊。那些穿白大褂的,走过来走过去都稳稳当当;而那些病人家属,拿着一沓化验单,走路则慌慌张张。在二牤牛眼里,医院里的一切都不那么正常。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衣裳,白色的地砖,白色的病床。一切都凉冰冰,像雪像寒霜,总让人想起死人,陪灵和发丧。
等到晌午,结果没有出来。拥挤的人群渐渐消散,只有两穿白衣裳的姑娘,坐在护士站里面。走廊安静,大厅安静。二牤牛孤独地坐在椅子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阳光从西南方斜斜地射进走廊,黄黄地洒在二牤牛黑黄的脸上。
后来,诊室的门一间间打开,看病的人一个个涌进来。安静了一会的医院,复又归于它的拥挤和不安。人们一个个走进诊室,又一个个从里面走出来。长久的等待,也让二牤牛感到了些许烦躁和不安。他推开门,问那个白袍白帽的老医生,自己的肠子肚子到底得了什么病。老医生说:“你在外边稍等,让你的家属进来。”二牤牛说:“我自个来的,没有家属。”老医生说:“那你打个电话,让家属来一趟。”二牤牛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甚至是慌张。他说:“我光棍一个,是什么结果就跟我说。”声音略略暗哑,略略抖动着。老医生摘下眼镜,望望窗外,又望望面前这个略显老相,实际上还算年轻的男人:“我们科会了会诊,会诊的结果不能说百分之百确诊。你的肠道有斑块,有阴影,这一点看得很清。”二牤牛本来是站着的,听这话就软塌塌坐下,说:“就是得了癌症?”老医生说:“很有可能,也不能说百分百确定。你最好去省院,再检查一遍。”二牤牛耷拉着头好一阵沉默,最后说:“癌症就癌症,个人有个人的命。”说完,就走出了诊室,走出了医院。
夕阳西斜。停车场上拥挤的车辆,都笼着一种即将昏黄的光。医院外面的柏油路上,汽车川流不息。二牤牛像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县城,如何来到乡间的土路上。他停下车,独自走进尚未返青的麦田,在田埂上独自坐下来。便宜的哈德门香烟,点了四五次才算点燃。轻轻的烟在眼前升起,又在眼前飘散。太阳即将落下,暗淡的红色的光,笼罩在麦田上。野草间觅食的麻雀,一只一只、一群一群,翅膀划破空气飞向远处的村庄。
棉袄荷包里的直板手机叮铃铃响。二牤牛默默地站起来,走向家的方向。
回到家,媳妇正坐在灶膛前的马扎上,烧火做饭。大铁锅里的小米粥咕咕嘟嘟响,热热的蒸汽钻出锅盖,升腾而上。蒸汽和柴火的热量,让小屋里温暖而安静。房梁上吊着的节能灯,发出白色的微弱的光。这屋子是土坯的平房,烟熏火燎几十年了,黑黑的灰尘渍在土墙上,渍在檩条上。二牤牛媳妇问:“怎回来这么晚,检查还挺麻烦?”二牤牛说:“能不麻烦,又验血又验尿又拍片。”二牤牛媳妇问:“大夫怎么说,是不是肠炎?”二牤牛说:“就是肠炎,慢慢吃药,慢慢调,慢慢就会好。”二牤牛媳妇问:“你嗓子怎有点哑?”二牤牛说:“天冷,八成感冒了。”他媳妇这才长长舒口气,炖了白菜豆腐,又煮了几个白鸡蛋,说:“鸡蛋蘸红糖,暖胃又暖肠。”那晚,二牤牛吃了六个鸡蛋,吃得嘴角都沾满了蛋黄。
宋玉廷上的白班,回来时天早就黑透了。大街上很静,人家的窗户里传出电视机的咿咿呀呀声,传出搓麻将的哗啦哗啦声。灶膛里的灰烬尚未完全熄灭,掀开锅盖,锅里的小米粥和馍馍还是温热的。二牤牛媳妇给儿子兑好洗脸水,又把小米粥和白菜炖豆腐摆在锅台上。宋玉廷搬个马扎,狼吞虎咽地吃着,说:“赶后天去济南买车。”二牤牛说:“买个车还用去济南,咱镇子上不有的是,一排排就摆在马路两边。”宋玉廷说:“那都是二手车。”二牤牛说:“二手车也是车,不都是一张铁皮拿四个轱辘支着。”宋玉廷说:“档次不一样,糊弄自个行,糊弄不了人家女方。”边说便呱唧呱唧嚼着馍馍,丝毫未注意到爹那黄焦焦的脸色。二牤牛说:“那就买新的,买个四五万的。”宋玉廷说:“四五万的不好开,样子也难看。真真她爹说了,最次买个八九万的。”二牤牛说:“八九万?”本想争辩,却只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再也没说什么。似乎,他连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第二天,二牤牛还是打电话给刘长龙,问:“今天有没有活?”刘长龙说:“你那肚子好了,不窜稀了。”二牤牛说:“吃了六个红糖鸡蛋就好了,今儿早晨蹲茅坑,还有点拔干。”刘长龙就哈哈笑:“我看你不是病,是馋,馋红糖鸡蛋。”又说:“六合棉厂装两车棉包,你抓紧过来吧。”二牤牛就推出电瓶车,穿上棉袄,戴上手套。他媳妇说:“好好养养,歇两天。”二牤牛说:“歇两天,歇着谁给钱。”骑上破电瓶车,去了棉厂。
那六合棉厂很大。院子里,矗立着五六个高高的棉垛,都拿绿色帆布蒙盖着。抽风机和轧花机轰隆隆响,轻飘飘的飞花,在空气中四处游荡。长长的平板拖车泊在仓库前,车上搭着两块榆木跳板。装卸队的汉子们,脱下棉袄,紧一紧裤腰,哈腰扛起棉包,颤颤悠悠在跳板上走。一个棉包一百八十斤,且拿钢条捆扎得很硬,压在肩膀上沉重而疼痛。虽说刮着东北风,空气寒冷,二三十个棉包扛下来,二牤牛也已是额头冒汗,呼哧呼哧直喘。刘长龙说:“歇会吧,你这肚子还是不行,肩膀头还是没以前硬。”二牤牛说:“没事,还能扛它几十个。”哈腰扛起棉包就走。可走到跳板中间,两眼一黑双腿一软,重重从上面摔倒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刘长龙赶紧将二牤牛扶起,问:“怎么样,腿伤没伤?”二牤牛伸伸胳膊抬抬脚:“没事,就是脸蛋子擦破点皮。”说着话,脸上的血就滴滴答答落下,流落在水泥地面,溅出一点一点的红。刘长龙撕了点棉花给二牤牛擦抹,说:“回家歇会吧,往后这重活就别干啦。等有了轻省活,我给你打电话。”又寻来碘伏,给二牤牛反复洗擦。
二牤牛默默骑上电瓶车,独自出了棉厂。北风中,路边的枯草瑟瑟抖动,青杨树东摇西晃,发出呜呜的声响。不知是风大,还是二牤牛和他的电瓶车太轻,歪歪斜斜竟冲进了路边的荒草中。
五
那之后,二牤牛就不再干重活,只是随着装卸队装装酒水,卸卸水果什么的。挣得虽说不多,可总强似在家闲着。一闲着就胡乱琢磨,琢磨自己的病情,琢磨买楼的事情,琢磨结婚的事情,琢磨抱孙子的事情,甚至琢磨自己发丧和火化的事情。想着想着,手就有点哆嗦,脊背就有些冷。他尽量让自己镇定,让自己从容,脸上尽量浮出一层笑,生怕自己的破绽会被家人察觉到。
可这样平静的生活,也没能维持多久。一次去批发市场卸苹果,装卸队里的豹子就拉着脸,嘟囔说:“哪有光干轻活,不干重活的。只要属于这个队伍,轻活要干,重活也要干。”说得二牤牛就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这苹果我不卸了,往后再也不跟大家抢活。”放下箱子低头就走。刘长龙一把拽住他,说:“咱牤牛是有病,以前没病的时候,哪回干重活不是他装得最多,不是他卸得最多。咱都是好哥们好弟兄,都得相互体谅,相互同情。”嗷嗷地吼了那么几嗓子,豹子就低头不言语了。
宋玉廷去济南买车,是他大舅哥陪着去的。恰逢天桥那一块儿办车展,俩人就随着人流走进大厅。大厅里的吊灯和锃明瓦亮的漆面,晃得人睁不开眼。迎宾小姐穿着青色小西装,肩膀斜披着彩带,小皮鞋敲打着地板嘎达嘎达响。车模们站在汽车旁,身姿窈窕,挑眉浅笑。大冷天还穿着裙子,露一截白白的小细腰。
俩人转了一遭,宋玉廷相中了一辆白色的吉利帝豪,问问价钱,说:“落地八万。”他大舅哥却说:“开国产车多没台面,开就开德系的、日系的。”指着一辆白色的本田。宋玉廷问了问价,说:“落地十二万。”大舅哥说:“十二万就十二万。”宋玉廷说:“超了预算。”大舅哥说:“买辆车,多花三万五万还算多花钱。怎么着,你在家说了不算?”将得宋玉廷也不好再说什么,试了试车,掏出手机扫了码刷了钱。
开车回到宋楼村,宋玉廷先不回家,故意将车停在代销点前,进去买了一盒将军烟。那些站在大街上闲拉呱的、晒太阳的,就纷纷围拢过来,说:“新买的?花了多少钱?”宋玉廷原本打算说八万,怕爹知道了真价,又埋怨他乱花钱;可话到嘴边,又突然改了主意,说:“不贵,才十二万。”感觉如此说,自己才有脸面,才有台面。围观的几个小青年,就咂着舌头说:“还是人家宋玉廷有钱,一出手就十二万,就大本田。”宋玉廷说:“不就一辆破本田,人家那宝马、奔驰,最次五六十万。”撕开烟盒,一支支分给大伙。又说:“改天到家里坐坐,咱喝二两,贺贺车。”钻进车里猛轰几下油门,一溜青烟走了。
回到家,心里还有点忐忑,不知该如何跟爹说。二牤牛小心翼翼摸摸油亮的漆面,问:“花了多少钱?”宋玉廷说:“不多,才十二万。”二牤牛就阴沉了脸:“不是说准买辆七万八万的。”宋玉廷说:“咱说了不算,人家韩屯那边说了才算。”二牤牛说:“我挣的钱,我说了还不算?那边还让你买辆飞机哩,你怎不买啊!”宋玉廷说:“那是咱家没有飞机场。”歪着头斜着眼。气得二牤牛嘴唇直哆嗦,说:“村西头有个大场院,你买辆飞机往那里停就行。”宋玉廷说:“行,你再给我五百万。”二牤牛媳妇就赶紧跑出来解劝:“买了就买了,反正东西是自己家的。”二牤牛就不再说什么,进屋坐在炕沿上,点上一支哈德门,让缭绕的青烟遮掩了脸上的伤感。
棉包装不了,化肥卸不了,二牤牛出门干活的时间就日益减少,就有闲工夫在村里闲逛闲聊。他不爱站大街。大街上老爷们、老娘们多,这个问这个,那个问那个,弄不好自己的病情就泄露了。他喜欢独自到田野里游荡,在七扭八拐的田间小路上,看红红的朝阳,看红红的夕阳。或者走进树林子里,坐在柔软的落叶上,听麻雀叽叽喳喳唱,听喜鹊叽叽喳喳唱。实在想找人说话,他就走进宋昌平的小药铺,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宋昌平的药铺并不忙,每天来打针输液的,也就疏疏落落那么十个八个。现在的人都金贵,脑热头疼,动不动就去镇上看病,就去县城看病。宋昌平也就有很多时间,坐在长条桌旁的太师椅上,看看药书,看看医书,或者看看和医药并不沾边的杂书。
见二牤牛进来,宋昌平就合上书本,摘下眼镜,观察观察二牤牛的气色才说:“今天感觉如何?”二牤牛说:“活得好好的。”宋昌平说:“你这气色可不如以前了。把手伸出来,我给你切切脉。”二牤牛说:“切什么,活蹦乱跳的。”宋昌平说:“免费的,不要钱。”二牤牛这才把手伸出来,放在长条桌上,让老赤脚医生把脉。宋昌平的手指放在寸关尺上,切了好一阵子才说:“最好再去趟济南。”二牤牛说:“去济南干嘛,不就一个肠炎。”宋昌平说:“你不愿去济南,怕花钱。我这里倒有一个方子,靠着吃一段时间,也花不了多少钱。”就在白纸上写了药方:黄芪30克,白术15克,丹参10克,柴胡15克,牛根草20克,川楝子15克,地榆炭15克,槐花15克,皂角刺15克,元胡15克。
六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南风就多起来,空气就暖和起来。县城里那些如林的塔吊,又开始旋转。搅拌机哗啦啦转动,振动棒发出刺耳的嗡嗡声。用钢筋水泥搭成的鸡笼、兔笼,一层又一层,一栋又一栋。售楼的传单,雪片一般撒在商场前的地面。十字路口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什么什么苑,多少多少元。
宋玉廷开着白色的本田,拉着韩真真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个楼盘,又看了一个楼盘。学府景苑那里离学校近便,就是楼层太高了,楼距又小,晒不到阳光,停车也困难。芙蓉园那边靠着南湖,垂柳依依,荷花灿烂。空气好,散步遛狗都方便。就是价格太高,最顶层还要七千六一平。韩真真说:“咱也不要太贵的,要不,以后负担太大了。”宋玉廷说:“只要你喜欢,花多少钱我都不眨眼。”韩真真说:“就怕挣不到钱,还不起贷款。”宋玉廷说:“又不是我自己还,你老公公也挺能干。包着二十亩地,抽空就装车卸车,也不少挣钱。”韩真真说:“还没结婚哩,什么老公公。”脸颊泛起一抹桃红。宋玉廷说:“就买芙蓉园,我回去跟爹商量商量,让他预备钱。”两人就随售楼小姐看了房间,留了电话。售楼小姐说:“十五号之前必须交上首付,要不,房子就换户主。”说话时背着手昂着脸,眼珠盯着天花板,语气稍显傲慢。好像她家的楼房,就是皇上的姑娘。
从芙蓉园出来,天色尚早。宋玉廷说:“咱去南湖公园转转。”不是星期天,公园里的人也就不多,疏疏落落。一对小青年搂脖子抱腰,在树林间的凉亭里坐着,嘁嘁嚓嚓说些什么。一个老头坐在水边的垂柳下,不言不语地垂钓。宋玉廷花二十块钱弄来一条小船,两手把着方向,两脚蹬着轮桨,慢慢滑向湖中央。韩真真坐在船后面,微风里长发飘飘,一张桃花的脸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湖中心有一个不大的小岛,芦苇稠密,几株垂柳。苇丛中,站一个红漆的八角凉亭。柳丝青青,尖尖的芦芽钻出水面,嫩绿中带一些淡淡紫红。宋玉廷说:“咱去岛上转转。”韩真真说:“太远了,我有点晕船。”宋玉廷说:“不远,就在前面。”两脚一阵紧蹬,小船渐渐靠岸。抛出缆绳,拴在岸边的垂柳上。宋玉廷扶着韩真真踏上青石阶,走进小小的凉亭。刚在木椅上坐下,宋玉廷的手就在韩真真黑亮的长发上划拉。韩真真想躲避,却被宋玉廷紧紧搂进了怀里。搂进怀里还不行,嘴唇还在女人滑溜溜脸蛋上乱蹭。韩真真说:“大白天,让人家看见。”宋玉廷说:“离岸边八百丈远,谁能看见。”大手就往秋衣里钻,就往乳罩里钻。韩真真扭一扭身子,那对滑溜溜软弹弹乳房,终究被男人霸占了,摸了又摸,搓了又搓。春风拂荡,苇叶摩擦苇叶沙沙响,水波拍打石阶哗哗响。
宋昌平那一纸药方,似乎又点燃了二牤牛活下去的希望。他把药方叠得方方正正,小心揣进棉袄的荷包中。吃过早饭对媳妇说:“今天大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骑上电瓶车,独自去了镇子里。来到镇上,也不买菜也不买粮,径直去了卫生院的中药房。中药房里的老先生个头不高,微微肥胖,接过二牤牛手里的药方,仔细端详了端详,又抬起头盯着二牤牛,好像二牤牛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好一阵子才说:“这药谁喝的?”二牤牛说:“我喝的,老闹肚子,有肠炎。”老先生也没再问什么,配了十副药拿纸绳捆扎好,嘱咐道:“不能用铁锅,只能用砂锅熬。一天一副,一副熬三次,空腹喝。”二牤牛点头记住,将草药装在方便袋里出了卫生院。
刚走出门厅,迎面碰见了亲家公韩忠兴。高高的个子,秃秃的头顶,走路大皮鞋咯噔咯噔,昂首挺胸。二牤牛赶紧捧出丰盛的笑容,笑呵呵道:“干嘛去兴哥,在这里碰见你了?”韩忠兴说:“这几天老胃病犯了,我抓几副中药回去熬熬。”看见二牤牛拎着一大兜子草药,就问到:“这么多药,给谁抓的?”二牤牛说:“跟哥哥差不多,我肠炎犯了。”韩忠兴说:“厉害么?这种药得靠着喝,时间短了没疗效。”二牤牛说:“甭挂着,老病根了。”又说:“过两天我去家里看看你,咱哥俩好好唠唠。”韩忠兴说:“不用,又没什么大病,就是胃疼。”俩人寒暄了一会儿,二牤牛就骑上车走了。走出老远手心里还有汗,神色还不那么坦然。好似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亲家公洞穿。
中药房的老先生,是韩忠兴的表哥。见韩忠兴进来,就笑呵呵让座,说:“咋了,胃病又犯了?”韩忠兴说:“又犯了,这阵子村里有两桩红事,酒喝得有点多。”他表哥说:“老胃病,一怕酒,二怕辣,三怕寒,四怕满。往后可得注意着。”就配了几副中药,道:“还是老方子,喝下去就好。”又随口说:“刚才来了个抓中药的,跟你前后脚。他说肠炎犯了,我看了看那方子,明摆着是治肠癌的。”一句话说的韩忠兴一惊,问道:“那人是不是宋楼的,个头不高,黒黪黪挺瘦。”他表哥说:“模样长相倒对号,哪个庄的不知道。”韩忠兴又问:“那方子是治肠癌的,你没看错?”他表哥说:“你哥几十年的老中医了,这还能看错。头两年,镇上卖猪肉的刘老三得了肠癌。我给他开了个中药方,和那个人的方子一模一样。”韩忠兴就有些沉默,闲聊几句提着中药走了。
七
其实,韩忠兴也是个种地的,只不过在村里当会计,红事白事经常能参与,那言谈举止就比别人显得有些气质。回到韩屯家里,见闺女真真正扎着小花围裙揉馍馍。裸着白白胳膊,灵巧的小手一搓一揉,一个个馍馍就滑溜溜、圆滚滚成形了。韩忠兴说:“真真,你给玉廷打个电话,让他过晌来一趟。”韩真真问:“有事啊爹,他订的那楼你瞧不上?”韩忠兴说:“挨不着楼房。”就把在卫生院碰见二牤牛的事,细细讲了讲。
韩真真忽闪着乌溜溜眼珠,满是错愕:“肠癌,没听宋玉廷说过。”韩忠兴说:“又不是什么好事,也难怪瞒着闷着。”韩真真说:“有病就治呗,就动手术呗。”韩忠兴说:“这可不是说话,这可是大把大把的钱啊。”韩真真说:“花钱也得治,总不能瘦死疼死。”韩忠兴说:“治不治那是他老宋家的事,咱也没有发言权。”点一支红塔山,吸了几口说:“他爹要是真的癌症,你和宋玉廷的事还得商量商量。”说得韩真真一脸茫然,说:“他爹生病,又不是他儿子生病。”韩忠兴说:“一根直肠子,不会拐弯,那治病住院不花钱?动不动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一个穷庄户人,能有多厚的家底?把钱花光光,拿什么买楼房,拿什么挡楼贷?”韩真真说:“那也不能眼看着他爹死啊。”韩忠兴就指指闺女的脑瓜门,说道:“你又不是宋家的人,操那份闲心。”韩真真说:“怎不是宋家人了,婚都订了?”韩忠兴说:“订婚又不是登记结婚,在法律上还不是一家人。”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好一阵揉搓,说:“他爹要是真得癌了,那就干脆散伙。”
听爹如此说,韩真真脸都急红了:“好好的,说把人家踹了就把人家踹了,不叫人家笑话啊。”韩忠兴说:“什么踹不踹,婚姻自由,爱情自主。”又把声音压低,气色缓和了缓和:“真真,咱爷俩分析分析。他要是花钱看病,就没钱买楼。就算七拼八凑买了楼房,他爹俩眼一闭去了西方,贷款谁挡?再说,他爹一死就少了一大笔收入,没有大人帮衬着,你们小两口的日子能好过?”韩忠兴滔滔不绝,说得闺女也没心思揉馍馍,也没心思烧火。木头般坐在炕沿上,抬眼望着房梁。爷俩都不再言语,屋子里只有电视机咿咿呀呀响,屋子外只有麻雀们吱吱喳喳唱。
黄昏的乡村,渐趋宁静。夕阳落下,炊烟升起,麻雀们纷纷回到了巢里。整个小村,都笼着一片朦胧的柔和的暮气。砂锅墩在煤炉上,里面黑色的药汤咕嘟咕嘟冒泡,咕嘟咕嘟唱。小土屋里蒸汽迷蒙,散发着草药苦涩而略带甜腥的香。二牤牛搬个小板凳坐在火炉前,静静吸烟,静静看着草药的蒸汽在小屋里弥漫。脸色和眼神,都略略显得茫然。儿子悄悄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听见。
宋玉廷静静站在爹身后,静静望着爹日渐消瘦的背影,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地平静。他说:“爹,熬的什么?”二牤牛回头笑笑:“熬的中药,治肠炎的。”宋玉廷说:“是肠炎吗?”二牤牛心里一咯噔,语气却还是很平静:“就是肠炎,确诊了。”宋玉廷没再说什么,蹲下去,从身后搂着爹呜呜哭了。脸贴着爹不再厚实的脊背,哗哗的泪水打湿了爹的黑棉袄。二牤牛说:“咋了,哭什么?”宋玉廷说:“别瞒着了,不是肠炎是肠癌,我去医院查病历了,真真和他爹也去了。”二牤牛一时语塞,只用满是老茧的手,在儿子脸上轻轻抚摸。好一会才说:“是肠癌又能怎么着,爹不是好好的,能吃能喝。喝几副中药,慢慢就好了。”宋玉廷说:“喝中药不管用,咱去济南,手术化疗,该怎么看怎么看。”二牤牛说:“别花那冤枉钱,不开刀多活几天,开了刀早死几天。”宋玉廷说:“别争了,赶明就去济南。”二牤牛说:“咱家那点钱,是给你买楼娶媳妇的,不能乱花。”宋玉廷说:“看病的事最大。”
爷俩说话时,去后院串门的二牤牛媳妇回来了。搂着男人的脖子说:“你怎这么傻,都把病耽搁啦。要是你走了,俺一个人怎么过。”抡起巴掌,在男人肩膀拍打着。二牤牛忍了多日的泪水,还是扑簌簌滚落,哽哽地说:“先别管我,先给咱孩子买楼娶媳妇。孩子成不了家,我死都闭不上眼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了泪疙瘩。
没有月亮,星光黯淡。春天的风从来不知疲倦,瑟瑟地吹着天井里的老枣树、老柿树,吹着半遮半掩的花布窗帘。在这暗夜的春天,麦苗在星光下拔节,麻雀在屋檐下孵卵。老宋家那低低的啜泣声,除了春风,没有谁能听见。
第二天,宋玉廷黑蒙蒙就爬了起来,胡乱洗把脸,把本田车挪到天井中。他娘也朦胧着眼出了堂屋,眼皮浮肿发红,说:“咋没看见你爹,大早晨的跑哪儿去了。”娘俩找遍院子里不见,找遍村子里不见,就一直找到麦田间。田野寂寂,没有人声,也没有鸟语。尚未及膝的麦叶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二牤牛就站在麦地里,弯腰拔那些杂生的播娘蒿。叶片上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袖口,打湿了他的裤脚。
宋玉廷说:“走吧爹,咱去济南。”二牤牛直起腰道:“不去了。开肠破肚的,好好一个人也得给折腾死。”他媳妇说:“人家大医院有名医,有高招,切一块去就能好。”二牤牛说:“都是糊弄人的,糊弄钱的。咱庄户人攒点钱不容易,不能白白给医院送去,那医院里黑着哩。”任凭娘俩如何说劝,就是不肯去济南。宋玉廷就有些急眼,背起爹出了麦田。刚拐上小路,二牤牛却一个鲤鱼打挺挣脱开,啪地一声摔下来。嘴啃在地上,鼻孔里鲜血流淌。他媳妇就拿手给他抹,边抹边说:“你得好好活着,咱孩子还没结婚呢,咱还没抱孙子呢。”二牤牛说:“就怕我把钱糟践光,命保不住,孩子也娶不上媳妇买不起房。”宋玉廷说:“那就不娶媳妇不买房。”二牤牛说:“别胡说,别折腾你爹了。”一家人就在清晨的田间小路上蹲着,茫然地看着近处的村庄,看着远处的朝阳。一任春风拂荡,红红的阳光笼在身上。
八
一连好几天,宋玉廷都没心思去上班,整日闷在新宅子上那间小东屋里。烟抽了一颗又一颗,抽了一盒又一盒,弄得屋里乌烟瘴气的。饭量也减了,本来能吃三四个大馍馍,现在吃一个就不吃了。蓬乱着头发,也没心思梳洗,也没心思打理。二牤牛说:“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一天挣一百多,不上班怎么行呢。”宋玉廷望着爹日渐黑瘦的脸,默默点头,说:“赶明就去上班。”
次日阴云低低,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宋玉廷一大早就披上雨衣,骑电瓶车出去了。
他上班的化工厂,离村子也就十几里地,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出了寂静的村子,拐上寂静的乡间小路。出了乡间小路,大路上车就多起来,人就多起来。刺耳的汽笛,车辆呼啸着划破空气。轮胎卷起柏油路面的积水,凉凉地甩在宋玉廷脸上。大路的对面就是化工厂,冒着黑烟的高高的烟囱,冒着白烟的高高的吸收塔。酸气和氨气的味道随风扑过来,呛得宋玉廷有点咳嗽。
刚到厂门口,手机叮铃铃响了。售楼处那边打电话来,一个女人说:“明天就十五号,钱怎么还没交?好几家想买那个单元,就排在后面。”说话嗓音挺尖,甚至显得有点不耐烦。宋玉廷也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电话挂断,再也没心思上班,拐个弯去了马颊河畔。春雨中的马颊河,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笼着。满涨的河水微微泛着波浪,缓缓向东北流淌。水边是青青的麦田,田边是高高的堤岸。河堤上柳树婆娑,初生的青杨树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嫩嫩的淡红色。宋玉廷把电瓶车,支在窄窄的老旧的水泥桥头,掏出手机拨了韩真真的号码。
等了一会,不见女孩出现在桥头;再等一会,还不见女孩出现在桥头。宋玉廷就打电话,打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打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宋玉廷心里就有些发毛,就有一种不好的预兆。刚要骑电瓶车去农村里寻找,就看见女孩从河堤上走下来。穿着白色雨靴,撑着一把粉色的小伞。宋玉廷说:“还以为你不理我了,跟我散伙了。”韩真真撅起小嘴,白楞男人一眼:“净瞎说,好几天了都不打个电话,都不理人家。”宋玉廷说:“这几天事多,家里都乱套了。”就把爹不肯去济南的事,对韩真真说了。说着说着,眼圈就红红的,泪疙瘩在眼皮里含着。韩真真把小伞遮在男人头上,用柔软的小手在男人脸上擦着。宋玉廷问:“你什么思想,还是要买楼房?”韩真真说:“给叔看病要紧,楼不楼的以后再说。”宋玉廷就把韩真真紧紧抱住,脸埋在女人丰满的胸脯上,呼吸着年轻女人特有的芳香。韩真真说:“有人过来了。”把男人推开,扶着桥栏,静静望着荡漾的水面。宋玉廷又问:“你爹什么思想,还是要买楼房?”韩真真默默点头,抬眼望着远方,望着河流拐弯的地方。宋玉廷说:“那我就去求他,给他跪下。”韩真真说:“我也帮你说说话。”
两个年轻人,淋着细细的春雨走进韩屯,走到韩真真家门。屋檐上雨珠吧嗒吧嗒滴落,院子里的石榴树枝条披垂,静静立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湿漉漉的水泥台阶。屋子里,韩忠兴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望着屋外的雨丝,略有所思的模样。宋玉廷一进屋就扑通跪下,说:“能不能先不买楼,先看病?”韩忠兴并未显得吃惊,慢慢掐灭香烟说:“治不治病,是你们的事;买不买楼,是我们的事。给你爹治病,我不能说不行;不给真真买楼,那可不行。城里没楼,以后孩子读书就不方便,孩子看病就不方便。人家会笑话咱没能耐没钱。”宋玉廷跪着说:“你放心叔,楼我早晚会给真真买的。”韩忠兴说:“早晚,早晚是什么概念?你爹大干了几十年,不也才攒了小半个楼钱。”宋玉廷依然跪着说:“婚姻不能包办,不能因为一块水泥疙瘩,就把我和真真拆散。”韩真真也跪下说:“爹,买不买楼,我都是宋玉廷的人。”
看见闺女跪下,韩忠兴就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徘徊。徘徊一会儿说:“不管了,不管了。你娘要是活着,我管这些烂事干什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你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你愿意跟谁跑就跟谁跑。等你结婚了,过上穷日子了,你就知道有没有楼,到底重要不重要;住在乡下和住在城里,到底哪个好哪个不好。”又对宋玉廷说:“孩子,你也不用跪着,你也不要怪我。社会就这么个社会,世道就这么个世道。”一句话狠狠地扔下,就在也不说什么了。屋中寂静,静得满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九
早晨,二牤牛也没吃馍馍,只喝了半碗小米饭。他媳妇递过来一个扒了皮的熟鸡蛋,说:“趁热吃了,鸡蛋养人。”二牤牛就接过鸡蛋慢慢吃着,眼睛盯着媳妇暗黄的、长了褶子的脸。他媳妇说:“看什么看,看了二十多年。”二牤牛咧嘴笑笑。吃完鸡蛋,披上雨衣要出去。他媳妇说:“去哪里,到处滑滑溜溜的泥?”二牤牛依然走出屋门去,说:“春雨贵如油,我到雨里走走。”也许是地面湿滑,走路都有点歪歪斜斜的,摇摇晃晃的。起初几天,喝了中药肚子倒舒服了许多,饭量也长了。不过现在肚子又疼起来,顿顿吃不饱,肚皮却越鼓越高。走出大门,二牤牛回头望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土坯平房。雨中的老房子静静站着,墙皮上抹的白灰,已有些斑驳。屋檐上的槐木椽子,也有些腐沤了。老枣树的枝杈,斜斜地遮在屋顶上,将要发芽尚未发芽。烟囱里的炊烟已经散去,隐约残留着柴火的气息。
二牤牛慢慢走到宋昌平的小药铺,说:“平哥,吃了吗?”宋昌平笑呵呵说:“吃了,喝了一碗鸡蛋花,吃了一个大馍馍。”问道:“那方子管事么?”二牤牛说:“吃了,挺管事的。”笑着,看那木格子上的中药盒、西药盒,看那长条桌上的血压表和温度表。看一会,说几句闲话就出去了。淅淅沥沥的雨中,身子佝偻着,脚步蹒跚着,好像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宋昌平看着二牤牛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二牤牛出了村口,走上高高的河堤。这是他驶着毛驴车,走过多少次的河堤;这他骑着电瓶车,走过多少次的河堤。春雨濛濛里,杨树吐叶,柳丝翠绿。河坡上的荠菜和蒲公英,已经钻出地皮,叶片上垂着晶莹剔透的雨滴。二牤牛在河堤上徘徊一会儿,朝着那座老水泥桥走去。这解放后修建的老桥,已经很是残破,不怎么走车了。小的时候,二牤牛喜欢在老桥附近洗澡。光着腚站在高高的栏杆上,鲤鱼一般扑棱跃下,在水面激起一大片浪花。许多光腚小孩也都站在栏杆上,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跳下,在水面激起一朵一朵浪花。那夏日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那跳水的愉快感觉也已许久没有体验。
刚要走下河堤,向老桥那边去,二牤牛远远望见桥头上,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手扶栏杆,撑一把粉红小伞。看那辆电瓶车,看那熟悉的背影,二牤牛知到那是儿子宋玉廷。于是他就停下来,蹲在一棵老柳树后面,静静望着儿子的背影,静静想象儿子和未来儿媳交谈的情景。直到儿子推着电瓶车,和儿媳慢慢走在雨中,慢慢走向那不远处的小村庄。
之后,二牤牛就独自来到老桥上。扶着桥栏,望着宽广的、幽深的、缓缓流淌的河;望着落雨的、清澈的、粼粼变换的波。他想爬上高高的栏杆,可羸弱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他脱下雨衣搭在栏杆上,把老式的平板手机放进雨衣里。合上眼睛,张开双臂,枯瘦的脸颊上沾满春天的雨。尽管此时手机响起,可二牤牛并未去接。轻轻一跃,他已变成了一条鱼,在马颊河清澈的水流里,失去了思想,失去了记忆,只剩下轻松的、安静的肉体。春雨淅淅沥沥,大河潺潺流去。河岸的村庄和麦地,在这缠绵的雨中,仍固执地保存着它们的生机和物欲。
刘长龙给二牤牛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于是骑着一辆带棚子的电瓶车,拉着虎子和豹子来到二牤牛家。雨一直在下,沙啦啦、沙啦啦。几汪浅浅的水,积在天井里的低洼处,屋檐上落下有些浑浊的水珠。刚钻出电瓶车,刘长龙就“牤牛、牤牛”地喊,手中拎着一箱牛奶、一箱坠面。二牤牛媳妇赶紧迎出来,将三人让进堂屋,拿出香烟,沏上茶水,说:“下着雨怎么来了,道上怪难走的。”刘长龙说:“我来看看二兄弟,今天下雨,装卸队也没活。”又说:“打了好几个电话也不接,牤牛去哪儿了?”二牤牛媳妇说:“撂下饭碗就出去了,老呆在屋里也烦,出去转转。”刘长龙说:“就是,该转转就转转,该吃饭就吃饭。”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说:“这是队里的哥们攒的,也不多,总共五千。”二牤牛媳妇眼眶就湿了,说:“不用了,大伙挣点钱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刘长龙说:“放好了,也不多。大家伙都想着牤牛呢。”二牤牛媳妇的泪就流出来了,说:“你们坐着喝茶,我出去找找他。”就披上雨衣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胡同里、大街上都积了些浑浊的水,踩上去泥泞打滑。村子里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来到麦地里。麦地里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来到大河堤。河堤上找不到二牤牛,他媳妇就有些焦急,顺着河边一路寻觅。这麦地、这水边、这河堤,都是自己的男人喜欢的土地。好几回黄昏吃饭,找不到男人的踪影,二牤牛媳妇就会一路寻到这里。可今天,男人并不在麦地,不在河堤,不在水边。
二牤牛媳妇心里就像这下雨的天,就有些阴暗,有些凌乱。当他寻到破旧的水泥桥,发现自己男人的雨衣搭在栏杆上,雨水落在上面,手机藏在里面。二牤牛媳妇抱起雨衣,向着流逝的河水,向着阴郁的天空哀嚎。那凄厉的声音震荡在天际,随即被湿冷的春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