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红枣压枝繁,堆向君家白玉盘。” 秋风刚浸染村头的老槐,檐角的枣枝就坠得沉了,圆的、长的枣子缀在叶间,青的像凝了露,红的像落了霞,半红半绿的则裹着圈胭脂晕,风一吹,就把枣香送得满村都是——又到了打枣的时节。
儿时的村子是泡在枣香里的。村里几乎家家有枣树,我家两个院子更是被枣树枝叶绕着。前院五棵枣树,结的圆枣子脆生生的,摘一颗咬开,汁水能溅到手腕;西院两棵老枣树特别粗大,枝桠伸到房顶上,结的长枣子更甜,晒成干后肉厚核小。那会儿物资紧缺,鲜枣是“活钱”,秋里收了晒干,母亲用布口袋装着去赶集,换回来的钱能给我扯新布做棉袄,也能买家用过冬的物品。
我们这群半大孩子,早把村里的枣树摸得门儿清。枣半青半熟的时候,就揣着布兜四处“扫荡”:找根长棍子,对着低枝轻轻一敲,枣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遇上枝高的,就捡块土疙瘩瞄准了扔,半青的枣子便被砸落下来,还没来得及捡,常有东家大娘或者大爷在院里喊:“小兔崽子,又偷我家枣!” 我们就赶紧拾起枣,揣进兜里撒腿就跑,跑到村头老槐树下分枣吃,你尝我的,我咬你的,比着谁家的更甜,约定下次再去“光顾”。那段时光我们嘴里吃的,衣兜里装的都是枣。
打枣好玩乐在心,正经打枣要等中秋后,枣子全红透了,村里的打枣声就此起彼伏。我家打枣最讲究,父亲先用粗的井绳在枣树下围个大圈,怕圆鼓鼓的枣子滚远;又找块苫布把旁边的粪坑盖严,怕弄脏了鲜枣。准备妥当了,父亲就顺着树干爬上去,两手抓住粗枝用力的摇,树身晃得叶子哗哗响,枣子像红雨似的往下落。我和弟弟早等不及了,尖叫着冲进“雨”里捡枣,枣子砸在头上也不躲,反而抱着头笑,捡满一把就往篮子里塞,篮子很快就堆得冒了尖。晃完了,父亲再用长杆打高处剩下的枣,杆尖一扫,又是一阵“红雨”,树下的笑声比枣子还密。
鲜枣放不住,母亲会把枣摊在屋顶上晒,晒得皮发皱了,收起来装在缸里,冬天蒸枣糕、做枣花馍,咬一口满是甜香。但每年总有一份“特殊食品”——母亲要挑最好的枣做甏枣。甏是老家特有的小口瓮,深褐色的陶釉,口小肚大,能把香味封得严严实实。母亲挑枣时,我们都凑在旁边帮衬,她的眼比筛子还细:要半青半红的,个头得比拇指粗,捏着硬实,表皮不能有一点虫眼、一道裂痕。我们挑出来的枣,她都要再逐个检查,把软的、破的拣出去,说:“这样的做出来会坏和烂,不能长放。”挑好的枣,先用半湿的棉布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屋檐下晾干;瓮也早用开水烫洗过,倒过来控着水,一点潮气都不能留。等枣和瓮都干了,母亲就端出半碗高度白酒——那是父亲过年来亲戚才舍得喝的,平时都锁在柜子里。母亲抓一把枣放进碗里,轻轻拨动,让每个枣都裹上酒液,再小心地放进瓮里,一层一层码满。最后把剩下的白酒全倒进瓮,找张干净的麻叶把瓮口封紧,再盖上木盖,沿着盖边糊一圈湿泥,泥要糊得匀,不能留一丝缝,然后把瓮搬到堂屋的阴凉角,说:“等过年,就有好东西吃了。”
等待的那阵时光,我总忍不住去看那个瓮。有时趁母亲不注意,就蹲在旁边闻,能闻到一丝淡淡的酒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容易盼到除夕,母亲才会把瓮搬出来,小心地敲掉泥封,掀开麻叶——一股酒香混着枣香猛地冲出来,钻进鼻子里,让人忍不住吸溜一下。瓮里的枣子早变了样,青的部分也红透了,像浸了红蜜,红彤彤的特别鲜亮,咬一口,枣肉里全是酒香,甜而不腻,脆而不涩,连核上都裹着肉,真是嘎嘣清脆齿间香,沁人心脾透神爽。
甏枣金贵,母亲每天只分给我们姐弟每人几颗,还要拿几颗放在供盘里,摆在祖宗牌位前。我们哪里忍得住,趁大人们在厨房忙活,就偷偷溜到供桌前,飞快地捏一颗塞进嘴里,嚼得小心翼翼,怕被发现。往往供盘里的枣没等撤下来,就被我们偷吃得精光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父母不在了,老家院子的枣树也没有了。那院里的枣树、那个装甏枣的陶瓮,都成了记忆里的影子。如今在超市看到秋季上市的鲜枣,总忍不住拿起一颗闻闻,却再也闻不到当年的甜香。原来我想念的从来不是枣,是围在枣树下捡枣的时光,是母亲挑枣时认真的模样,是甏枣里裹着的酒香,还有那再也回不去的、浸着枣香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