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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海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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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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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

出大厅的时候,她戴上了墨镜。这下有安全感了。她想,隔着深色镜片,没有人能透过她红肿的眼睛,看到她内心的崩溃。

那是她早些年出外游玩时买的一副墨镜,有多早,她已经记不清了,就像记不清最后一次出门旅游是哪一年。墨镜被遗忘在衣柜角落里,出家门之前才被她找出来。

她平时从不戴墨镜。眼睛适应不了幽暗的光线,她不得不弓腰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包里那个咖啡红的小本本,压得她的肩膀生疼。用生命中最好的二十五年换来了什么?除了孩子长大离家读书外,就是把曾经面若桃花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枯枝败柳样的弃妇。这他妈的真够讽刺!她恨恨地想。

哈哈哈……耳边传来一阵笑声,那么开心,有一种放肆的快感。她抬头看,是丈夫。不,是前夫。刚才他从工作人员手里结过离婚证转头就走,甚至没看她一眼。此时他站在车前,正准备上车,就看到了戴着墨镜,弓着腰磕磕绊绊走来的她。

一股怒火轰地一下在她的胸腔里炸裂开来。我可笑吗!如果我此时像小丑一样可笑,还不是拜他所赐!那一刻她真想冲上去,撕烂那张露着雪白牙齿的嘴。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继续往家走。长时间的失眠焦虑已经让她精疲力尽了,但是想起他刚才的样子,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冒。好在有墨镜遮挡着,没人能看到她的悲伤。

她忽然想上卫生间,刚好路边就有。她推开蹲坑间的门,这是一个稍显狭窄的空间。就在她转身关门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震动而且刺耳。

难道这里也有人笑话我!她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门背后的挂钩钩住了肩上的包,她用力一挣,没想到脚下一滑,身体就往前倾,就在她手忙脚乱想抓住一点什么稳住身体时,啪地一声,墨镜掉在蹲坑边,摔坏了。

笑声消失了,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她熟悉,以前他下班回家就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她这才明白是隔壁间的人在玩手机。

她责怪自己竟然变得这样敏感脆弱,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

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每次吵完架他摔门而去后,她总是对着镜子细心地把脸上的泪痕洗干净,把头发梳整齐,才笑容灿烂地出门。她用口罩遮住腮上他留下的红手印,夏天穿长袖衣,盖住他在她手臂上留下的淤青印迹。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狼狈和凌乱,她要让别人觉得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现在她才发觉,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真实的生活,她一直在戴着墨镜生活。而此时,墨镜坏了!

她在蹲坑上呆了好一会儿,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没有墨镜,怎么走出卫生间?

她想起他夜不归宿后没对她做任何解释,坦然地享受她做的一桌子饭菜,想起她伤心哭泣时,他在隔壁房间和女同事煲电话粥,想起刚才他接过离婚证,看都不看她一眼扭头就走……曾经至亲至爱的人,都早就不在乎她了。

那么谁还会在乎她呢!她突然明白,即使别人窥探到她的生活,他们的说三道四,并不会让她的生活变好或者更坏。而她却像一个蹩脚的演员,还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表演一种假象。

她把摔坏的墨镜扔进垃圾桶。

走出卫生间时,明亮的阳光打在眼皮上,她不得不眯起了通红肿胀的眼睛。有路人看向她。她想,随他看吧,让他看出我刚才哭红过眼睛,那又怎么样呢!

天蓝和海蓝

兰姨的丈夫去世后,兰姨担心影响女儿的学习,一直没有再婚。

女儿欣欣大学毕业在省城上班,公司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湖,欣欣特别喜欢那蓝莹莹的湖水,她把自己养的那只黑色泰迪取名为海蓝。

欣欣被公司派到外地扩展业务时,把海蓝留给了兰姨。

一个初秋的傍晚,兰姨牵着海蓝出门遛弯。出小区往右拐就是一片田野。突然,海蓝停下脚步,在路边的树下闻了闻,撒腿就往前跑。

转过一片玉米地,兰姨看到一只灰色泰迪正在草坪上撒欢。海蓝跑过去,闻了闻它的肛门,灰色泰迪转过身,欢快地叫了两声,像是和海蓝打招呼,海蓝就和它玩耍起来,再没有想走的意思。

灰色泰迪的主人是一位看面相六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看看兰姨说,这是你的狗啊,和我的天蓝挺合得来,这不,成伙伴了。

兰姨听到“天蓝”这个名字,愣了一下。问,你的狗叫天蓝?男人说:是呀。前些年我儿子的大学同学来我家玩,一时兴起买了这只小母犬,同学走时把小狗留给了我,他说我们这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就给这只小狗取名叫天蓝。

兰姨说,我这只叫海蓝,我女儿给取的名字,是一只公犬。男人说,海蓝,这名字好!

转天傍晚,兰姨和海蓝到了那片草坪,没有看到男人和天蓝。海蓝抬头四处张望,又竖起耳朵听,急得像一个找不到伙伴的孩子。海蓝忽然撒腿就往回跑,兰姨紧跟着追过去,转过玉米地,她看到不远处,那个男人也正朝这边过来,跑在前头的是天蓝。

男人脸色晦暗,说支气管炎发作了,到医院吊完针水回家做晚饭,吃完饭就到现在了。兰姨轻声问,你家里没人?男人说,老伴走了,儿子在外地工作。兰姨心里沉了一下。

天蓝和海蓝成了好朋友,每天夕阳余晖下的草地上,两只小狗嬉戏追逐,就像两个玩嗨了的孩子。兰姨和男人就在旁边聊天。男人说天蓝可懂事呢!我生病时,它就不吵不闹陪着我。兰姨说,海蓝听我说的话,比我女儿还多。男人说是呀,我儿子给我打电话,我多说几句他还嫌我唠叨。从闲聊中兰姨知道男人姓张,住在县城东边。老张也了解了兰姨的情况,二人加了联系方式。

欣欣结婚第二年生孩子时,兰姨把海蓝寄养在宠物店,千里迢迢去照顾欣欣。后来女婿请了保姆,说人家受过培训,懂科学育儿,兰姨就回家了。

天气渐凉,老张的气管炎发作时,兰姨就绕道老张家,带上天蓝一起出去遛,完后再把天蓝送回去。两只小狗每次见面都非常开心,玩起来不淘气不撒野,让人挺省心。

一天晚上,海蓝发烧了,兰姨慌了,这深更半夜的,怎么办?兰姨试着拨了老张的电话。老张听了兰姨的描述,立刻打电话给开宠物医院的侄女。

老张的侄女小陈睡眼惺忪地给海蓝做静脉补液。老张也带着天蓝赶过来,天蓝看到正在输液的海蓝就窜过去,嘴里急切地叫着,直起身体用前爪扒拉海蓝。老张把他抱过来,安慰他道:海蓝生病了,你别急,过两天就好了。天蓝好像听懂了老张的话,它乖乖地趴在老张怀里,眼巴巴地瞅着有气无力的海蓝。老张抱着天蓝陪了兰姨一宿。

后来小陈对兰姨说,我舅挺可怜的,我舅妈去世后,他怕我表弟受委屈没有再婚,现在我表弟到外地工作去了,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老张的情况,小陈不说兰姨也知道。她不好接小陈的话,只好跟着叹气。小陈又说:姨,你和我舅挺合适的,你俩在一起吧,互相有个陪伴。回头我就和他说。兰姨微红了脸轻声说,慢慢再看吧。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老张的支气管炎好长时间没发作了,脸色也红润起来。老张来看兰姨,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海蓝和天蓝在他们脚边玩耍嬉戏。老张笑着说终于过上儿女绕膝的日子啦!兰姨想,以后的日子,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光景吧!

兰姨接到欣欣的电话,欣欣说保姆走了,让兰姨去帮她带孩子。兰姨一下慌了神。

兰姨给老张打电话,老张在电话那头愣了半晌,才蔫蔫地说:这样啊!兰姨迟疑地说:欣欣也难,我……沉默了一阵,老张说:把海蓝留给我吧。

兰姨带海蓝到老张家。兰姨看到老张窝在沙发里,满头白发像霜打的枯草。兰姨对海蓝说,和天蓝在一起,要乖,啊!海蓝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兰姨,呜呜地哼了两声。兰姨低头对老张说,只能这样了。老张耷拉着眼皮,说,那就这样吧。

合影之后

当她看到照片上那个女人时,全身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震得一颗心轰地一颤。

她的单位和友好单位邀请了邻县一个单位,去她所在县的一个古镇搞联谊活动,计划到了目的地后,先开一个简短的会议,会后全员合影,然后去爬山。

合影时,友好单位的两个女人楚和婷,热情地让她站在她俩中间,合影结束后,兄弟单位的人说第一次来要再逛一逛,他们在古镇打卡拍照,品尝小吃。她和单位的同事就站在古镇广场上,闲聊着等候他们。队伍重新集合起来准备爬山时,没有见到楚和婷,她心里犯嘀咕,这俩人哪去了呢?

照片中那个圆脸粗腰身的妇人,竟然是她!

合影是单位领导第二天发在工作群里的。她认真数了一下照片上的人,本县的一共23个。邻县的不必管,他们互相不认识。

接连几天,她都在琢磨:除了她还有22个人,按每人发一条朋友圈计算,看到那张合影的人会呈22的几倍数增长。别人会怎么说呢:呀!这就是xx啊,这么丑!怎么胖成这样!是不会搞身材管理吧!说明她生活不自律啊!

她失眠了。辗转反侧的深夜,她再一次打开手机看那张合影。照片中的楚和婷格外引人注目,楚脸庞瘦削,清晰的下颌线勾勒出清秀的脸部轮廓,真是楚楚动人呀!婷呢,身形消瘦,一条雪白的连衣裙衬着她纤细的腰肢,亭亭玉立。有对比就有伤害,一身黑衣裙的她,就像两只白天鹅中间杵着的一个癞蛤蟆。

她暗暗下决心:减肥,改变形象!

原来她每天晚饭后出门遛一圈,也就六七千步,现在她给自己定了目标:早晨上班前走一万步,晚饭后两万步。一段时间后体重倒是减了一些,但是晚上双腿酸胀疼痛,丈夫给她搽药,搓揉,经常折腾到很晚才能睡。

她丢掉了颜色暗沉的衣服,开始关注购物网站上色彩明亮的服装,周末躺在沙发里,随着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网上支付的滴滴声不绝于耳。而她丈夫独自在做家务。

每天她都有一些待取或者待退货的快递。网购的衣服,颜色清淡些吧,穿着像装嫩,浓艳一些的又显脸色晦暗,穿宽松款的看上去提不起精神,修身的呢又勒得慌,总是不满意!她买了退,退了又买,丈夫在她支使下不得不代劳跑腿。沙发上,床上都是她网购的服装,买来后没试穿的,试穿后不喜欢没来得及退货的,一堆堆一摞摞。那些纸质的,塑料的,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包装袋到处都是,家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丈夫不止一次抱怨说家里都快变成垃圾站了。

终于有一天丈夫爆发了,说本来简单平静的生活被她弄得一团糟,他忍受不了了,他太累了。离婚吧。丈夫说,这些日子我就不回家了,你也尽快考虑一下。

时间飞逝。她的一个膝关节疼痛,开始她没在意,过了两天疼得更厉害了,几乎站不住,更不用说走路了。咨询当医生的表妹,表妹说是她走路过量导致膝关节磨损。

拄拐杖的她在医院碰到变胖了一些的楚。楚说她前些年为了减肥节食,饱一顿饥一顿的闹起了胃病,住院快一个月了,现在病情有很大好转。说到婷,楚说她节食没伤到胃,营养不良伤了肝,一直在服药,前些日子去省城住院了。

说起那天合影后她俩没参加爬山。楚说她胃病犯了,疼痛难忍,只好请假回家。娜呢,在广场上站了一会儿体力不支差点晕过去,也只能请假了。楚说我们那时好羡慕你呀!你有一副强壮的身体!

她一下愣住了,原来她所嫌弃的,正是别人渴望得到的。

表姐的麻花辫

七十一岁的表姐去世了。按老辈人的说法,女怕一四七,七十一岁是女人的一个坎,表姐没能过这个坎。

表姐出殡那天,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能去送她最后一程。表姐走得很安详,那条编得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就放在她的胸前。这是表姐的女儿黛丽告诉我的。

我表姐叫杨雪儿,是我舅的女儿。杨雪儿出生在冬天。我们这里冬天也很少下雪。据我舅说,我舅妈生下杨雪儿那天,阴沉了两天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我舅看着漫天飘飘悠悠的雪花说,这是个好兆头,就叫她雪儿吧。杨雪儿一路从小学到中学,再到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县医院当护士,成了村里第一个靠读书吃上国家粮的人。

杨雪儿读初中时看到一幅画,画上的女子梳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仰头向远方凝神遥望。杨雪儿觉得这个梳麻花辫的女人太好看了。具体好看在哪里,她说不清楚。杨雪儿的羊角辫从此变成了麻花辫。

在县医院门诊部上班的杨雪儿,脚蹬白色网鞋,白大褂衬托出她窈窕的腰身,一根乌黑的麻花辫搭在腰间,柔美而生动。容貌较好的杨雪儿成了很多用现在的说法叫官二代的追求对象,而她最终嫁给了李正刚。

李正刚的爹当时是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李正刚是家里的独子,初中毕业就被他爹安排在县纺织厂当门卫,成了厂里的正式职工。

杨雪儿和李正刚谈恋爱,我舅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觉得李正刚配不上杨雪儿,要不是他爹,他哪能吃上国家粮。但我舅很快就改变了态度,因为在李正刚的央求下,他爹帮杨雪儿的弟弟小树,一个让我舅和老师都头疼的问题少年,弄进了邻县一所升学率比较高的中学读书。可小树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取,更不用说中专了。当然那是后话。

杨雪儿和李正刚结婚后很快有了孩子,生活一下变得忙碌起来。李正刚打小懒散惯了,婆婆又体弱多病帮不上忙,家里有小树,我舅妈也来不了,所以带孩子的差事就落在杨雪儿一个人身上。杨雪儿要干工作还要带孩子,天天家里和单位两头跑。但无论怎样忙,杨雪儿依然留着那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忙里偷闲照镜子时,看到镜子里乌黑的麻花辫,杨雪儿就相信一切会慢慢变好。

多年后,杨雪儿听到“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这句话时才豁然开朗,原来一直以来,画上那个梳麻花辫的女人就是她想要成为的样子。

留麻花辫确实挺麻烦的,洗头梳头都要花不少时间,带孩子时还经常被孩子抓挠得满头乱发,李正刚说剪短了吧,都当妈了还臭美啥!那是杨雪儿第一次和李正刚吵架。

杨雪儿的公公犯事丢了公职后,李正刚也下岗了。没了工作的李正刚天天酗酒,不久就因为喝醉后飙摩托丢了性命。公公婆婆受不了老来失子的打击,很快也去世了。

杨雪儿当初和李正刚谈恋爱时,也考虑到他有个当副县长的爹,结婚后能靠上一点半点,没成想到头来不但没靠上,还落得个孤儿寡母。杨雪儿一咬牙,把麻花辫往头上一盘,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那些年杨雪儿肩上的担子不轻,根本没时间考虑再婚的问题。她除了照管女儿黛丽的生活和学习,还要操心娘家的事。小树把人打进医院了,杨雪儿要帮着凑医疗费。小树偷东西进拘留所了,杨雪儿要请人帮忙疏通关系。小树离家出走了,杨雪儿要帮着寻找。好不容易熬到黛丽上了大学,小树折腾了几年也结婚正经过日子了,杨雪儿才松了口气,放下头上盘着的辫子。

再次梳麻花辫时,杨雪儿发现头发少了,枯黄了,再不是当年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了。

黛丽大学毕业考进县法院工作那年,杨雪儿退休了,在帮女儿带孩子的那些年,她脑后那根麻花辫,总是梳得滑溜溜的。

原来单位里的老姐妹们一个个都剪了短发,说老了,又不嫁人啦,还管什么发型呀,短发好打理,怎么省事怎么来吧。杨雪儿抿嘴笑,依然留她的麻花辫。有人打趣说,给你介绍老头你又不干,还留个长辫子美给谁看呢!杨雪儿说,不给谁看,给自己看。

杨雪儿的病检查出来就已经是肝癌晚期了。我去医院看她,她很平静,一边梳麻花辫一边说,父母已经给送上山了,黛丽的丈夫对黛丽很好,他们的孩子也读中学了,她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和牵挂了。

表姐走了,在她的一生中,从没有过像画上的女人那样优雅漂亮的时刻,但是那根麻花辫,让她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一直握着一个美丽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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