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乡市的一场新农村发展交流会上,主持人谈及牛的话题时,突然发问:“在场有谁养过牛?请举手。”环顾四周,唯有我缓缓抬起手臂。那一刻,时光的齿轮猛然倒转,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心田,将我带回童年与老黄牛相伴的岁月。
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的冀南农村,在八十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如春风般吹遍乡间。生产队的“家当”被重新分配,牛、马、驴等牲畜,犁、耙、耢、耧等农具,都作价按人口抓阄均分。我家分到了五块好孬搭配的地,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石头牛槽,同时与另外两家共同抓得一头老黄牛。这头牛在生产队里耕耘多年,不再年轻。另外两家都是青壮年男劳力,嫌弃老牛干活迟缓,打算合伙买骡子。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卖掉老牛分钱,要么我家留下并付给他们相应的钱。刚分地到户,家里捉襟见肘,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但十几亩地的耕作,没有耕牛又如何能行?队里的农户早已三三两两组合完毕,父母为此愁眉不展,嘀咕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去其他生产队寻找还未找到伙伴的单户。父亲先后打听第五生产队和第七生产队,幸运的是,第五生产队有一户人家也在寻觅联合对象。父亲欣喜而归,就这样,我们两家一拍即合,共同拥有了这头老黄牛。
记得老黄牛被牵回家那天,父母的脸上洋溢着如过年般的喜悦。它身形高大,一身金灿灿的黄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只犄角向前弯曲,宛如两弯新月,脖颈后的肩胛微微凸起,透着一股威严。而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双眼皮饱满,浓密乌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目光中满是温和,恰似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我和弟弟满心欢喜地凑上前,轻轻抚摸它的牛头和肚皮,它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那模样,仿佛正慈爱地看着我们这两个调皮的毛孩子。那一刻,我便深深喜欢上了这头老黄牛。
此后的日子里,春耕春播、夏收碾场、秋耕秋播,老黄牛成了我们两家不可或缺的“顶梁柱”,是当之无愧的命根子。两家约定,每家轮流喂养半个月,农活用牛提前沟通。遇到耕耙等重活,前一天就会叮嘱喂牛的那家,在草料中多加些玉米。于是,割草、铡草、饮水、清圈,这些喂养老黄牛的活儿,成了家中的头等大事。我和弟弟放学后,总是迫不及待地奔向田野,挥舞着镰刀,为老黄牛割来鲜嫩的青草。等它吃饱喝足,我们又抢着将它牵出牛棚,系在院外的树下。夏日里,牛虻和大黑蚊子成群结队,老黄牛身上沾着的牛粪更是吸引蚊虫。我拿起大扫帚,轻轻为它清扫身上的脏污,老黄牛便会低下头,温顺地配合着,一副悠然享受的模样。牛虻贪婪地围着老黄牛飞舞,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老黄牛也被叮咬得烦躁不安,不停地甩动尾巴驱赶。这时,我和弟弟就成了老黄牛的“小卫士”,紧紧盯着牛虻,等它们一落到牛身上,便蹑手蹑脚地靠近,“啪”的一声拍下去。每拍死一只牛虻,老黄牛都会投来感激的目光,那眼神,温柔得能融化人心。
麦收夏种的“双抢”时节,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老黄牛更是“人歇牛不歇”。它不慌不忙,默默前行,任凭汗水湿透脊背,也从不抱怨一声。两家人心疼老黄牛,整地时舍不得大人站上耙去增加重量,便让十二三岁体重较轻的我站在耙或耢上。我拽着绳子,左右晃动着身子调整重量,耙或耢在老牛的拉动下,一左一右摇晃着,将刚翻开的土地耙得平平整整。那一刻,我仿佛在广袤的土海上尽情冲浪,那种奇妙的感觉,至今难忘。
冬闲时,老黄牛每日吃饱草料后,便会被牵到院外,拴在树下。它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卧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享受着冬日的暖阳。每当老黄牛被合养的那家牵走,家中便好像缺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记得那年冬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清晨,雪停了,太阳露出了笑脸。父亲念叨着已经好几天没见老黄牛了,早饭过后,便踏着厚厚的积雪去看望它。直到中午,父亲才回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原来,父亲到了那家,敲门许久都无人应答。隔着院墙,只见老黄牛在牛棚的石槽前,槽里空空如也,没有一点草料。听到父亲的声音,老黄牛“哞哞”地叫着回应。父亲顿感不妙,下雪天院门反插,人却不应声,肯定出了事!他当机立断,翻墙而入,走到屋门前,透过门缝往里一看,只见那家的老大正虚弱地朝门口爬来。父亲是村医,一眼便看出这是煤气中毒。他急忙踹开门,将一家四口拖到室外通风,又喊来他家老二两口帮忙照顾。多亏发现及时,一家老小才转危为安。谁能想到,对老黄牛的这份牵挂,竟在雪后的这天,救了一家人的性命。那些合养的岁月虽已远去,双方的老人也已离世,但两家人因养牛结下的过命情谊,仍在我们这一代中延续,历久弥新。
后来,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牛棚,看看我心爱的老黄牛。再后来,随着生产生活条件的改善,拖拉机渐渐走进了农村。老黄牛愈发衰老,两家人商量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它卖掉。当我回到家,望着空荡荡的牛棚,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如今,岁月流转,老黄牛早已不在,但它温顺的模样、耕地时坚实有力的步伐,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每当想起,泪水便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