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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海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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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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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路里的山河记忆 ——西祥公路姚安段踏访记

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些事与人值得我们缅怀与铭记。当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各种活动席卷于华夏大地时,我捡拾起角落里那些落满了灰尘的书籍,于文字的碎片之间,寻找西祥公路的身影,试图打捞起遗落在历史烟尘深处的鲜活往昔。

一幅《川滇西路路线略图》铺展在眼前的书案上,史迪威将军深谙交通对于抗战大局的关键意义,他的钢笔在地图上划出的红线,从西昌蜿蜒至姚安,行至姚安后,它便分作两路:一路经马游坪,越过麂子,抵达祥云的下庄,与滇缅公路欣然交汇;另一路则途经太平,直通镇南,同样与滇缅公路完美汇合。这,便是西祥公路。人们常将滇缅公路和西祥公路统称为“史迪威公路”。不过,在文字记载中,滇缅公路被视为“正线”,而西祥公路则被称作“北延线”。

在那国家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为了运送抗战物资,云南几十万劳工背着竹筐、扛着铁锹,日夜不息地奋战在茫茫群山之中,顽强地啃噬着坚硬的岩层。在这浩浩荡荡的修路大军里,既有饱经风霜、面容憔悴的老人,也有尚在咿呀学语、稚气未脱的孩童,还有那些质朴坚毅的各民族妇女……他们用脚掌丈量每一道断崖,用脊梁顶住滚落的巨石。期间,有人永远留在了爆破腾起的烟尘里,有人不幸被澜沧江、金沙江的激流卷走。然而,却始终有新的火把从山脚涌上来,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铺就了滇缅、川滇西路两条抗战运输生命线,让抗战所需物资能够从印度出发,进入中国境内后一路向东直达昆明,向北延伸至成都、重庆等地。

今天,人们或许对滇缅公路更为熟知。然而,在西祥公路横贯县境的姚安这片土地上,我们无法忘记文献里的这些数字:6个月、8000名民工、96公里,以及112万、32万、18万……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姚安的女子用头绳顶着80公斤岩石的背影,是孩童握着铁锤在石头上敲打的声响,是饿极了的民工舀着河水咽下炒面的喉结滚动……透过这些数字,我们仿佛依然能够清晰地听到当年筑路时那震耳欲聋的炸石声、铿锵有力的开路声、锤子敲击石头发出的叮当声,以及劳工们搬运石头时沉重的喘息声……

民国《姚安县志》记载:“川滇西路姚安段,由大姚新民乡交界地之马庄房入境,经江尾村、黑坝、海闸口、三官庙、马油坪、麻姑地、稗子沟、岔河、石门至祥云交界地之先锋营出境。”从1940年十一月到1941年的五月,短短半年时间里,112万个工日的辛勤劳作确保了公路按期通车。在此期间,有23名民工为了这条公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一年后,又动用了32万工将这条用血汗筑就的公路毁坏;再后来,还投入了18万个工对部分路段进行了拓宽修复。

“姚邑原非战斗场,绸缪未雨细筹量”。西祥公路从1940年11月开始修筑,到今年整85年。1940年的中国,山河破碎。1940年的姚安,全县人民众志成城。当时的姚安,仅仅是一个拥有约10万人口的小县而已。青壮年们纷纷奔赴战场,其中800名烈士血洒疆场。留在家乡的老弱妇孺们,手持洋镐、铁锹、大锤等简陋工具,毅然投身到各项建设之中,不仅修筑了滇缅公路姚安段、西祥公路姚安段、滇缅铁路姚安段,还参与了镇盐公路、祥云飞机场等项目的建设。正如由人龙先生所发的感慨:“姚安百姓无他术,一片披坚执锐忱。”在那如长蛇般逶迤盘旋的山道上,密密麻麻的筑路工人挥汗如雨,奋力挖山抬土。饿了,他们就舀一勺河水,和着自带的炒面充饥;累了,便站在河边浇一捧冷水洗洗脸……在这艰苦的过程中,有的工人在开山炸石时不幸被炸死炸伤,有的在陡峭的山崖边搬运石块时不慎坠入深渊,还有的因恶劣的环境而患病身亡……

我踩着八十余年的落叶,去寻西祥公路被时光掩埋的身躯。城镇周边的路段已经面目全非,沿途的城镇、村庄早已旧貌换了新颜。只有在群山之中,才能看清它南来北往的样子。我们从马游出发,向导是一位在此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彝族汉子。他告诉我们,自己平日里往返家与工作单位所走的便是西祥公路,一路上听过许多老人们讲述的关于这条路的故事。

秋阳如碎金般洒在滇中的群山上,秋风将云絮撕成经幡,挂在云南松与麻栎交错的枝桠间。晨雾在草叶上结晶成薄薄霜花,经霜的槭树在林海中展示着鲜艳夺目的红,烧穿了时空的绸布。我们驱车往葡萄村,出村不久,向导忽然指着左侧山壁:“看,那就是当年的路。”我们抬头仰望:一条线在密林中蜿蜒起伏,时隐时现。由于西祥公路的路基在1942年时就已被部分破坏,如今已无法驱车通行,我们只得选择了一条与之同向的新路,以便去寻找那些被时光遗忘了的石头路面。

一路上,拓宽的弯道将过往的记忆挤压成了直角形状,后视镜里不断跌落着八十年前的钢钎印痕。新路的柏油路面在阳光下泛着鲸背的幽光,像一条黑蟒横卧在历史的脊梁之上。穿过稗子田村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当年西祥公路的原貌——碎石路面。它从群山深处蜿蜒而出,路面上落满岁月的砂土,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当年的走向。路面很窄,路旁岩壁上,锄头与铁锹开挖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霜风中仿佛还回荡着铁锤击打岩石的阵阵声响。我不禁想象着那些运送物资的卡车在当时是如何艰难地蛇行前进,车灯扫过深邃的山谷,惊起夜枭扑棱棱地飞向黑夜的高空。

这是沿线群众一锄一锄挖出来、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抗战公路啊!脚下的每一粒石子都承载着那段血与火的历史故事。我的思绪飘回到八十年前,仿佛看到了那些筑路者们的身影:他们身着褴褛衣衫,手持简陋工具,在陡峭的悬崖边小心翼翼地开凿炮眼,在湍急的河流上架设坚固的桥梁。没有现代化机械的辅助,他们仅凭双手和汗水,硬生生地将天堑变为通途。时隔80多年,当年修路的民工早已逝去,我们无法再找到亲历者。但从路边经过80年风雨洗礼后仍然棱角分明的碎石上,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筑路者滴落的汗水,看到他们眼里的希望。

如今,我们就踏在他们一锤一锤敲出的碎石上前行。深秋的冷风卷起书页里的麦浪,蚕豆花在微风中重复着当年的梦呓,野花覆在坍塌的护坡上绽放成一道美丽的风景,野葡萄的藤蔓缠绕着松树的枝干奋力向上攀援。或许,在1941年的5月,当第一辆运输车缓缓碾过这碎石路面时,路旁的马樱花正簌簌飘落,那些装着青霉素、轮胎、军械等援华物资的汽车就在花瓣与扬尘中穿梭往来。我弯腰捡起路边裹着苔藓的石头,触摸那些棱角分明的石子——它们被铁锤劈开时的裂痕,还保持着1941年春天的尖锐。

前方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我们的车只好在这里掉头。向导告诉我们,还有一个道班仍在南面的山脊守望着。于是,我们回身向祥云方向驶去,继续寻访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车轮下的水泥路面悄无声息地延伸着,似乎对水泥下曾经有过的喘息与血迹感到惶恐不安。我们在葡萄村的肖井找到了废弃的养护道班遗址:一面黄土夯筑的残墙挡住了半阙山影,在松林的拱卫下孤零零地立于水泥路旁。墙皮早已剥落殆尽,房间的轮廓也已模糊不清。地上的小草微微泛黄,伸手拨开草叶,整齐排列的铅灰色石块刺痛了我的眼睛:不知这是哪个孩子与母亲一起敲碎的石子,八十五年的地衣也未能磨平他掌心的温度!或许,这里曾经为设计和施工的技术人员遮挡过风雨侵袭,也为往来的货车司机提供过一碗清凉的水……回首望去,我们来时的地方,新浇注的混凝土已经吞噬了原始的路基,路边草叶上凝结的白霜,恰似筑路民工喘息时呼出的热雾,穿越了八十四个深秋之后,终于在这一刻悄然着陆。

道班南面的山上保留着这里最后的一段弹石路面,虽然已经毁损严重无法通车,但八十载风雨未能磨圆的碎石依然保持着从铁锤下迸裂时的锐利锋芒。雨水冲刷出的沟壑里,碎石像散落的牙齿,路边的地衣却倔强地织成绿色的网,护住当年民工们用体温焐热的路基。向导说,1942年滇西告急时,又是曾经修路的人,亲手每隔两公里挖断公路。修是为了生,毁也是为了生。我依稀看到:县长段裔贤签署的征工令还贴在洋派镇残破的砖墙上,纸页边缘蜷曲如民工磨破的裤脚;第一办事处的黄云带人丈量路线时,麻绳在悬崖勒出血槽;第二办事处的陈光洲在验收碎石时,滴下的汗水浸显了衣袍;路旁的老皂角树下,那些扛着铁钎的脚夫在树皮上蹭掉手心的血泡……

向导介绍说这座山名为“公山”,公路穿过此山后将在麂子渡过一泡江直抵祥云与滇缅公路汇合。1940年的滇中群山,在美国作家布拉德利的书页里,有如潮水蔓延整座山谷的杜鹃花、桃花开、山楂、梅花、紫罗兰、白屈菜花以及连绵的马鞭草、红色的繁笺花和颉草花、成片的千里光、恣肆生长的勿忘我……然而此刻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路边野地里密密麻麻的火棘,在这深秋的风里高举着一串串红红的果子,宛如当年修路民工在夜色里举着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山林。恍惚间,那些扛着铁锤的身影从光影中走来,与我们的脚步重叠在残路上。这条路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通道,而是一道跨越时空的血脉,让每个踏足此地的人,都能听见山河深处的回响——那是中华民族在至暗时刻,用坚韧与勇气奏响的生命之歌。

我们继续前往麂子村探寻公路渡江的地方。麂子村的岔河,八十年前的之字弯从山顶蜿蜒而下,扎进了一泡江的江水里,过江之后,又仰着头曲折向上,盘旋着扬长而去。江边,渡江桥残余的桥墩,仍伏卧在乱石堆里艰难喘息,铁锈色的苔藓从石头裂隙中探出细长的触须,岁月的痕迹爬满了它苍老的身躯。路面原有的碎石层早已被岁月揉碎,化作山坡上零星的砂砾。岁月峥嵘,日新又新。河谷上空,新修的高速公路如黑缎般掠过山谷,车流裹挟着现世的繁华,越过盘旋在山间的老公路,也越过了八十载光阴,将烽火岁月远远抛在身后。然而,先辈们在血与火中铸就的雄壮史诗,却穿越时空,永续传承!

时光如流水般模糊了历史的足迹,我们所能窥探到的历史终究只是沧海一粟。如今,西祥公路很多路段都已先后被重新修复通车,有的成了县道,有的成了乡道。从姚安太平至攀枝花的这一百多公里路程,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已扩宽建成了联系川滇两省的跨省新公路——南金公路,后再经拓宽,变成了今天的南永公路。八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条路上,很难再找到它作为抗战物资运输大通道时的烽火痕迹。唯有姚安从麂子岔河到马游坪这一段,曾经的碎石路面还这一截那一截地静静躺在崇山峻岭的密林旺草中,展示着这一片河山曾经的另一份峥嵘。

我们的实地寻访在一泡江边结束。那些散落在县志里的铅字,像被露水打湿的萤火,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那些残存的弹石路面,仍在低吟着血火交织的往事。我想起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写的:“中国的秋,是一种深沉的、古老的味道。”此刻西祥公路的秋,何尝不是如此?此刻,我只想在地图上,沿着西祥公路划一条醒目的红线,致敬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铺就山河的无名者!是他们曾经的负重前行,才有了今天的山河无恙,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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