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心里一个谜团驱使,过沟去了趟邻庄张三家。张三是我的同学加好友,我俩一起长大,一样变老。前些日子听人说他在网上算卦,快手上直播,给人占卜吉凶排忧解难,网名叫“张师解难”,收入很不错。
我俩很熟悉。可他啥时候开始,怎么会去干这个行当,着实让我费解。我想看看连初中都没上的他,是怎样开直播并在网上演太极推八卦的。
午睡起不到两点,四点过后才赶羊,时间充裕。走不多一会,到了我们两个庄子相隔的一条涧沟,过沟走五六百米就是张三家,总共就是三四里的路。
这条沟也是我隔天就会来放羊的地方,不多几只羊,远处不想去。离过沟的小路不远,以前高高大大的两座旧砖窑,也只剩依稀可见烟熏过的两处痕迹,沟里当年挖的防空洞早被垃圾埋没了。过沟的小路,被去冬衰败后还干着的蒿草侵占得很窄,有几处还被垃圾覆盖。
沟这边,是一个大庄子。三月午后的太阳有了些暖意,大路上人多,都很闲散。我发现有好几个年龄比我还小的人,也坐个小马扎在路边陪着老人们闲聊。十年前吧,我们这里开始征地建厂,我们相连的几个庄子基本没了耕地,而家家却陆续有了很大的庄院。学着城市扩张的庄院里,盖满了房子,大多想着再征迁。房子都是分几次盖的,高低方位错置,墙砖大小不一,很是杂乱。家家的大门都修得高大雄伟,小车也能出进。几辈子的庄农人没了地种,显得有点无所适从。
老远见张三家大门紧闭。问路边晒太阳的老人,说得走近去看,人家忙,白天经常不在。有时候人在,但不一定会给你开门。
2
和张三没上学之前我俩就熟。我大和他大经常伙着放两个生产队的羊,有时候晚上回来,两个队成百只羊,有一两只便会走错队伍。圈门口一数,才发现。多一只可以不管,少一只必须找到。去沟那边或者过沟来这边,问羊在不在的活计,铁定是我和张三的事情。
大人们经常夸我俩认羊认得准。张三比我大一岁,我过去找羊他带我到羊圈,我看到就行。而他过来,我带他去羊圈找见经常走错家的那只馋羊,它还得挨一顿打。张三先帮我,让我抓住羊的两只角。他打羊的时候,呲着嘴牙齿咬得很紧。
从两家兄弟姊妹嘴里得知,我和张三都是两家老人最惯的,因为都最小。因为他们嫉妒,我想过。真正知道老人偏心,是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俩都觉得自己是众多弟兄姐妹中最勤快的,因为寻羊的事他们总能找出个理由,最后推到我们身上。两家像专门开过会似的,出口一律都叫我和张三是“懒三!”叫名字不好吗?
如果没有这条沟,我们就是邻居了。有这条沟,有大队的废砖窑和后来的防空洞,还有许多故事。故事大多发生在晚上。张三的二哥就吓过我。他说,咱们涧沟里有青羖羭,你见过没有?还说谁谁就见过,生得如何怎样。张三比我胆大。我问他,他说,哪里有青羖羭,嚼舌根的。如果有,你见了抓住它咱们不是又多一只羊。明知他在胡说,我却更害怕了。
我被他们吓得每次只要晚点过沟,总觉得脊背后面凉飕飕的。本来防空洞距离小路还远,却不由人想那里面肯定有人,连张三也说不上名姓的那一对男女会是谁呢?又回头想青色的羖羭到底是个啥样子?头脑转的很快。路过废砖窑,被埋了一半但还像野兽的大口一样张着,黑洞洞的两个窑门,就更让人害怕了。还没走近它,我已经气短得不行,浑身紧巴巴的。
我大几次给我壮胆,老人家抽着旱烟斜躺在炕上笑眯眯地说,没有没有,啥都没有,你只管走你的路,别回头就是。要是夜里在哪里真觉得害怕,就重重地抹几下头发,再跺跺脚走你的路,别回头就成。
小时候不比现在。那时我见过的羖羭是一色的白。几十年过来,才知道原来这羖羭——我们叫山羊或奶羊,真的是红的黑的都有。
晚上被青羖羭吓怕了,可是一到白天,这条涧沟就成了我俩和其他伙伴们的乐园。那时沟里长流着一股咸水,很清。特别夏天,我们一群没上学的秃脑袋男孩子们,身上一线不挂,会在沟里玩上大半天。张三还敢一个人钻进漆黑阴冷的砖窑藏起来。大家在沟底用红胶泥修水坝造灶台捏牛捏马,马上还骑个小人……如果某天醒的早,缠着跟上大人去放羊,那便能在山里开心的玩上半天。吃不完的丝瓜和驴奶头,能给小伙伴们炫耀上一下午。
我们都是八九岁才上学,小了学校不收。张三自小就鬼点子多还胆大。一天中午,只有我俩在沟里玩,张三突然捣我一下,还使个脸色,说,跟上我。本来都光着屁股,我这才发现张三今天穿着一双很新的鞋,他的样子惹得我想笑,但我不敢。
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个啥,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到沟底的小路边时,才看见住张三庄子那边的一个学生下沟来,我俩堵住了他。张三动手从他烂口袋里掏,果然掏出两把红艳艳的樱桃来。我一见,伸手也掏,但已经不多了。
那个比我俩大但身体瘦弱的学生,明显害怕我俩。他本来口吃,结结巴巴地半天才说出,明天,明天……我给你……们多装些,快……上课了。
我俩忙着分樱桃,张三还不忘咋呼他,明天我们还是这时节等着,大结杏也行,你不拿就打你!我知道张三是馋人家那咬一口就满嘴生津的大结杏了。其实我也很想吃。第二天去没去堵那学生,我忘了。大结杏是没吃上,这样光腚的不怕穿衣服的打劫,也就这一次。
很快,我们上学了。两家的大人也都陆续不养羊了。应该是四年级,张三还帮我打过马二强。中午马二强的妈妈找到学校,下午第一节课,王老师瓦着脸把我俩赶出教室门,还不忘每人屁股上踢一脚。我俩一直被罚站到全校的学生开始排队放学。又很快,我俩都辍学了。张三上学早我一年,被王老师把名字叫成老留级的他,罢学却比我早好几年。
十八九岁时,我们疏远了。
3
都成家后,张三先做贩铁生意,后又收垃圾,再后来往兰州贩鸡。我一上建筑就是十几年。见面也有,就是互相很少打交道。
张三贩铁期间是发了财的。我见过他老婆扔掉的菜叶,我认为还能吃,扔在院子被踩进泥里的一只高跟鞋,看起来还好好的。某年上,听说张三收了铁路上的铁,被拘留了。隐约还听人说过,说他不学好,赌博。
知道他在兰州收垃圾很多年,还在附近干过,是他告诉我的。忘了是哪一年春尾上,大概在我稍得喘息,正改行干我心爱的乡村兽医期间吧。一次他来找我闲聊。
这天天气很好,早上老婆就去地里了。九十点钟,我正关上大门在院子角落铺一块门板,再抻条被单躺在上面赤条条地晒太阳——这是我每年难得享受几次的大好时光。刚躺下,突然大门被擂得山响。我不愿起来便大声问是谁。知道是张三后我只穿上裤头先去开门。
门开处,他眼神怪怪地上下左右瞅我,紧张地问我在干啥?更是偏头看我身后。
他搅了我的美事我心下生气,心想,真是高人看头低人看球,他误会我大白天在干坏事。我带他到门板跟前,给他解释太阳浴有多么舒服多么惬意,他脸上却一直写着个怀疑。我穿上衣服收拾了门板进屋,给他倒水。互相问讯一阵后,他说,南祥……他总是这样叫我,总是中间省掉一个字还把祥字拉长。我那都不是人干的,又脏又丢人不说,下贱还赚不到钱。南祥…你比我好,你爱看书的学这个手艺最好了,清闲,还被人抬成。他哪里知道我每天十块钱收入的心焦。
话匣子一打开,张三话很多。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曾经几次价巴结过村上的张主任,心想着和别人样年底也能有两袋面啥的。可几年下来,人家只给过他两盒避孕套。他说话就是这样,幽默搞笑,还表现出经多见广。
这两年,他回来在附近乡村收垃圾,经常和老人们打交道。一次,高庄上吴家老太太卖了好些垃圾后不放心人,非要他在她家老庄院子里拿根棍子算账给她看。他被老太太逼着,从厅房台阶下开始,一直算到了大门外面,可就是给人家算不明白。这场演算穷尽了他平生所学。说当时算得他脸红心跳,心里直骂不死的个老怂,连他自己都算糊涂了。最后,在老太太的骂声中他好不容易逃掉。多少天后,他眼里还会出现吴家老太的小脚,却穿一双尕黑皮鞋的憎恶样子。
他说,那一场演算下来,直算得他心里一个劲地后悔在学校不听王老师那么好的话。应该是把小数点撇在了门槛里边,而在走远后才记起来。我问他贩铁那么好的生意,后来拉倒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情愿说。
他说还是在兰州收垃圾好,在高档小区,他从一个酒盒子的锦布下面发现过两千元现金。他的话我不信。还说就是日子多了想老婆娃娃,带上她们吧又带不住。现在娃娃们又要上学。今年,说不上该去哪里干个啥了。
到这里,我俩只好轮换着叹一会气。他今天找我,是和我交流干啥才好挣钱的信息和经验来了。
临走,他认真地告诫我,南祥,百家门上的饭好吃也不好吃,不管干啥行道,当官的和富汉家门上,你要多长个心眼,他们的心和咱不一样。他这话我认同,并在心里感谢他的关心。
4
进入九十年代,北方农村人的生活,才算真正有了大的改善。那时候,地方上有很多人往兰州背着贩鸡。张三自然地加入了贩鸡大军。
他贩鸡期间我去过他家,是他捎话叫我去的。到他家才知道,原来他某天杀鸡从某只公鸡肚子里取出一个怪东西,硬硬的红红的不知道是啥。他认为干兽医的我懂,意思是叫我认认。我一见就是个肾脏结石,说没用处。他却还不放心,想让我拿上,说有机会跟我的老师们打听打听。他把这个东西当成牛黄狗宝类的值钱东西了。说他还没让别人看过。
这是个中午刚过的时间,张三全家人正在忙活,烧水,宰鸡,拨毛,开剥。就连还没上学的二女儿也帮着烧水。他的大女儿干脆还敢杀鸡。鸡的两只脚绑着,她把翅膀拿到一起压地上用脚踏住,然后拿小刀在鸡的头顶划开一道口子,再拔根翅膀上的长毛,用硬硬的鸡翎插入鸡头搅动,不一会,鸡不动了。我是第一次见鸡还能这么杀。她两只小手灵活熟练,整个过程连眼也不眨一下。我心下一个劲地惊奇她的手法和胆量。看着他们忙,才没说出来。
张三老婆更是显得泼辣能干,看得出来她也不愿让女儿干这个。她要过女儿拿的小刀,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几只鸡不到五分钟就全部杀完。也不管扔过一边的有两只还在扑腾。
张三让老婆回屋去给我们拿烟,见老婆正忙着又让女儿去拿。我装着烟,帮张三嘴里塞一根点上。张三老婆两只血手只在围裙上正反两擦,回身拿起大些的刀子,过来蹲下又开始帮张三开剥已经烫好拨了毛的鸡。
鸡贩子们很辛苦,张三他们天没亮就骑车去远山的四集八乡收鸡。兰州人就爱吃个乡下人放养的土鸡,所以销量很大,他们的收入也不错。大家中午赶回家收拾,收拾完天快黑了。天黑后他们便背起沉重的一蛇皮袋鸡肉赶去附近的火车站,扒货车上兰州。只能扒车,一来血水横流的鸡肉客车上人家不要,二来省出的人货票价又是一份收入。
张三略停手里的活,抬脸看了下我说,四队下庄里你二姨的侄子,他到兰州把鸡肉卖后舍不得吃饭,就喝口牛肉面馆里人家吃剩下的汤,填填肚子。我二姨夫的兄弟很早去世,他的侄子我熟悉,叫刘仁,还小我几岁,弟兄姐妹好几个。张三的话我不能去问刘仁,我信。
收拾好本来天就黑了,赶天亮要到兰州,那时的老货车走走停停很费时间。各车站又有联防队,不让扒车,必须是晚上赶路。又是晚上又每人身背一百多斤的重东西偷乘火车,必然危险。那几年只我们附近就有好几个出了事故,大多是年轻人,竟然有一个瞌睡重的半夜从火车上掉下来,幸好只摔断了腿。
一般情况下,天亮后正好到兰州。大家便抖擞精神,下车,躲联防队,出站,上街找买家饭馆。
兰州车站大得对于急着出去的我们来说,就跟迷宫一样。刚开始几个人下车后,根本不知道乘的车停在了几道,就得左右钻车,探路,再钻车。冯老三在去年秋里的一天,我看着他已经出了最后一道轨,却怎么被联防队的给抓住了,打了个皮开肉绽不说,一袋子鸡肉也给没收了。张三说到这里,平时爱开个玩笑还会胡编排的他,拧着眉毛嘴角微微抽搐,表情古怪。
这天,我在张三家待的时间有点长。
忘了有几年时间,贩鸡的人慢慢都拉倒了。兰州市人说我们乡下的鸡肉越来越不香,都不要了。后来,我曾趁着行医走动的方便,有意识地跟多人了解过这个事情。张三二哥笑着说,特别冬天,兰州人煮鸡肉,煮着煮着发现锅里的水满了。还真的是,大家给宰后的鸡肉里面注水太多,并且有的人真坏,为了方便甚至注的水是烫鸡毛用过的脏水。
不知道张三又干啥去了。
5
后来听人说。有亲戚介绍张三去了县城的屠宰厂,没早没晚的,几天才回趟家。后来在一个庄里人的喜宴上,我踫到他。那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都喝高了。在外面做生意的马大高门大嗓地调侃张三,听说你在屠宰厂混得好,很是风流快活,给大家说说?
县城的屠宰厂,在当时所谓的红灯区,曾听闻过许多那里各种人的笑话。关于张三,我却啥也不知道。张三喝得脸红脖子长,卷着舌头开始说。X他妈我还不知道,从没有害怕过,只一次就把我的病给治了。嗨!每次发工资我们都去,不知道哪次惹上的,反正发现时疼得不行。特别走路被裤子磨得针刺样疼,那个疼!我跟人打听了一下,差点把我吓死。我给厂里撒个谎请假回家,得赶紧治。这一病回家来也有个麻烦,就是给老婆怎么说啊。我想了个办法。当晚就和老婆先亲热了一场,第二天赶早我翻脸骂老婆,我不在家你和什么人胡搞过?怎么今早我下身这么疼?骂得老婆大张着口却不说话。我本来想着下来还要怎么编排,不料,老婆却一天价忙着给我又寻大夫又找药……他一说完,差点笑死我们几个。这前后,我又听说他两口子另外一些事,挺复杂的。
十年前,我们这里的人因为土地征用,大家又用失地补偿的钱疯狂盖房子。没上过一天建筑的张三,当起了包工头,领着一伙人盖征迁房。盖征迁房工资高,我也基本撇开兽医重新拿起了瓦刀。最辛苦的泥瓦工,一夜之间突然又吃香了。张三叫过我两次,因为我一直跟着另一位同学王文革干着,没答应。
就是这时候,张三成了众人口里的张师,并且一直被叫到现在。实际大家叫他张师是有嘲讽的意思在里面,他也知道。有次见他,他直接笑话我没本事。说南祥,你一个前些年的好匠人,现在随便叫几个人就能包一家,有两家下来就能挣你一年的。他说我是个没胆量,真没用的人。我嗫嚅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我们干着同样的活。忘了又过了几年,一场在我心底时不时要冒一下头、摁也摁不住的预知中的劫难,降临到张师他们几个人的头上。
一天早晨,突然听到外村有家正盖的房子塌了,砸住了三个人。有两人刨出来时昏迷不醒。赶着叫来两辆120的车,才送人去了医院。我们工地十几个人,听到后吓得都停下手里的活。王文革过来找我,悄悄地给我说他心里的担心处。都盖的征迁房,他也心虚。有人出门打听后得知,出事的房子正是我同学张三张师带一伙人干的。
又是好朋友现在又同行,忍不住,下午打电话给张三,问了问情况。万幸的是那两个人也都抢救过来了,一个还严重点,另外两人轻伤。电话里张三的声音又慢又细不像是平时的他。事故的原因是,他不懂建筑,带的人也不懂,他们把承重的三个砖垛砌小了不说,还用的是装墙的空心砖。楼板上好后屋面上造坡,因炉灰渣太贵为了省钱直接用土,压塌的。不幸中的万幸,房子里干活的人都在墙角。
张师又失业了。据说他原上了兰州,和人合伙开饭馆。又是好些年没见过他的人。我俩只要见面,他说话总是放得开。三四年前吧,刚过罢年的一天,他来我家我俩喝酒,这天喝的不多。临走,他有些腼腆地问我怎么会写哪么多字的?没等我说话,他唉声叹气地说,南祥……咱们中国的字真是太多太难了。他问我要借一本字典,他要查字认字?他的想法惊了我,但我没问他要干啥。也不能笑他,因为我看书写东西被大家笑话夠了。借啥借,送他一本,我有朋友送的好几本呢。
6
临近张三家大门,我发现有间房子的烟筒正冒着烟,他在。他家是典型的等征迁的建修,大庄大院,盖满了房子。我走近门,也拍得门上的铁皮哐里哐啷响,加上叫喊,好一会他来开门。他光脚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一见是我,分外热情。也说他在家一般不给人开门,包括邻居。
成老光棍了,庄上人笑话,我生气。他一边催我赶快进屋一边不高兴地自语。我想细看他停在院子中间的车,他拉我走开,说看啥看,二手车。我还想再看看他家的小二楼,却被他硬拉着进了屋。我心下快速地想,大家说的是没错了。他是啥时候考的驾照啥时候买的车呢?房子盖得还比较整齐,外观上漂漂亮亮的。
我这才细端详了一下我这位老同学。多年不见,虚岁六十二岁的他,头上已没有几根头发,人却变得白白胖胖,印象中一张土色的脸现在红光满面的。屋里还生着火,有点热。他穿件花格衬衣,束在圆而大的肚子下面。一根不知真假的“金利来”皮带绝像勒在一口锅底上。他给我又是递烟又是泡茶,南祥,刚才你拍门我才吃过饭,你应该知道,开直播的人晚上基本不睡觉,白天才睡。我一天关着大门实际是在睡觉,偶尔有人来也懒得起来。今天起来早点,闲。一听见是你,我还奇怪哩,你来我不开门就不对了。我笑着说,我真有面子。他也哈哈大笑。
屋子很大,但床上沙发上地板上乱得要死。做饭的锅放在地上,塑料袋里几颗水果,却搁在叠得七拧八歪的被子上,他拿过来硬让我吃。一张桌子一个大茶几,堆的又多又乱。茶几上有许多书,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烟灰缸,别满了整齐如木桩的烟屁股,目测得有一百个。
我诧异家里怎么就他一个人。他对我实话实说。原来,老婆在得知以前他在屠宰厂的详细情况后,两口子的关系就开始恶化。后来老婆脾气越来越不好,甚至和他打架。去年冬天,有天晚上她听着张三在网上和一个女人长时间说话,听着听着无端地开始骂人。张三说,那个南方女人因事感谢他,几次给他打赏了很多。那晚,那女人给别人代着问个事,他俩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他尽量说普通话,可总是说不清楚,时间长了点。老婆先骂,说她听挣着学说人家女人的话太别扭,她一肚子气憋半夜了。
我笑着插话,那女人一定是你的铁粉了?
他也笑,点上一支烟接上说,最后,老婆一个睡觉的人爬起来和我打架。我气急了,顺手抓起洗衣盆里的塑料搓板,用足劲本来准备打她的肥屁股,她却一扭身,打在了左手腕上,手腕当时就折了。
这不,告状告上省城了。上省去女儿家几个月了,不管我了。也好,清闲。他顿了一会才说。
南祥,他刚把烟屁股找缝隙插进烟灰缸,又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叹一口气才又接上说,人人的老婆更年期有过去的时候,我老婆是更年期加强症,越来越厉害,没治了。大夫说是抑郁症。那些年没吃没喝好好的,现在倒抑郁了,真是怪球了。说着起身,一把抓起我的杯子去倒水。
张三老婆后来变得胖大胖大的,很懒。平常却爱打扮,画画眉毛染个头发啥的,穿着挺干净。忘了是以前哪一年,还是老婆告诉我的,说张三老婆嫌当年收的扁豆太少,打碾起来麻烦。于是耍聪明把庄稼垛进麦草垛子里,说是要等第二年的收来后一起打碾。结果,第二年打开草垛时,庄稼早被老鼠们吃耗个精光。
我们地方的土地开始被征收后,几个庄子剩下的耕地都不多,大家几辈子的庄稼人,稍有点年龄的,把自己仅剩的一点土地耕种得更加认真。张三老婆的行为,附近人说笑了好几年。
张三坐回来,一边清着嗓子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不忘硬给我也点上。话说到这份上,我没话找话,装作一本正经地说,张师你给我算算,我养的那只老羖羭啥日子才下羊羔,已经过月好些天了。他侧身睁大眼看我,哈哈大笑。然后一拍大腿,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就别糟蹋我了成不。别的我不管,可你今天来真正想的啥,我可真知道,你信不信?
我忍不住笑。说,我信。
7
桌子上摆着两个手机架,乱放着三部手机,还有成套的直播设备,音响,话筒,补光灯都有。
这几年再没听到个音信,一直搞直播?我递给他一支烟问。
也就不到两年时间,张三接过烟点上,边收拾着他的直播家当边说,以前收垃圾都好,这几年干啥啥不成。前日里还和安家庄收废品的王老六说起,他说二女儿今年考了大学,高中三年攒的书,捆了美美一麻袋,交垃圾卖了八十多元。你是不知道,这书纸,要在几年前,一斤上块卖呢。唉!张三给两个手机充好电,叹一口气继续说,年轻时也没能找个体面活,混到六十岁了,才发现如今干啥都不如上网好……
我让他开直播,想见识见识,他不。无奈,我和他一块坐沙发上,翻看他堆满一茶几的书。书基本都是新出版的易学、卦象类。我胡乱翻着就发现这类书也有盗版的。怎么还有心理学方面的几本书?我拿起一本编译的著作,不解地朝他脸上看。
他表情复杂,只是笑,却不说话。我忍不住问他,能看懂吗?他说,大概意思还是能理解的。钻入糊涂的我,心下开始明白了。他竟然还做着两本笔记!笔记里,要么是甲骨文似的符号,要么是涂改得如西夏文似的黑团,好在甲乙丙丁和乾坎艮震的断续字符我还能认出。再就是歪歪扭扭缺笔少画很难读通的字句。我给他的字典还在,已经被翻得没了皮子,又脏又烂。他这是真研究上了。
现在的人算啥的多些?
算婚姻的最多。大人给孩子算。离婚的嫁不出去的给自己算。
如果有人把羊丢了,找你,你给人家怎么算?
走失的人都很多,还羊。去年有个河南的老板,儿子高中刚毕业好端端就不见了,两口子快急死。晚上到我直播间,我给他测出后直接说孩子和同学去云南那边了。那老板查问到一个高二辍学了的儿子的同学后,追去云南,在云南真就找到了。孩子拿着骗他爷爷的上万元钱,差点进了传销团伙,还计划着去缅甸那边。
我问,那老板最后怎么谢你?
嘿嘿!老板找到儿子的当天晚上,就在我的直播间里先是放了一支穿云箭,后来又在其他铁粉的怂恿下刷了一辆跑车。你没见那手机屏上,打的一行行的小字,都是给张神仙点赞赞……哈哈哈。
不过找羊的也有。他见我好奇便接着我先前的话题说,可这找羊也不像咱俩小时候找羊,他们都是羊真丢了,丢好几天才找我的。这个好算。于是,他比方着一边数手指头的骨节,一边子丑寅卯开始吹。什么九丙十居乙,子巽丑寅中。什么巳酉丑,兔羊狗向斗娄柳。天狗下界必有难,野猪带箭不回程…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了。
我坚持让他开一会直播我看看,他死活不。却起身拿酒找杯子,说要和我好好喝几杯。我迟些还要放羊,按下他手里的酒瓶,拉他坐回到沙发上。
他感慨地说,南祥,还是王老师说的对,学知识就是要钻,可这一钻进去更麻烦,深得就跟海一样。他还给我指教,继续吹他的什么门不宜多开、不宜对开。水不宜中流、不宜乱流。什么红山土盖头,西水向东流之类的风水地理知识。
吹了一阵,他突然放下笔记本,转脸笑着问我,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常在沟里捏了泥灶台,摆上供品祭灶神的事吗?你不好好跪着,精尻子还挨了我几脚,记得不?
我说我当然记得,灶台第二天还在,你又和孔老二一样拿草棍插上当香,骂我一起跪着嘴里还呜呜啦啦念上了呢。哈哈哈。
张三却不笑了,也不再接我的话。他一仰身背靠到沙发上,两手抱在脑后眼睛看着房顶若有所思,好像想到了很远很大的什么事似的。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见他不想再说话,看他的直播间盛况也似无望。我主动给我俩再点上一支烟,起身告辞。他也很快起身,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也不留我。这是他的性格。
从张三家出来,拐上大路,路两边的闲人似乎又多了些,都是这个大庄上的人。人们三五一群地闲聊着,打牌的,下棋的,很是吵闹。我低着头走,余光看到有人一脸狐疑地看我,也有人向我微笑。平时都不见,或是想说说话?而我,竟然没有了一点说话的心情。
又到了过沟的小路,我停下脚,整条涧沟一眼衰枝败草,从沟沿上倒下去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堆分为显眼,已经三月天气了,可沟的阴坡还是一片干黄,只这边阳坡低处隐隐有些绿意。毕竟,北方的春天来的迟些。