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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海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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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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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英雄黄人钦的传奇血笺

“慷慨悲歌气压山,新婚燕尔别乡关。可怜竟作河边骨,应向深闺梦里还”,这是云南姚安县著名的赵鹤清写的《吊黄(人钦)烈士》诗中的一首。诗中所写的黄人钦是抗日战争中的英雄烈士,29岁时黄人钦随部队滇军60军出征,在血战台儿庄的战斗中身中数枪,生命就此定格,长眠于他乡。

黄人钦(1909—1938年),字仰予,出生在今天云南姚安县,县城南边栋川镇蜻蛉社区的黄家屯村。其父亲黄瑞图是清代儒学生员,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黄人钦是家中最小的儿子。英雄已逝,但浩气长存,刹那间,尘封已久的无限往事涌上心头……

商幼兰在第六十军1082团的军营里找到上尉连长黄人钦时,黄人钦正“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地躺在伙房的柴火垛上面呼呼大睡。

商幼兰的火“腾”地一下子就起来了,她使劲儿地扭着黄人钦的耳朵,大声地吼道:“黄人钦,你给我起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躲这儿一味逍遥不管天,日高丈五尚闲眠?”

“哎哎哎,干嘛啊?”黄人钦疼得嗷嗷叫,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睛,一看是商幼兰,也跟着大声地吼道:“怎么躲到哪儿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呢!你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放手,快放手,我还得再睡一会儿。”说着,伸胳膊蹬腿地打了一个哈欠,“啊——困死了!”

“怎么把你困成这个样子啊?少跟我装。”商幼兰脸都气红了。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好,不睡了。”

“呸呸呸,叫你满嘴放炮!”商幼兰闻听,不仅拧着黄人钦耳朵的那只手没有松开,还暗暗地加了把劲儿。黄人钦疼的脸都变形了。“在你眼里,什么才是火急火燎的事?”“我要你娶我。你说,这算不算火急火燎的事?”

黄人钦用力掰开商幼兰的手,“扑哧”笑了,油腔滑调地说:“这算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哪天娶不行,又不是明天就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了。”

“你……你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说着,又要上来扭黄人钦的耳朵。

黄人钦躲过商幼兰的手,反诘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情吗?你说,明天会山呼海啸天崩地裂吗?”

商幼兰见黄人钦“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由得怒火中烧。她的脸白得不成样子,紧闭的双眼已满含泪水,瑟瑟抖动的长睫毛像在水里浸泡了一样,紧紧要着的嘴唇也已渗出一缕血痕。

“你告诉我,一年之前,甚至可以说就在一月之前,是哪个浑小子天天跟在我身后,死乞白赖地追我、求我,让我嫁给他,跟我说什么‘沧海桑田不移情,海枯石烂不变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也是傻,被这个浑小子说动了心,脑子一昏,答应了他。哪知这浑小子反倒不急了,给我玩起了失踪,让我天涯海角钻窟窿打洞地找。你个混小子,说:为什么要躲着我?”

黄人钦醉死不认那壶酒钱,“我什么时候躲着你了?没有啊。”

商幼兰可怜兮兮地问道:“那为什么我几次三番到部队找你,你都避而不见?”

“分明是你没找到我,怎能说是我避而不见呢?”

“我给你留言让你来找我,你为何不来?”

“怎么没来,我这不是正想着睡醒就找你去呢,结果你先来了。”

“黄人钦,你怎么就不能说句真话的呢,说,你到底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我瞒你什么了?我有什么好瞒你的?”

商幼兰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转,她蹲下身,伏在灶台上,两手捂着耳朵,双肩一抖一抖的痛哭个不停。

黄人钦爬起身,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商幼兰身后急得团团转。他想去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最终,停住脚步,下定决心似地,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娘找一位算命先生测了我们俩的生辰八字,说咱俩五行不合,相冲相克。我想……咱们还是分手吧,趁着都还年轻——”

商幼兰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喊道:“黄人钦,不会编瞎话就别编,你以为这套骗人的鬼话我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黄人钦也显得有些粗暴和急躁,“事实就是这样,反正。”

商幼兰扭过头,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

“黄人钦,你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黄人钦咬紧牙关,“我瞒你什么了?我有什么值得瞒你的?”

商幼兰咬紧嘴唇,飞快地看了黄人钦一眼,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马路上,大到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小到蹒跚学步的黄口小儿,哪个不知,第六十军就要奔赴抗日前线了,你以为我会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吗?欺凌一个民族,势必会唤醒一个民族,这是所有侵略者不能不遭遇的历史铁律。中华民族酷爱和平,但绝不会默默忍受外来的压迫和欺凌。危亡之际,必然要勇敢地竖起自己的脊梁,爆发出一种以民族精神空前觉醒、爱国激情空前高涨、民族凝聚力空前增强为突出特征的抗日民族精神,发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一场争取民族解放的神圣战争,它是中国历史上惊天动地的伟业!是军人就要冲锋陷阵,是男人就要赴汤蹈火。这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我会不懂得吗?我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吗?我会拖你的后腿吗?你说,你为什么单单要瞒着我呢?”

商幼兰越说越激动,终于“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这一股不可名状的苦味。豆大的泪珠如流水一般在她的眼角滑过。

商幼兰失声痛哭了很久很久。

黄人钦就像根木头一样站在窗前,他看了眼投在院墙上的那抹残阳,像叹息一样,说:“你让我说什么呢?其实,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也明白,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就拿举世震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来说吧,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就被许多人称为‘生命的绞肉机’,其残酷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四年战争中,有九百万名士兵死亡。更悲剧的是,还有700万名无辜平民也死于其中。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避免流血。领土问题没有谈判,只有战争。”

商幼兰似乎平静了些,“这些道理,老师在课堂上都给我们讲过:要建立一个国家,仅靠梦想是远远不够的,最终还是要诉诸血和铁。”

黄人钦赶紧顺水推舟:“所以,我不能践行我的诺言跟你成亲了,这也是我躲着你,避而不见你的最根本的原因。”

商幼兰反唇相讥:“战争和你娶我联系的上吗?”

“怎么没有联系?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

话没说完,就被商幼兰给拦腰截住了,“你必须活着回来!”

“这话,你说了不算。枪炮不长眼睛,死亡随时降临。所以,这婚说啥不能结。万一我回不来了,你也好找一门好人家。”

“你说的不对!”商幼兰一扭身,伸出手捂住了黄人钦的嘴,“成了亲,你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你就不会死。这个新娘,我一定要做。谁也别想拦着我!”

黄人钦静静地看着院子里开得正艳的九月菊,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犯得着吗?”

商幼兰笑了。但是,这笑容转瞬即逝。

她紧紧地搂着黄人钦,搂了很久,很久,说:“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

黄人钦也反过来紧紧地紧紧地搂着商幼兰,缠绵,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告别军营,商幼兰一刻也不敢耽搁,仿佛脚底生风似的,大步流星疾走如飞地就往家赶。进了家院,连门都忘了敲,直接破门而入。

父亲商文炳正聚精会神地躺在卧榻上“咕噜噜咕噜噜”地抽水烟,商幼兰猛不丁地闯了进来,将正处半梦半醒之间的他吓了一跳。

“干嘛啊你,疯疯癫癫的,不会喊一声啊?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没有个女儿家家的样子呢?”商文炳呵斥道。

商幼兰一屁股崴在爹爹对面的“龙纹宝座”上,心里焦急得如一团火在燃烧。

“什么女儿家家的样子?我什么样子都不要。”商幼兰满脸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就连胳膊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只要结婚!”

商文炳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你、你、你……要跟哪个结婚?”

“黄人钦。木行街的黄人钦。”

商文炳(原姚安县仁和乡清河商家村,离黄家屯很近,长期在昆明做事,置有房产)用纤细苍白的手掌捧着水烟筒,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说:“一个木艺人家的小子,有何德何能,竟让我的千金下嫁与他?”

“你知道什么?他可不是木艺人。他是军人,六十军的知道吗?他马上就要开赴抗日前线了。”商幼兰的眉毛往上挑着,嘴角也配合地微微翘起,连深深的酒窝里都盛满了骄傲。

要说黄人钦,商文炳肯定不知道。但要说起六十军,别说商文炳了,就连那些个孤陋寡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看家婆子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南京国防会议上,省政府主席龙云主动请缨抗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当场授予“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六十军”番号。龙云回滇后,即刻着手组建一支出征抗战部队,出滇卫国抗战。

每次说起,商文炳无不对龙云竖指称赞。但这事一下子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身上了,商文炳不由得大出意外。商文炳惊讶的像头顶上炸了个响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他……”商文炳的嘴张得有箱子口那么大,接连不断地咽了好几口唾沫,似乎嗓子有点发干。“他是六十军的?”

“六十军1082团上尉连长。”

“马上就要兵出昆明?”

“无国何以成家,无家亦无以成国。男儿生于当世,理当为国而劳。生必死,荣必枯,命由天定,道由己出。无强者之心如何走强者之道,无担当之勇如何逞男儿之强?”

“婚姻不是儿戏,你不要意气用事。”

“我没有晕头转向。别说他还是一位青年才俊,即便他从前一无是处,仅仅凭他国难当头之时慨然担当,就值得我深爱不已。‘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一个人是否爱国,不在和平时期对内喊过多少口号,表达过怎样的观点。而在于非常时期,做出过怎样的抉择。”

“你知道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流血和牺牲。”

“那你还要嫁给他?”

“我为何不嫁给他?”

“万一……”商文炳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商幼兰觉得父亲像极了历经风霜后洞若观火的猥琐大叔,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怒目而视:“你是不是想说,万一……他要死在战场上了呢?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万一他不幸献身了,我、我为他独守终身。我不怕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商幼兰的心疼得像刀绞一样,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下面颊。她一口气说完,拂袖而去。临出门时,又止住脚,手扶门框,说:“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我主意已定。”

“……”

商文炳的脑袋往下耷拉着,双手自然地往下垂着,双脚微微地曲着。原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失去了光彩,而且湿润润的,像是在他的眼里刚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似的。整张脸如被废弃的白纸一样,灰灰的,褶褶的,怎么熨都不会平整了。

这一夜,商文炳胡思乱想,一会儿梦见黄人钦浑身是血的尸体被人抬了来,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一会儿又梦见黄人钦胸戴红花跨在马上凯旋归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好不容易迷迷瞪瞪地醒来时,太阳已经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当顶了。

商文炳懒洋洋地爬起身,有气无力地走到镜子前,他想看一看自己的落魄相。他惊异地发现,他的两鬓似乎凸起了几条银白色的发丝。

他清楚地知道,愁苦暂时是摆脱不了,遂再把深邃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谁知,还没看到窗外,佣人吴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老爷——老爷老爷不好了——”

商文炳本就心情不佳,闻听此言,禁不住火冒三丈,“老爷怎么不好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隔壁的老爷吗?”

吴妈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儿说连了,忙改口道:“对不起、对不起老爷,我是说小姐绝食了,不好了。”

商文炳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追究了,“你说什么?小姐怎么了?”

“小姐从昨儿晚上起就粒米未进,原以为小姐累了,就没有在意。早上,请小姐起床吃饭,小姐依旧不愿进食。你看,这都大中午了,还是不吃不喝。这样下去,会把小姐的身子骨饿坏的。太太请你过去看看。”

“心病还需心药治。我去看看能管个锤子用!”

商文炳垂头丧气地跟在吴妈屁股后面来到商幼兰的房间,夫人正抓耳挠腮地在女儿床前急得团团转。看见商文炳走进来,如同来了救星似的,两只眼一眨不眨,满怀期待地瞪着他。

商文炳还没进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虎着脸嚷嚷道:“行了姑奶奶,你就别再跟着添乱了好吧。兵荒马乱的,这人心已经被折腾的够零七八碎的了。”

商幼兰置之不理。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着?”商文炳走到床前,歪着身子,说。

商幼兰还是钳口不言。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不说话,我立马离开。”商文炳给女儿来了个最后通牒,“说吧,你到底想怎么着?”

“我要跟黄人钦结婚!”商幼兰终于开口了。

“家人有阻拦于你吗?”

“有!”

“谁?”

“你!”

“我反对了吗?”

“你……”商幼兰语塞了,“你没同意。”

“我怎么没同意?”

商幼兰眨巴眨巴眼:“你说……万一……”

“我说万一不对吗?难道你没有想到过这个万一吗?如果没想过,你会十万火急迫不及待地要举行婚礼吗?”

“黄人钦为了保家卫国命都不足惜了,我还怕做个寡妇吗!”

“说得好!是我商文炳的女儿。你看,做女儿的都想到了,做爹的为什么就不能想一下呢?”

商幼兰喜出望外,“这么说,你同意?”

商文炳被逼所迫,咬着牙,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反对过。”

商文炳没有说实话,商文炳其实是在来女儿闺房的路上才想通的。

俗话说:知女莫若父。女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认准了的道,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而且,商文炳也不是老朽,保家卫国的道理他是朗若列眉的。“少年有志则国强,少年无志则国衰”、“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国难当头,好男儿理当为国为民挺身而出!在这救亡图存的非常时期,满街都是,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男女老少齐动员,万众一心,抗战到底。而自己家,女儿用自己的幸福向抗日战争致敬,做父亲的,不仅不予以支持,反而拖女儿的后腿,如此没有担当,何存于世?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哪怕这个做父亲的内心里,有着无尽的不舍和隐忧。

所以,女儿刚一提起,商文炳马上就来了个顺水推舟。

太太刚想阻止,商文炳大手一挥:“都不要啰嗦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才有了三天后的这场婚礼。

1937年10月2日。

昆明木行街。

木行街,南起三义铺,向北转东至福源巷,全长205米,宽5米。原是旧城东南城外盘龙江边的一片荒地,清末逐渐形成街道,居民多聚与此,经营木材及木制品。1919年,新开小南门后,渐成木材市场,故名木行街。

古色古香的黄家老宅内,一场别开生面略显悲壮色彩的婚礼正在举行。

新郎是上尉连长黄人钦,新娘就是邻村陶朱之富商文炳之女、昆明女子中学学生商幼兰。

黄家大院的中间儿,用树枝搭起一座青棚,棚内棚外披红挂彩,正中摆放着彝家喜神牌位。彝家歌手不断地演唱着富有民族情调的“青棚调”。

“青棚调”,又称关龙调,因在用松枝搭的青棚内演唱而得名。

男:进入堂屋要拜堂。

女:拜堂先要拜哪个?

男:先拜天地与灶君。

女:灶君拜了拜什么?

男:灶君拜了拜家堂。

女:拜了家堂拜什么?

男:拜了家堂拜祖宗。

女:祖宗拜了拜什么?

男:拜了祖宗拜母舅。

女:拜了母舅拜什么?

男:拜了母舅拜父族。

女:拜好亲戚怎样做?

男:拜好亲戚倒宝瓶。

女:宝瓶先生怎样说?

男:倒与男,男会理财置田庄,

倒与女,女会治家保安康。

女:从此今日拜堂后,

今后日子怎么样?

男:从此今日拜堂后,

夫妻和睦偕百老。

女:拜堂以后做什么?

男:青棚里面跳芦笙。

女:谁人参加跳芦笙?

男:青棚底下无大小,

老老少少可参加……

与“青棚调”的喜庆气氛迥然不同,黄人钦、商幼兰的婚礼却充满了豪壮、悲怆的气氛——

一身节日盛装的司仪侃然正色,新郎新娘也是浩气凛然。

“一拜天地,苍天助我阳刚气——”

黄人钦、商幼兰面对苍天拜手稽首。

“二拜高堂,跪别父母赶豺狼——”

黄人钦、商幼兰顿首再拜。

这时,黄人钦看见父亲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来,而母亲则早已经暗自垂泪了。

“夫妻对拜,妻子送郎上战场——”

商幼兰伏在地上,双肩颤抖着,怎么也站不起身,待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搀扶起来时,商幼兰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可能是怕自己喊出声来,商幼兰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嘴唇。

黄母见状,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将商幼兰揽在怀里,边擦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边道:“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吧。”

商幼兰盯着黄人钦,一直到把胸中的那口气全部呼出来,才缓缓说道:“黄人钦,你给我记住,从今儿起,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了,你是有家室有妻子的人了。你要答应我,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回来!我等你,等你,我要给你生一院子的孩子……”

商幼兰泣不成声地说着,初始,大家还都在努力地克制着。院子里,只有极低极低的啜泣声,不一会儿便哭声一片,连商幼兰的说话声都淹没了……

傍晚,母亲将儿子叫到床前,“孩儿——”做母亲有满腹的话儿想对儿子说,可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仅叫了一声“孩儿”,就泣不成声了。

“娘,有什么话儿,你就直说吧。”黄人钦理解母亲的心。

母亲点点头,“宁以义死,不苟幸生的道理,娘还是知晓的。儿杀敌卫国,娘绝不不阻拦。只是……苦了幼兰这姑娘了。”

黄人钦咬着牙,“娘放心,幼兰能掂量得出轻重。”

“娘的意思是,你新婚燕尔,如果请假,长官会批准的。”

“娘,这个假,我不能请。”

“娘不是让你请长假,是让你晚些个日子,过了婚期再去不迟。”

“娘,这假我不能请。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我是军人,必须紧跟部队。一旦战争打响,少一个人,战友们就多一分危险。”

“娘,别拦着人钦了,人钦说得对。”商幼兰一步跨进门来,“国兴则家昌,国破则家亡。难得人钦身上有这一份民族气节与家国精神,这一份不屈之志,我们应该支持他,鼓励他。”商幼兰久久地凝望着刚刚“喜披彩凤双飞翼,乐偕并蒂连理枝”,却马上又要“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的新婚丈夫:“人钦,你报效祖国的心情,我懂。你上前线打鬼子,我支持。只是,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商幼兰的心里像熬过一副中药,翻滚这一股不可名状的苦味。她的手颤抖着,掏出一块儿手帕放到黄人钦手中:“这是我亲手给你绣制的手帕,上面绣着你最喜欢的梅花,你带上吧,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你放心,我等着你。生,我是你的人;死,我是你的鬼!”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黄人钦接过手帕,紧紧地攥在手里。此刻,他已经忘却了母亲还在眼前,右手一拉,直接把商幼兰拉在怀中。

商幼兰被这突然袭来的动作,惊讶得忍不住轻哼一声。

黄人钦泪流满面,呢喃道:“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不,我不要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商幼兰一把推开黄人钦,歇斯底里地吼着:“我要你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听见了吗?是战——士——还——家!”

“好,好,战士还家,战士还家!”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成阳。”

多日后,六十军挥师北上。

黄人钦随军出滇抗战。

黄人钦白天翻山越岭,夜间笔写家书,反复重申其誓灭倭奴,为国雪耻之志——

在曲靖,黄人钦写到:“际此国家危亡之秋,正当男儿奋身报国之时。想父母教育子女,欲望效忠国家也。”

于贵阳,致其妻函:“兵凶占危,古有明训,但决不能减灭我杀敌壮志,国为国家亡了,我们的生命财产,一切的一切即随之灭亡了。苟活做亡国奴,有何意思?自昨天得知上海失利噩耗,心中更感无限悲愤。‘男儿有志出山关,不灭倭寇誓不还。’此即我的决心。”

到上饶,黄人钦又云:“此次本军出征抗日,受命之时,吾即下最大决心,誓为国家全领土,为民族争生存。此志不遂,决不生还。铁血救国,此其时也!”

至信阳致其族兄函:“我们军人,只晓得和倭奴拼命,才是我们中国的出路。我们应拿我们的热血去保卫国家领土;拿我们的头颅去换取民族的生存。处在这最后关头,想到前线同胞,在冰天雪地中的浴血苦战,流离失所的难民,敌人铁蹄下被蹂躏着的亡国同胞,有人心者,恨不得即刻奔赴前线和鬼子见个高下,铲除这新仇旧恨。”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铮铮铁言,耿耿丹心,令人感泣!

六十军驻信阳时,一天,黄人钦正在带兵训练,突然,团部通讯员风风火火赶到,说团长要他火速到团部去。

黄人钦立马就往团部赶。

一进门,团长就拍着他的肩膀,满意地看着他,说:“小伙子,干得不错啊!”

黄人钦规规矩矩道:“谢团长夸赞,还需继续努力。”

“放松,放松。”团长笑了,将他按到椅子上,“小伙子,今天把你叫来,是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为培养指挥人才,部队拟派你到重庆去受训,以资升造。”

黄人钦腾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道:“团长,眼下祖国狼烟四起,战火遍地。此时此刻,人钦实在无心静坐课堂安然受训。大丈夫即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辞!请团长另选干才前往深造,让我报效祖国之志得以实现!”

“对你来说,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还要不要慎重考虑考虑。”

“谢团长,不用了。人钦战意已决,绝不改变。”

“好!不愧为庙堂伟器,玉柱擎天!”

4月23日,部队在凤凰桥、五窑路与敌军相遇。日军的炮弹如暴雨一般,向凤凰桥一带阵地覆盖而来,顿时,阵地成了一片火海。日军在十多辆坦克的掩护下开始轮番进攻,黄人钦率领战士们用集束手榴弹炸毁敌人坦克,轻重机枪密集开火射向敌人。

面对源源不断拥向阵地前的日军,黄人钦身先士卒,和战士们奋勇冲杀,与敌肉搏。敌人轮番进攻,阵地多次得而复失,黄人钦在枪林弹雨中,几番夺回阵地。不幸在冲锋时身中数弹,壮烈牺牲,为神圣的抗日战争献出了他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时年29岁。

倒地以后的黄人钦一直用手在抓胸前使劲儿地胡抓乱抓。战友们猜想,一定是那些深深地嵌在肉里弹片把他涨疼了,他想把它们给抓出来。

这是黄人钦咽气前,队友们看到的最后一幕。

——战斗打响前,士兵们疲惫不堪地躺在阵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胡吹海嗙。黄人钦也在其中。他手里拿着临行前商幼兰送给他的那块手帕,一会儿放鼻尖闻闻,一会儿放嘴边亲亲。

一名战士见状,打趣道:“连长,又想嫂子了?天天想,天天想,又想不到,不痛苦吗?”

“痛苦?”黄人钦笑了,说:“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痛苦其实和幸福一样,也存在着一种快感,也会让人上瘾的。就比方说思念吧,它就是一种幸福的忧伤,是一种甜蜜的惆怅,是一种温馨的痛苦。说的复杂点,思念是对昨日悠长的沉湎和对未来美好的向往。”

“不懂,太复杂。”战士摇摇头,突然口无遮拦地问道:“那入洞房呢,痛苦不痛苦?”

“对,连长,跟我们好好说说。”战士们一听这话,赶紧地凑过来。

黄人钦咂咂嘴,说:“这个……真没法说。等到你们结婚,洞房花烛夜自己去体会吧。”

“那不行!连长,你不能这么保守。跟俺说说吧。”战士们七嘴八舌道。

“真想听?”

“真想听!”

“好,那就说——”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日军的重炮又轰过来了。滇军倒下去一大片。

战斗又打响了!

战斗又结束了!

战斗结束后,战友们整理黄人钦遗物时,在他的贴身衣袋里发现了那块儿绣着梅花的手帕。洁白的手帕已经被鲜血浸透。手帕里面是一页被染红了的信纸。这是黄人钦写给新婚妻子却还未来得及寄出的遗书。

幼兰爱妻;倭寇深入国土,民族危在旦夕。身为军人,义当报国,万一不幸,希汝另嫁,切勿自误……

信只写到这里便中断了。原因是就在他写信的这个夜晚,向前神速推进的日本人攻占了他们的阵地。他牺牲了。

“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鸂鶒还相趁。昨夜雨霏霏,临明寒一阵。偏忆戍楼人,久绝边庭信。”可怜商幼兰与君一别,从此便把心拴在了黄人钦的身上。她获悉黄人钦平安的消息的唯一渠道,就是黄人钦的书笺。几日不见传书,就会寝食难安,心里慌慌的,乱乱的,胡思乱想。这天,商幼兰刚刚读完唐末五代时司徒毛文锡的《醉花间·休相问》,邮差送来了黄人钦所在的部队寄回的他的血衣和遗书。商幼兰朝相盼,夕相盼,相盼能相见。哪曾想,盼来的却是一纸噩耗……

亲人们用战场带回的一套血衣在其祖坟地里,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以示悼念,由他妹黄静媛、侄儿雷秀钟撰文,立于1938年。

国民政府为褒奖黄人钦忠勇,追授其少校之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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