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时期,生活在上世纪70年代的温州。
当初,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只是,一年之中纯粹吃白米饭的日子少得可怜。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少许的大米掺杂在番薯或者是番薯丝里,抑或就是纯粗粮。至于“配”,那就是鱼生、虾虮、菜梗、鱼扣之类的便宜货。油味不足,鲜味更是少有。比如配虾虮,虾虮倒在碗里,再掺入适量水和黄酒,煮饭时放锅里蒸。吃饭时端出来,划划配饭。倘如有肥肉蒸虾虮,那就是顶好了。
其实,那时的农村家庭基本上都这样,少有富裕人家。有一年夏季的一天,我晚饭吃的比较早,就到我的同学那里玩,他一家六口人正好还在吃晚饭。屋前的道坦里,两张长凳一并,就是一张吃饭桌。上面的菜,就是单盘鱼生。若干年之后,我在一个农村表演的节目中,写下了这样的台词:“……想起当初苦/吃不饱/穿不暖/破棉被/蒙滚滚/旧火箱/烘烘暖/人客到/东借粉干西借卵……”
有一段时间,我家都是吃玉米羹,肚子里是一丁点油水也没有。一天傍晚,我和母亲还有姐姐美玲一起干农活回家,正逢隔壁邻居的孩子把饭端到路边吃。我一看他的碗里,那是满满的一碗白米饭,饭上横着半根金黄色的油条。我咽了咽口水,回了家。玉米羹是中午煮的,含晚餐,业已冰冷,菜没有。人累,肚子又饿。于是,母亲就煮了一碗纱面汤,让我们配饭。我低着头,慢慢嚼着变硬的玉米羹。母亲说,吃吧孩子,我们以前都是吃野菜和糠,有时还吃不饱。现在我们家虽然吃的不好,但总能让你们吃饱。
那些年,家里种有早蚕豆儿。粒小,晒干后很硬。没菜的时候,母亲用菜籽油加盐炒早蚕豆儿给我们配饭。我夹来一粒,放嘴里一抿,将油味和咸味抿下来就饭,早蚕豆儿则重新吐出来,放到兜兜里。一餐下来,兜兜里的早蚕豆儿就有几十颗,带学校里当零食。
虽然以前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但是母亲总会想方设法省出一些大米来做酒。一是可以抽出黄酒做调料,二是酒糟烧成白酒,给干农活的喜酒的父亲解解嘴馋。当母亲把刚刚蒸熟的白米饭倒在凉席上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迫不及待拿来碗筷,盛上满满的一碗,然后放入猪油和酱油搅拌。猪油的香味、酱油的咸味,连同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一起滑过咽喉,进入饥饿缺油的胃囊,那种满足感一年之中就这么一回。
农闲之时,父亲喜欢和朋友一起在家里喝酒。喝的就是自家酿的酒,啤酒那是多年以后的事。至于下酒菜,无非就是炒蚕豆之类。父亲说,有酒就好。偶尔也会舍得花几毛钱,去买兰花豆、枇杷梗或者生仁下酒。如果有猪头肉,那就简直像过年过节了。
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父亲把我叫到房间里,从公事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碗,碗里有三粒东西。说是三粒,其实是三条。
“这是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牛肚。”父亲微笑地说。
“哪来的?”
“和朋友吃酒剩下的。”
我拿起一条放进嘴里,那种特别的香味从来还没有闻到过。这东西很有嚼劲,越嚼越香,越嚼越香。说实在的,三粒真的不过瘾。父亲说是“剩下的”,其实就是“省下的”。
四十多年的时光流走了。现在回味起来,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也买过无数次的牛肚,但始终吃不出那一次的味道来。那种“越嚼越香,越嚼越香”的感觉,只有在记忆中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